“ 別人怎麼辦,咱們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們,好歹還能管得了自己!”這也許是張鬆齡今天從老苟嘴裡所聽到的,最溫暖的一句話。也正是又這麼一句話做支撐,才讓他覺得眼前還有一線光亮,不至於徹底在黑暗中窒息。儘管,他的頭已經擡得非常艱難。
在人生的頭十七年裡,本質上,他是一株生活在溫室裡的小樹。家境雖然算不上大富大貴,卻也能讓他讀書上學,能讓他衣食無憂。在父親和兩個哥哥無微不至的照顧下,他接觸的俗事不多,故而眼神很純淨。只到了外部世界美好的一面,很少到人間的醜陋與骯髒。
在他來,自己的祖國雖然已經垂老,肌肉和骨骼卻依舊強壯;在他來,周圍的百姓雖然貧窮,卻依舊未失去淳樸與善良;在他來,這個國家的官吏雖然有那麼一點點貪婪,有那麼一點點不講道理,但大部分時間,還是在爲了振興這個國家而努力着;在他來,這個國家的軍隊雖然實力相對弱小,但威武不屈、面對強敵雖百死而不旋踵。
他不是沒聽說過九一八事變,長城抗戰。但從報紙和廣播當中,他聽到的都是中**人光明與勇敢的一面。所有失敗皆因武器與敵軍相差太大,每一個人都堅持到最後一刻,才灑淚告別戰場。
他不是沒聽說過中原大戰,派系之爭。但在他幼稚的想法裡,那都不過是一大家子裡的兄弟們互相之間鬧的小矛盾。也許爲了遺產分配不均,還會動動拳頭,但是用不了多久就能和好如初。特別是在有強敵殺到家門之時,兄弟們一定會放棄所有矛盾,共御外辱。因爲只有這樣,家才能成爲他們的家。如果家落在外敵手裡,他們就全都成了長工和奴隸,老父遺留下來的家產誰也撈不到!
什麼宋哲元、張自忠,什麼蔣總裁、馮副司令官,在他眼裡以前都是一張張京劇臉譜,就像舞臺上的關公、岳飛、秦瓊,個個都是忠孝節烈,個個都是俠肝義膽。偶爾表現不佳唱跑了調子,但只要觀衆一提醒,立刻就會想起本分所在,繼續按照寫好的劇本唱下去,絕不會自己砸了自己的場子。
然而最近兩個月,脫離了家人的庇護,他卻發現外邊的世界遠不像自己希望的那樣乾淨。他到了太多的醜陋,太多的骯髒。他聽到了太多的陰謀,太多的齷齪。他發現自己一直心向神往的二十九軍,裡面不但有血戰長城的英雄,還同時有大批的漢奸、國賊;他發現自己身邊那些善良淳樸的絕大多數,在奸詐陰險起來之時,一點兒也不比欺負他們的那些貪官污吏差多少;他發現國家已經到了最危險時候,各支軍隊之間依舊派系分明,忘不了互相鄙夷,互相傾軋。他發現中央政府在對待嫡系和非嫡系部隊之時,那碗水根本不會端平,哪怕是這支非嫡系,已經殺到了抗戰最前方,直接面對最強大的敵人;他發現他平時所欽佩的那些軍人們,寧可躲在醫院裡邊忍受護士的白眼,也不願意拿着槍走向戰場;他發現……
這個世界和世界上的人,在短短兩個月內,迅速豐滿起來。並且在他的目光所及之地,處處都流淌着墨汁一般的顏色。所幸在這沉重的黑色裡邊,還不斷掙扎着幾點光明的影子,如在死神面前僅僅相擁的田青宇和韓秋,如張開雙臂試圖擋住所有子彈的周珏,如膽小懦弱卻不失善良純真的彭薇薇,還有還有,那個沉睡在絕代軍師夢裡,永遠都不願意醒來的老魏丁……
這幾點光明匯聚在一起,如果冬夜裡的火苗,不斷溫暖着他的心臟,溫暖着他的血液。讓他在黑暗與沉重之下倔強地直着腰,繼續蹣跚前行。“ 別人怎麼辦,咱們基本上都管不了。但咱們,好歹還能管得了自己!”只要自己管好自己,即便無法衝破黑暗,至少不會給黑暗再增加沉重的一抹。即便無法到晴空,至少不會再污染別人的眼睛。即便最終還是要轟然倒下,至少,至少在他活着時,是跟光明站在一起。至少他的影子,會讓後輩們在追逐光明時,到更多更多的希望。
“咱們二十六路軍,向來以軍紀嚴明而著稱。當年老營長在落難之時,也不忘了教訓弟兄們……”軍官老苟一路上繼續滔滔不絕地介紹二十六路軍的光輝往事,張鬆齡已經完全聽不見了。他整個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在總結過去的同時,悄然地成長,一點點變得更加堅強。
這種變化,幾乎在每個男子的成長過程當中,都會發生。只不過在有些人身上發生的早,有些人身上發生的遲;有些人身上,是一點點變化,正像春草初發;有些人身上,卻如同菩提樹下頓悟,剎那間脫胎換骨。
當走到特務團營地前的時候,他的肩膀已經完全挺直了起來。門口當值的哨兵見到軍官老苟,立刻舉手敬禮。老苟也收起滿臉的激憤,停住腳步,認認真真地向哨兵還禮。然後領着張鬆齡,大步走進營盤之內。
正值下午出操時間,營地內基本不到幾個人。只有當值的士兵,在底層軍官的帶領下,握着槍,在一排排用樹木和乾草臨時搭建的屋子間來回巡邏。軍官老苟一邊走,一邊不斷向士兵們還禮,偶爾還會停下來,跟熟悉的人隨便聊上幾句關於訓練情況和新武器掌握情況之類的話題,非常盡職盡責。
在穿過了大約十四、五排木屋之後,張鬆齡眼前終於出現了數棟彼此獨立又相互襯托的土坯房。每棟房子都圍着由黃土夯成的矮牆,約莫半米來高,純粹屬於劃分院落邊界作用。既阻擋不了人的腳步,也阻擋不了人的視線。
在正中央稍微偏左一個小院子前,軍官老苟停住了腳步。回頭衝張鬆齡點了點頭,然後信手推開了木柵欄門。才進院子,立刻扯着嗓子大喊起來,“石頭,石頭,你在嗎?你他孃的又死到哪去了?!”
“在呢,在呢!”喊聲剛落,黑洞洞的屋子裡邊,立刻跑出了一個矯健的人影。大約一米七左右,古銅色皮膚。手裡握着一本書,擡起臉來,卻是一道紅鮮鮮的疤痕,從左眼斜着劃過鼻子,直到右側耳垂兒。
“又書,早晚你得成瞎子!”軍官老苟恨恨地罵,然後將他介紹給張鬆齡,“這是石頭,大號叫石良材,我的警衛班長。這是張,張什麼來着……”
他搔搔頭,有些歉意地向張鬆齡。後者趕緊自報家門,“張鬆齡,弓長張,松樹的鬆,年齡的齡!見過石頭大哥。”
“對,張鬆齡,我昨天只聽了一遍,所以沒記住!”軍官老苟拍了自己的後腦勺,繼續介紹,“我今天早晨跟你提過他,就是老紀昨天下午從石頭堆裡扒出來的那個。從現在起,他也跟着我了。你把屋子收拾一下,騰個放被褥的地方給人家。他可是正經八本兒的高中生,今後你再有不懂的書,就不愁沒人問了!”
“早就收拾好了。早晨您剛跟我說完,我就已經動手收拾了!”石頭面相雖然長得甚是兇惡,人卻善良體貼。笑着迴應了頂頭上司一句,然後主動將手遞向張鬆齡,“張兄弟是吧,歡迎,歡迎!我已經去軍需官那邊,替你把行李和都給領回來了。你是否合身,不合身的話,咱們趕緊找他換去!”
張鬆齡趕緊伸過兩隻手去,跟石頭的手握在一起,晃了晃,然後笑着致謝,““謝謝石頭大哥!謝謝!”
“進屋去說,進屋去說。石頭,先把茶給老子倒一碗過來,他奶奶的,老紀那匹馬鬧肚子,被我留在醫院了。這三伏天在太陽底下走回來,還真有點兒熱!”
“噢!”石頭兒狐疑地了上司一眼,不太相信對方的話,但也不刨根究底。笑着引領張鬆齡進了屋門,在正中間有竈臺的房子裡的一張八仙桌旁安排兩人坐下,然後小心翼翼地將自己的書收起來,拎着茶壺給每人倒了一大杯,“棗樹葉子茶,我自己曬的。張兄弟也嚐嚐,不是我吹,味道相當地不錯!”
“得了,你這沒見過世面的土鱉!”軍官老苟端起茶湯,一口悶了下去。然後又搶過茶壺,自己給自己倒滿,“人家張兄弟家裡頭是開鋪子的,什麼好茶葉沒見過?你這破玩意兒,也就糊弄糊弄長官我!”
“嘿嘿,嘿嘿。”石頭訕訕而笑,將茶壺朝自己面前挪了挪,笑容裡隱隱帶着一點兒尷尬。張鬆齡見狀,立刻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後學着老苟的模樣,將茶壺搶在手裡,自己給自己加滿,“真解渴!還帶着棗樹花兒味道!清爽!我們家那個小鋪子,平時也就倒騰有些茶磚和碎茶沫子,還不如這個上口兒呢!”
“真的!”石頭兒的眼神立刻開始發亮,一閃一閃的,就像夜空中的星星般純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