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迷戀她,她是與蕙英完全不同的兩種女人;如果說他們兩人是兩種不同花的話,那麼蕙英就是荷花,脫俗清新,淡雅悠長,而鳳仙,卻是竹子花,總是要在最後的時刻綻放,綻放過,也就隨風做了塵土。
這是死亡前最後的炫彩掙扎,可是,也正是因爲這種“最後”才讓我感到着迷。
車子到了雲吉班門口,班主釵月娥,出來迎我,一見我下車,忙上前道:“蔡將軍來了啊。鳳仙可是還在裡面等着你啊,蔡將軍啊,你可是有幾天沒來了,我們鳳仙雖然嘴上不說,可是我也看得出來,她這茶不思飯不想的,將軍啊,這可就是你的不對了。”
我看着釵月娥笑了笑,對她道:“月娥班主這話說的,是對還是不對那?”
釵月娥回道:“將軍說我說的對就是不對,說我說的不對就是對。”
“我不知道。”我搖了搖頭,對她說:“你不是從不會過問我的事情嗎?今天這是怎麼了?爲什麼說這麼奇怪的話。”
鳳仙看向窗外,沒有在說什麼,而是緊緊的拉着我的手,讓我感覺到她手心那冰涼的溫度,而且,還透着熾熱的心。小鳳仙就是這樣的女人,外冷內熱,倒是算不上,可是就是這樣,她給你的溫度,永遠不會是她真實的溫度。
鳳仙還是冷冰冰的對我,並沒有理會我說的話,她從牀上走了下來,衝了兩杯香茶,對我叫道:“將軍,喝茶。”
我笑了笑,我知道鳳仙此時,已經恢復到了正常的狀態。坐過去,坐在她的身邊,和她攀談起來。
“怎麼樣,是不是我這麼多天沒有來,讓你覺得寂寞了?”
鳳仙笑了笑,放下要遞給我的那杯茶,對我道:“寂寞的不是我,是你。將軍胸懷天下,越是這樣的人,而且還在這樣的世界裡,當然,纔是最寂寞的。”
我笑了笑,沒有理會鳳仙的話,不過我卻覺得她今天真的與平時不太一樣:“這幾天可能天氣變了,可能你是不舒服吧,要不我派人請個大夫來?我知道你不喜歡出去,你看怎麼樣?”
鳳仙搖搖頭,自顧自走到窗口的琴邊,款款而坐,十指撥撩,卻是一曲《凌風閣韻曲》,這是一支找不到源頭的曲子,雖然鳳仙說這是她從琴師那裡學來的,可是我卻並不相信她這話。
張鳳翽不知道,在他們離開湖北前,就有人想要了他的性命,要不是自己眼疾手快,恐怕,張鳳翽已經不能在這裡感慨世事了。“將軍,您說的話,我當然相信,而且我也知道,您一定會重新奪回一切的。”
這是安慰的話,可是雖然張鳳翽知道,副官的心思,奈何這些話卻並非是他願意聽到的。張鳳翽嘆了口氣,對副官道:“我要的不是權力,我的一切,只有這幾身衣服而已。”
“是。”副官點點頭,而後看了看前後左右,對張鳳翽道:“將軍,咱們還是趕路吧,天色也不早了。”
張鳳翽搖搖頭,道:“不走了。”
“不走了?”副官不確定自己是不是聽錯了,所以又問了一遍。而張鳳翽卻是異常肯定的說:“不走了。”
“將軍,那咱們今晚食宿怎麼辦?”副官臉色有些不好看的問道:“這裡可是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將軍您還生着病,在這裡一夜,怕是不行吧,要不咱們還是再往前走走吧。過了關口,找一個旅店也好啊。”
而張鳳翽卻是搖搖頭,沒有再說什麼,翻身下馬,走到這關口的前面,仰望着滄桑洗滌出來的“潼關”兩個字。
嘴裡不由的感慨道:“屠門大覺夢一場,醒來尤未熟黃粱。三年威信一朝失,自愧不如陸建章。”
北,京,八大胡同,雲吉班。
我此時正攬着美人與袁克定、楊度等人推杯換盞好不快活。這已經是我住在這裡的第四天了。而且這四天裡,天天如此,總是楊度一羣人,結束了公署事務後,就直接來到這裡,我做東,和大家一起樂呵樂呵。
雖然每天如此,但是今天你的酒席確實有些不同,因爲今日的酒席上,有一個平常不會出現,而且永遠見不到他走進八大胡同這種桃紅柳綠之地的人。
陸軍總長段祺瑞正是我今天的主客,至於其他人,就連袁克定在內,其實都是陪襯罷了。
段總長上次剿匪歸來的時候,內閣將領傾巢而出,去往天津,車,站迎接,但是我卻是實在不巧,得了重病,而且加上咽喉舊疾復發,所以只好作罷。在家裡休養,段總長非但沒有因此怪罪與我,反而還特意命徐樹錚代表他來看望我。
這是好大的臉面,好大的“恩賞”,我如何敢不回敬。
而且其實我早就想找個機會回給段總長這份恩情,奈何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而且段總長自從上次河南迴來之後,一直說自己遠征勞累,不單單深居簡出,而且甚至公署的事情也都不去理會,交由徐樹錚一手操辦。
我再三邀請,卻也不得段總長應允。也就只好暫時作罷,而這一次,卻是因爲徐樹錚那種出力,我這才能請動段總長大駕。
至於我把宴席安排着雲吉班這種地方,徐樹錚是告誡過我的,這是不討喜的做法,但是沒有辦法,我是實在不願意離開這,最後徐樹錚擰我不過,費勁了口舌這才把段祺瑞請來這麼一個地方的。
“段總長。”我端起酒杯,站起身子恭恭敬敬的對坐在主位的段祺瑞敬酒,道:“先前段總長凱旋,蔡鍔身感重病,未能迎接,還望段總長贖罪。”
段祺瑞笑了笑,用手摸着自己的鬍子,對我道:“蔡將軍客氣了;我聽說了華甫的那一番講話,他說的沒錯,我身爲陸軍總長,剿匪是在我的職務之內的,履行職務罷了,沒有必要勞煩衆位將軍遠迎,蔡將軍身體不好,還是要多多修養纔是。”
說罷,我與他喝了一杯,而後小鳳仙幫我斟滿酒,我又對段祺瑞道:“前夕蔡鍔病重,段總長委徐次長親來探望,蔡鍔深爲感慨,着一杯酒,全做答謝,多謝段總長關懷下屬,多謝徐次長屈身蒞臨。”
徐樹錚此言剛罷,便引得在座的衆人一陣大笑,酒宴的氣氛頓時融洽了不少,而就在此時,一直沒有參與到話題中的袁克定,卻是突然開口了。
袁克定身爲袁世凱的大公子,他說話自然是有一定的政,治意義,同時也是非常有分量的,果不其然,袁克定纔剛一開口,酒宴上頓時便靜了聲音。
“哎哎哎!”袁克定笑過之後,將手中的酒杯放在一旁,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徐樹錚,而後似笑非笑的道:“又錚此言差矣。你總是如此自謙的話,那你讓我們這羣人可怎麼辦是好啊?哈哈哈。”
徐樹錚一怔,而後笑着對袁克定問道:“大公子此話怎講啊?樹錚可不是自謙,有自知之明罷了。”
袁克定一笑,而後對着段祺瑞道:“段總長您看,這個又錚啊,他說自己有自知之明。哈哈哈哈,有自知之明纔好啊,您說是不是段總長?”
段祺瑞聽袁克定這一番言語過後,我眼見他面色驟然冷峻了一瞬,而後又恢復常態,對袁克定賠笑說道:“大公子說的是;人嗎,只有有自知之明才能好好活下去,要是沒有自知之明的時候,要我看啊,也就快走到頭了。”
袁克定笑了,點點頭,而後又對徐樹錚道:“又錚,你聽到,段總長這話是真理啊,人嗎,貴有自知之明。你就是如此,要不然,怎麼能得到段總長的青睞,做到今天這個位置上那?你說對嗎?還記得馮國璋那個時候,對於陸軍次長這個位置,可是推薦了七八個人啊,家父卻是力排衆議,任命了你,現在看來,家父的決定是英明的。”
袁克定這一番話,不覺得讓段祺瑞、徐樹錚二人都面部抽、動了一下,而後段祺瑞給了徐樹錚一個眼神,徐樹錚看到後,先是乾笑了兩聲,而後對袁克定恭謙的道:“大總統的提攜,樹錚永世不敢忘,只可恨樹錚能力有限,不能爲大總統分憂,甚是自愧啊。”
袁克定點點頭,而後繼續對徐樹錚道:“徐次長其實也不必如此嗎,你的忠心大總統還是……”說到這,不知道爲什麼袁克定沒有在繼續說下去,而且就在他止住的同時,眼睛還有意無意的瞟了段祺瑞一下。
我看到他這般樣子,心裡別提覺得多好笑了。這不過是個最簡單的把戲而已,我不相信段祺瑞這麼個人精,會因此而對徐樹錚出現什麼芥蒂,而且我非常肯定一點,那就是我從段祺瑞的眼神中,看到了對袁克定的不屑以及嘲弄。
果不其然,此時段祺瑞開口對袁克定問道:“大公子,老夫這裡有一點東西,你看看你喜不喜歡。”
“哦?”袁克定聽段祺瑞說有東西還爲自己喜不喜歡,誰都聽得出其中的意思,不由得笑了,對段祺瑞道:“段總長您這是幹什麼,我是小輩啊。”雖然他嘴裡這麼說,但是手上可以一點沒推辭,自然而然的接過了段祺瑞手中的一個小包裹。
拆開包裹,裡面是一塊晶瑩剔透的橙黃老琥珀,看樣子少說也是把玩了五六年的東西,而且最難能過可貴的是,這塊琥珀不但體積大,而且裡面還包裹着一顆不知道什麼動物的牙齒。
袁克定拿在手裡擺弄了白天,估計是沒看出來琥珀裡面是什麼牙齒,這纔開口對段祺瑞問道:“段總長,這塊琥珀可是有年頭了,就是我眼拙啊,沒看出裡面包裹的是什麼啊?是牙齒嗎?”
段祺瑞聽了,面帶笑容的點了點頭,而後有些傲然的道:“大公子,這可是稀罕東西,這裡面裹着的,是一顆虎牙。”
酒宴,就在袁克定這可笑之極的問話裡結束了。送走了我的客人,也到了我和小鳳仙暫別的時候了。沒辦法,段祺瑞親口邀請我明晨豐臺觀禮,出席這樣的場合自然是要大禮服加身。
雖然我現在把鳳仙這當成了“家”,可是我的軍裝卻從不放在這,因爲我覺得嫣紅柳綠之地,是對軍裝的褻瀆。
“今天要回家去了吧?”鳳仙把我攙扶到她的房裡,而後一面給我沖茶一面對我問道。我點點頭,道:“是啊,段總長親自邀請,我怎麼好不去那。”鳳仙笑了,把茶交到我的手裡,而後道:“要我送你回去嗎?”
我搖了搖頭:“敏麟在,不必了。”鳳仙又問道:“是不是你永遠不會把軍裝拿到我這裡來?”我點點頭,沒有說什麼,鳳仙則是繼續對我說道:“我理解你的意思,不過將軍,有句話鳳仙不知道該不該說。”
“有什麼該不該說的,想說什麼就說吧。”我對小鳳仙笑了笑,道:“咱們之間還有什麼能說不能說、該說不該說的嗎?”
小鳳仙點點頭,笑了,道:“將軍,我等你。”
“恩?”我一怔,不過瞬間我就清楚了鳳仙話語中的隱意。說實在話,其實鳳仙的擔心我自己也是有的,不過我卻不想在她的面前表現出來罷了。段祺瑞邀請我去豐臺觀禮,校閱部隊。如袁克定所說,這件事連袁世凱卻都不知道。
按道理,段祺瑞雖然是陸軍總長,但是校閱京畿部隊以及警察部隊的話,可定是必須要向袁世凱申請、報告的。可是袁世凱既然不知道此事的話,那麼這裡面的文章可就大了。而卻袁克定雖然這麼說,可是也就不能真的確定袁世凱就是不知道此事,也有可能只不過是他袁大公子本人不清楚罷了。
剛剛席間,段祺瑞說及此事的時候,我明顯的看到江朝宗、雷振春兩個人的面色一怔,雖然我不明白這是爲什麼,可是我卻也覺得事情變得複雜起來了。
我對鳳仙道:“我會小心的。”而後我想了想,又道:“敏麟明天可能要在這接待幾個他的朋友,到時候,你就代我敬酒、陪同吧。”
“恩?”鳳仙看了看我,而後點了點頭沒有在說什麼。
回到了府邸,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府邸門外,略顯蕭瑟的一棵不知爲什麼枯萎了的海棠。我明明記得,我上一次回來的時候,這株樹還活着,而且還活得很好,可是,怎麼短短几天,就會死了那?
而且當我走進將軍府,我發現,家裡的僕人,也顯得有氣無力的,而且院子裡已經滿是灰塵。我叫過一個雜役,問道:“家裡這是怎麼了?爲什麼這麼亂?老夫人和夫人那?”
雜役忙回答說:“將軍,家裡沒出什麼事,老夫人已經休息了,夫人現在應該是在書房吧;院子是夫人不讓整理的,她說‘家裡也沒有人,收拾起來有什麼用’。”
我皺着眉頭看了雜役一眼,而後便向書房走去。
來到書房的門外,果然如那個雜役所說,蕙英真的是在這,書房的燈火還通亮着,而且裡面有一個身影,這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影子。
“蕙英。”推開書房的門,我輕輕的喊了聲許久未叫過的名字;而她,好像觸電了一樣,就在我說完的瞬間,她手中的書,一下子摔在了書案上。好像是幻覺嗎?她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並沒有擡起頭了。
雖然,只是幾天的未歸罷了,但是,我知道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明知道自家男人在外面雪月風花自己卻要獨守空房是一種什麼樣的煎熬,但是我沒辦法,我必須這樣做。傷心人傷心事。
傷一個人,總比傷了所有人要好。而且對於我來說,感情是可以捨棄的,更何況我還尚未捨棄我的情感,自然我也不會粉碎別人的感情。
鳳仙是我的女人,蕙英是我的妻子。妻子是要照顧家的,而女人卻是可以替我承擔一些危險的,雖然我不願如此,但是沒有辦法,權衡舍取,我也只有違背自己的心意了。總之,我不希望的我妻子在代我照看家裡,對老母盡孝的同時,還要承擔我的危險。
哪怕,這可能不過就是我的擔心,但是也並非沒有可能,既然是有可能的,我就一定要儘量杜絕。
鳳仙我喜歡她,蕙英我愛她。
“我回來了。”我又對着她輕輕的說了一聲,終於在確定了不是幻覺以後,她擡起了頭。看着我,就是很簡單的看着我,僅此而已。
“怎麼,不認識我了?”我笑着對她說,而她雖然我眼看着她的眼圈紅了,可是終究,他是我熟悉的那個人,蕙英笑了笑,走到我的身邊,對我道:“回來就好。喝了很多酒吧?我去給你弄醒酒的湯來。對了,鬆坡,你應該是回來取你的軍裝常服的是吧?我這就去一道收拾好,你先歇歇,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