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沒有日本人的話,這歌聲將永遠在山林中迴盪下去。而現在,所有安寧與祥和,卻要被槍聲打得粉碎。張鬆齡不願意讓如此寧靜的畫面毀在槍聲裡,哪怕心中明明知道,戰火早晚要燒到魏家村,無論自己如何逃避,都不過是讓這幅畫卷多停留幾天功夫而已。
迅速收起盒子炮,他扭頭下山,逃一般遠離了那悠長婉轉的歌聲。望着山坡上那匆匆而去的背影,正在唱歌的女孩子們紛紛合攏嘴巴,明亮的大眼睛裡充滿了詫異。這可不是她們想要的效果,如果當地的男孩子碰到今天的情景,肯定會像猴子般追過來,圍着姐妹們跑前跑後。而那個外鄉人,居然一點兒也聽不懂大夥的歌聲。
“鵑子姐姐,會不會是咱們把他給嚇跑了個!”一個圓臉小女孩跺了跺腳,衝着自己身邊的同伴兒發問。
“不會吧,人家可是一個人從山東那邊走到這兒。膽子大着呢!”被叫做鵑子的女孩長者張白淨的鵝蛋臉,個頭比其他女孩子略高,眼角也多了幾分堅毅。
“那怎麼辦啊?!他根本聽不懂咱們的歌!”圓臉女孩張大嘴巴,雙目中隱隱帶着一絲失望。
“死妮子,你看中他了?!”鵑子抿嘴笑了笑,答非所問。
“你纔看中他了呢?是我娘,是我娘讓我跟大夥一塊兒過來看看。人家,人家只是,只是……”話說到一半兒,圓臉女孩又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行爲,頭羞羞地低了下去,以蚊蚋般的聲音補充道:“只是,只是過來看看城裡人,和咱們這邊的人,有什麼不一樣罷了。人家纔不稀罕他理睬不理睬!”
“是啊,是啊!”其他女孩子們也做賊心虛,紅着臉自我撇清,“人家就是過來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像別人說得那麼,那麼好看。根本沒什麼別的想法!”
“那你們不是看過了麼?還有什麼不滿意的?!”鵝蛋臉大姐鵑子搖搖頭,非常促狹地反問。
聞聽此言,衆女孩的臉色愈發紅得像春天裡的桃花,跳開幾步,嘰嘰喳喳地抱怨,“鵑子姐真壞!”“鵑子姐壞死了!”“人家不跟你說了!”“他長得也就是白了些。我娘說過,長得越白淨的男人越靠不住!”
“死妮子,你纔多大,就已經想靠男人了!”鵝蛋臉鵑子又笑了笑,給了女孩子們一記迎頭痛擊。
衆女被說得臉紅欲滴,羞羞答答地低下頭,各自去玩各自的衣角。鵝蛋臉鵑子笑着用手指颳了她們每人鼻子一下,然後低聲問道:“還有誰剛纔沒看清楚?!想繼續看的,就跟我來,我幫你們想辦法!”
女孩們心中一喜,本能地就想跟上鵑子的腳步。但一想到如果這樣做,就等同於向鵑子姐承認,自己對那個外地來的白淨小胖子有好感,少女的矜持又瞬間在心中佔了上風,遲疑着將腳步收了回去。
唯獨最早發問的那個圓臉小女孩,不願意就此退縮。用整齊的貝齒咬了咬下嘴脣,快步追了上來,“我眼神不好,看不清遠處的東西。我娘說了,下個月就央人替我抓頭鷹來,把鷹的淚水滴進眼睛裡,就能治好我眼睛的毛病了。鵑子姐,你等等我,我跟你一起去!”
這個藉口拙劣可笑,卻已經足夠遮擋一時之羞。被叫做鵑子的女孩楞了楞,笑呵呵地回頭,挽住圓臉女孩的手,“行,紅霞,我就帶你一起去。不過人家到時候會不會理咱們,我說得可不算!”
“他不願意理咱們,咱們還不稀罕理睬他呢。”圓臉女孩把頭一揚,小巧的鼻子瞬間扭了一個俏皮的小圈兒。“不就是長得白點兒麼,誰稀罕啊!”
一邊說着硬氣話,她一邊加快腳步,將其他女孩子們遠遠地甩在了身後。其他幾個女孩子想要追上來,終是厚不起足夠的臉皮,站在林間凝望了一會兒,遺憾地各自散去了。
“我娘說,他是魏爺爺的親外孫!鵑子姐你說,這是不是真的?”畢竟是第一次主動去相看一個男人,圓臉少女心中如同藏了頭小鹿,一邊走,一邊找話題替自己壯膽兒。
“有可能吧,我也不太清楚!”鵝蛋臉鵑子卻突然失去說話的興趣,有一搭沒一搭地迴應。
“你堂叔不是在會裡頭當副會長麼?他沒告訴過你?!”圓臉少女天真爛漫,根本覺察不到鵝蛋臉的心事,想了想,繼續刨根究底。
“我堂叔跟我爹說不來,平素很少互相串門兒。這次要不是我堂嬸兒攛掇得緊,我娘還不會讓我過來走親戚呢!”
“哦!”圓臉少女點了點頭,露出一幅若有所思的表情。她跟鵑子都是楊家莊人,平素就是好姐妹,彼此之間也算知根知底兒。
“快點兒走吧,免得又錯過了。我表弟最近跟着魏爺爺打下手,與那個人就住在一個院子裡頭。”不知道什麼原因,鵑子姐突然又有了談性,將自己的計劃和盤托出。
“你表弟,是不是叫小栓子的那個?!趙莊的!我小時候,還打哭過他呢!”圓臉少女眼前,瞬間閃過一個怯怯的小男孩身影,拍着手追問。
“都多大了,還拿打架當得意事兒!”鵑子側過身,用手指戳了圓臉少女額頭一記,笑着數落。
“人家只是想說,沒有忘掉他麼!”圓臉少女嬌憨地跺腳。然後非常擔憂地追問,“那你表弟,就是那個小栓子,會不會知道咱們是來相親的?會不會偷偷地告訴他?那可太羞人了,算了,我還是不去了吧!”
說着話,她用手捂住滾燙的小圓臉兒,睜大了眼睛從指頭縫隙向外偷看。
“那也隨你!”鵑子姐姐毫不客氣地迴應了一聲,無端加快了腳步。
“等等我,等等我!”圓臉少女迅速放下手,拔腿追上,“我跟你一起去,說好了啊,我是陪你去的。不是爲了我自己!到時候別都推在我身上!”
鵝蛋臉鵑子迅速白了圓臉紅霞一眼,再度挽住後者的手,臉上的表情看不出來是促狹還是欣喜。她們姐妹兩個常走山路,腳步一點兒不比男人慢。不一會兒,就已經來到了被徵做鐵血會指揮部的古廟前,探頭探腦四下看了看,然後尋側門閃了進去。
“誰?!站住,不準亂動!”有個虎頭虎腦的半大孩子立刻拎着根木棍衝了過來,大聲喝問。
姐妹兩個被嚇了一跳,迅速停住腳步,待看清半大孩子的模樣,又立刻豎起了眉毛,異口同聲發動了反擊,“該死的小栓子,瞎嚷嚷什麼,想嚇死人是怎麼地!”
“鵑子姐,小紅霞,你們兩個怎麼來了?!”被稱作栓子的半點小男兒趕緊收起木棍,帶着幾分討好的表情問候。
“我們來看看你就不行?!”沒等鵑子開口,圓臉少女紅霞搶着迴應。“這裡又不是什麼皇宮,還不準人進來了?!”
小栓子被數落得好生委屈,揉了揉鼻子,低聲解釋:“是,是魏爺爺吩咐,不準閒雜人等入內的。這纔是前院,如果去後院的話,還有人拿槍指着你們呢!”
聽到是老軍師魏丁下的令,兩個女孩立刻不敢質疑了。在方圓十里八鄉,差點中了舉人的老魏丁,就是半神一樣的存在。只要他老人家放句話,輕易沒人敢於違背。
正鬱悶間,忽然聽見西側的廂房裡頭,傳來了一個非常好聽的聲音,“栓子,你跟誰說話呢,發生什麼事情了?!”
“跟我姐姐說話呢!”半大男兒栓子趕緊回答,同時向姐妹兩個擺手,示意對方不準喧譁。“我姐姐帶着我表妹過來走親戚,聽說我跟魏爺爺學本事,就順道過來看看!”
“哦!”屋子裡頭的人不說話了,緊跟着,又是一陣子算盤珠子聲。噼裡啪啦,非常有節奏感。
鵝蛋臉和圓臉女孩豎起耳朵聽了一小會兒,壓低了嗓門兒向栓子詢問,“是,是哪位張,張隊副?從,從南邊大城市過來的那個?!”
“不是張隊副,又是哪個!”半大男孩栓子立刻來了精神,“他可有本事了,魏爺爺要算半宿的帳,他扒拉扒拉算盤,一頓飯功夫兒就能算清楚。前天我六叔過來領東西,剛報了個人頭數,他那邊已經把該領多少斤米,多少顆子彈給說出來了。連‘崩兒’都沒打一下!“
十二三歲年紀,正是愛崇拜英雄的時候。張鬆齡能寫會算,還能雙手打槍,符合小栓子心中所有英雄標準。不用鵑子和紅霞兩個捧哏兒,接下來,他就滔滔不絕地開始講述西廂房裡頭那個人的本事,只把張鬆齡誇得天上少有,地下無雙,一旦錯過,就註定會後悔終生般出類拔萃。
小圓臉紅霞聽得兩眼放光,恨不得立刻就衝進屋子,讓張鬆齡能記住自己的模樣。鵝蛋臉鵑子年齡稍長,性子也稍微沉穩些,聽了一會兒自家表弟趙栓子的白話,皺皺眉,以極小的聲音質問,“那魏爺爺怎麼才讓他當個副中隊長?!他不是很有本事麼?!”
“你懂什麼?!”聽到有人質疑自己心目中的英雄,趙栓子就像自己受了侮辱,挺直胸脯,大聲辯解,“魏爺爺說了,路要一步步走。你們甭看他現在就是個副中隊長,等趙家莊和許家莊那邊的護莊隊也合併過來,魏爺爺就會把所有中隊合併成兩個大隊。到那時,張大哥至少是個副大隊長,手下能管四個中隊長呢!”
趙、許兩個莊子的護莊隊與鐵血會合並的事情,少女們沒興趣瞭解。但是她們卻從趙小栓的話語中知道,只要魏爺爺在鐵血會說得算一天,張鬆齡的前途就非常有保證。想到對方那文質彬彬的面孔和那充滿陽光的笑容,兩個少女就心跳加速。互相看了看,壯着膽子提議,“要不,要不咱們,咱們倆偷偷過去,看看他,看看他怎麼打算盤,怎麼樣?!”
“嗯!我娘說了,今後想管家,就得早點兒學打算盤!”
互相壯着膽子,少女們甩開趙小栓,躡手躡腳湊向西廂房窗臺。隔着木製的窗棱,將目光悄悄地投在了屋中那人的臉上。英俊、帥氣、額角上還略帶一點點兒男兒的堅毅。這樣的男孩子,方圓百里可是未曾見到過。
可怎麼才能讓他注意到自己?怎麼才能讓身邊這個累贅主動退開呢?早知道這樣,真該自己一個人過來的。還沒等少女們將慌亂的心思理出一個頭緒,屋子裡的算盤聲忽然一停,然後那張英俊的臉猛地擡了起來,衝着窗外問道:“栓子,這是怎麼回事?!賬上的糧食,怎麼突然多出這麼多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