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壽

他們到的時候恰好趕上李家的老婦人在家過壽,同族的小輩正忙着張羅壽宴,廚房裡人頭攢動,好不熱鬧。在家的兩個老人見到他們一行人時很是熱情,獵影的人也不吝惜好臉了,你一言我一語,你一問我一答,氣氛很是融洽。

獵妖師在外出執行任務之前必須學習在鄉民家落腳時如何應對,但試者卻不需要了解。冬榛注視着獵妖師和村民相處和諧的景象,她忽然覺得不論是同行的試者還是沉默的自己都和那氣氛顯得有些格格不入。

冬榛趁着無人注意悄悄出了門。她走到一邊然後站在檐下等候着一場大雨沖洗人間的污濁。此時的天空雖未被厚厚的烏雲佔據,但從山風吹來的氣息卻已預示着天氣的轉變。

在外的獵妖師必須統一着裝,因爲衣服並不是量體而制,所以獵妖師服穿在每個人的身上既不顯得寬大也不會十分貼身但會將每個人襯得風度十足。

強勁的山風這麼一吹,玄色的衣袍立刻勾勒出了冬榛瘦削的身子。風帶走了身上的溫度,冬榛纔想起了現在的自己畏寒。雖然冷意刺骨但她卻沒有瑟縮一下。她的目光投向了遠處青翠的山巒,眼中似帶眷戀又似帶傷感。

冬榛的行爲確實隱蔽,除了燮嶠外其他人都沒發覺她的離開。他掃了眼心情晦暗的試者和興奮不已的獵妖師們,然後利落地轉身跟上了冬榛。他靠在門邊,偏頭凝望着冬榛瘦弱的背影。

靜靜地站了一會兒之後冬榛才決定重新回到屋裡,結果她一轉身就看到了倚靠在門邊不知看了多久的燮嶠。明明知道他不會詢問自己獨自站在外邊的原因,但面對他的目光冬榛還是想要回避。

大雨忽至,遠處的樹和山都朦朧在一片水霧之中。細細的雨絲飄到臉上給冬榛帶來了點點涼意,她站在原地既沒有回過身也沒有和燮嶠對視。她在等,等着對方先離開。

“你打算一直站在那邊嗎?雨絲應該飄到你身上了吧,不進來嗎?”燮嶠最先打破了兩人之間的沉默。

冬榛不知道怎麼委婉地勸他先走於是她只能沉默着。每每有風吹過她都會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溫度又被帶走了一些,緩緩流動的血液彷彿隨時都會凍結。冬榛有些無奈,她現在的身體確實弱得太不像話了。

燮嶠看着冬榛只覺得她的臉色煞白彷彿下一刻就要倒下了。“冬榛,過來!”他壓低聲音以一種嚴肅的口吻說到。他其實不太願意看到冬榛順從的模樣,但她不與人溝通的時候他只能採取這樣的做法。

一聽到他音調嚴肅鄭重的聲音冬榛的身體就立刻繃緊了,她下意識地走到了他身邊。

“冬榛,動手!快點!”

“收起你沒用的心軟!”

“哭什麼哭!再哭你就陪這些妖物爛在這吧,我絕不管你!”

“真是沒用!你也配當獵妖師?”

“冬榛,妖和人最終只能存活一個。我們一定要活着!聽到了嗎?”

……

直到被燮嶠的衣袍罩住冬榛才從混亂的思緒中掙脫了出來。耳畔除了雨聲再無其他,剛纔那些重疊在一起的聲音彷彿只是她一個人的幻覺。衣袍上還殘存的溫度令冬榛心裡一暖但那點觸動很快就被她壓下了。

“冬榛整日話也不說就發呆了。”他微笑着道。

“我這也算不說話啊?非要像響蟲一樣一刻不停你才覺得正常嗎?”冬榛道。

“你若是想當然可以。”他道。

“你的衣服拿回去,我不需要這東西。”冬榛瞥了他一眼後道。

“穿着吧,我那兒還有總之我不缺這一件穿的。”燮嶠說着還伸手替她攏了一下外衣。

“冬榛,我找你好久了,你快來嚐嚐這個炸金果。”蘇丹桐一看到站在一起的兩個人心裡就警惕了起來,她一邊向冬榛招手一邊高聲道。

冬榛看了燮嶠一眼然後走向了蘇丹桐,雖然疑惑燮嶠爲什麼不給她拿沒穿過的但比起困惑她更怕的還是蘇丹桐的嘮叨。冬榛邊走邊把衣服穿好,同時她心裡也在後悔爲什麼自己沒有強硬地把衣服還回去。他的衣服對於她來說實在是太大了……

在冬榛面前蘇丹桐還是收斂了一下對燮嶠的態度,她僅僅是在冬榛不注意的時候瞪了他幾眼。看到他面上的冷淡,她心裡頓時更憋屈了。

“冬榛快嚐嚐,剛出鍋我就端出來了,現在還熱乎着呢。”蘇丹桐端着盤子,殷殷地看着冬榛。

雖然拿起一個炸金果時冬榛就感覺到了燙,但她並不想掃了蘇丹桐的興。她咬了一口手裡的炸金果然後抿嘴笑了一下,哪怕炸金果燙了下舌頭她臉上的笑也沒一點兒不對。

“冬榛,好吃嗎?”她問時眼裡滿是期待。

“很甜。”冬榛道。炸金果是壽宴上必備的一道甜食,因爲它的寓意爲往後日子甜蜜所以總是會被做得很甜。冬榛吃過一次,只覺得舌頭要被甜掉了,印象不可謂不深刻。

“討嫌鬼,你過來幹什麼?我端着的可不是給你的。”面對冬榛時的好心情在她看到一步步走過來的燮嶠時消失殆盡。

“冬榛我也嚐嚐。”話音一落他就從冬榛手上拿走了她咬過一口的炸金果。在她們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把炸金果放進嘴裡咬了幾口然後嚥了下去。

“你……”蘇丹桐氣得說不出話來。

冬榛看了看蘇丹桐又看了看燮嶠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如果真的要她把一整個炸金果她估計會膩得慌,蘇丹桐嗜甜但冬榛不是那樣的,所以燮嶠可以說是解決了她的困擾。

“我先進去了。”燮嶠對着冬榛道。

蘇丹桐忍不住上前一步,咬牙切齒地瞪着燮嶠。冬榛扯了扯看上去十分氣惱的蘇丹桐的袖子。蘇丹桐回了個笑給冬榛然後對燮嶠氣惱地說:“滾吧你!”

在燮嶠進去後蘇丹桐又氣又委屈,她對冬榛道:“冬榛怎麼和他一處呀?你看他!你看看他!這是什麼人呀?!下次你冷了就來找我可別委屈自己穿他的衣服了。”

明明是她持續不斷的努力才讓冬榛對同吃一樣東西這樣的親密舉止少了很大的牴觸,燮嶠這樣一弄她覺得自己的成果被他分去了,她心裡很是不快。

“也不一定有下次了。虧得你還想着我,這炸金果你自己都還沒吃呢吧,快吃吧,要不然口感就沒那麼好了。”冬榛道。

“還吃嗎?還吃嗎?”蘇丹桐舉起盤子。

“你吃吧,我嘗過味道就好了。”冬榛笑着說。她其實不喜歡熱的東西,大抵是冷飯冷菜吃習慣了她反而覺得熱的東西燙嘴。

“我們進去吧,我要你坐着陪我。”蘇丹桐改爲單手拿盤子,空出來的手則拉住了冬榛的手。

“好。”冬榛被帶着溫度的手握住時身體僵了一下,但她依然笑着回答到。

雖然蘇丹桐在吃東西,但這絲毫不影響她和冬榛說些掏心窩子的話。如果少在冬榛耳邊說幾句她總覺得不安心,她可不想冬榛某日被那個討嫌鬼搶走了所以只能常常提。

“冬榛你可千萬不能答應他什麼,他就不是什麼好人,我怕你被他帶到了坑裡。他要是再來粘着你,你就告訴我;他要是同你說什麼好話,你可千萬別信。”蘇丹桐語重心長地囑咐到。

“哎哎哎,怎麼嶠哥在你嘴裡那麼不堪呀?”湯晞一面咬着手裡顏色青翠的細長節雨瓜一面走向坐在一起的兩個人。

“我可沒看出來他有多好。”蘇丹桐沒好氣地說。

“這一路上嶠哥只是沒顯露出實力來,他可不像你以爲的那樣無用。”湯晞道。

“你同他一夥的,我可不信你的話。冬榛你可別信他的!”蘇丹桐斜着眼看了走過來的湯晞一眼,然後她抓緊冬榛的手道。

湯晞自己搬了把椅子坐下然後道:“我說的可是真的,你要是同嶠哥出一次任務你就能知道了。”

“纔不要呢。”蘇丹桐飛快地拒絕了。

“怎麼就聽不進話呢?我騙你難道有什麼好處可以撈嗎?你這人,真是,真是……”湯晞不知道該怎麼繼續勸她便湊到蘇丹桐耳邊大聲說到,“頑固!”

“我看你是膽子大得沒邊了。”蘇丹桐把盤子遞給冬榛然後雙手掐住了湯晞的脖子開始搖晃。

“快鬆開你的手,鬆手呀!”湯晞握住她的手腕想要拉開她的手。

“不鬆!”

“別以爲我不敢動手,我要動手啦!”

“動手啊!動啊你!你動啊!我怎麼只見你嘴在動啊?”

……

冬榛將盤子放在一邊然後看着正在打鬧中的兩人,忽然有些羨慕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羨慕什麼。

這場雨來勢很大但卻沒有持續很久。冬榛聽到雨聲變小了便在腦中想象小雨滴落在草尖上被掛住、花朵被雨這麼一沖洗更顯鮮妍或雨滴在水面上砸出一圈圈小小的漣漪的畫面,這是她在待命時打發無聊的法子。

冬榛已經快忘了自己從前在風灣的時候的模樣了。她只記得她總是坐不住,總要找些有意思的事做。

有時候她會赤腳踩水坑,有時候她會用葉子擋住螞蟻回巢的路,有時候她則會蹲在河邊看岩石上趴着的小魚,但她做那些事時燈燈都會陪在她身邊。

現在她已經可以不用被人陪着了,她不會因爲只有她一個人而哭泣了但那只是因爲她早早接受了沒誰會一直陪着她的事實。

蘇丹桐追着湯晞出去了,冬榛自己坐了一會兒然後拿着盤子起身走向廚房。廚房裡忙活的人讓她把盤子放着就好,但她還是把它給洗乾淨瞭然後放回了碗櫃裡。

冬榛不想打擾到他們所以她很快就離開了廚房,但她走出幾步後還是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熱鬧的廚房。冬榛走動時刻意避開了人多的地方,不能沉浸於熱鬧中就要讓自己時刻都保持清醒。

“冬榛總是往角落裡鑽的話我會很難找到你的。”燮嶠有些苦惱地說。

“找我做什麼?”冬榛問。

“找你當然是想看到你啊。”他道。

“我死了你也要找?”冬榛又問。

“怎麼忽然這麼說呢?心情不佳嗎?”燮嶠道。

“總會死的不是嗎?”冬榛眼中情緒飄忽。

“這花給你,能引你一笑嗎?”燮嶠將握成拳的右手伸到冬榛面前然後張開,掌心裡靜靜躺着一朵花。

“玉香花?”冬榛一眼就認出了那有着淺青色紋路的白花。花瓣潤澤,形狀可愛,幽香四溢不衰的玉香花代表着堅貞的愛意。冬榛不敢伸手接下這朵花,她猶豫後道:“我不能收下它。”

“爲什麼不收呢?你若是想要就收着,我不會因此生出什麼妄想的。”燮嶠道。

“謝謝。”冬榛真的怕她不收他就一直伸着手,因此她飛快地拿走了他手心裡的花,指尖不小心觸碰到他時冬榛死死低着頭。花香在兩人間擴散開,冬榛捏着花不敢太用力。

“冬榛,我忽然有些羨慕這戶人家的那對老夫妻,獵妖師的身份讓我們享受到了他人的崇敬卻也讓我們無法像他們那樣相守。丈夫爲老妻種了花只是爲了親自摘鮮花以愉悅對方,真是美好啊。”他道。

“這樣的話你最好不要對其他人提起,倘若對方有心陷害你可能會招致禍患。”冬榛道。

“冬榛啊冬榛……”燮嶠笑了笑卻只是重複叫了聲她的名字,後面的話他選擇留在了心裡。她的顧慮和煩惱總是叫他覺得心疼。

“怎麼了?”冬榛有點疑惑他爲什麼叫她。

“沒什麼,玉香花很適合你。”他只道。

“我也送你一樣東西吧,這樣就算是誰也不欠誰了。”冬榛一邊說一邊用手指輕輕觸碰玉香花的花瓣。他在她身上花費的心力只會讓她覺得自己始終虧欠了他,她覺得自己配不上別人對她的好。

“我總覺得你有些難過,如果我讓你有任何一點不悅你可以盡情地說。我最不想看到的就是你連自己的歡笑也盡力剋制壓抑,哪怕心情苦悶也佯裝無事。”燮嶠道。

哪怕沒有對視,冬榛也能感覺到他的視線。在那種視線中她覺得自己被看得很透,這讓她不安。“丹桐或許在找我,我先回去了。”冬榛一邊說一邊從他身邊走開。她想:這個藉口找得真不好,明擺着告訴他自己在躲他……

燮嶠也不想讓她不自在,因此他沒有立刻跟上她。他只是看着她越走越快彷彿要跑起來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