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演練一直持續到薄暮時分,餘輝未盡,卓瑞桐才攜着歡縈及護衛們一道回宮,坐在車內的卓瑞桐仍然沉浸在演練所帶來的興奮中,他悄悄問歡縈,“怎麼樣,今天是不是給了北戎細作一個下馬威?”
歡縈挑開簾子朝外看了看,見文簡遠遠的騎行在隊伍前面,遂放下車窗簾,回臉對衛王低語,“今兒雖是做戲給文簡看的,讓北戎不敢輕易犯兵,但文簡在閱兵臺上卻無意中道破我們的缺陷,難道衛王就沒聽出端倪來嗎?”
“缺陷?”卓瑞桐想了想道,“我們今天演練的並非關鍵陣法,也不可能把我們最重要的陣法演練給文簡看,即便是有所缺陷,那也在所難免,不打緊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衛王,我是指我們和北戎勁旅的差異!”歡縈望定卓瑞桐,“衛王你再仔細想想呢?”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是……”
“北戎軍剽悍勇猛,但是他們作戰卻從來不靠什麼陣法,相反,他們善於奇襲,來如潮汐去如疾風,從以往被襲擾的經驗看,我們往往還來不及應戰,他們便已經得手,等我們組織人馬追尋時,他們早已消失的無影無蹤,所以咱們的這種中原作戰的陣法,並不適用在對敵北戎。”
“可是,如果不排兵佈陣,這仗又該怎麼打呢?”卓瑞桐道,“我們勝敵的關鍵往往就在陣法上,若連這一點優勢都沒了,那我們還有勝算嗎?”
“我也在想這個問題,之所以讓聶空他們冒那麼大風險去裕茲換馬,意在加強我們的騎兵機動能力,可是我們的騎兵也往往是配合陣型演練出來的,而塞外闊野千里,除非北戎也像我們一樣,陳兵列馬,否則我們又該如何移動陣型去找他們作戰呢?”
卓瑞桐沉思片刻,“歡縈你說的也有道理,便是我們一心一意想要兩軍對壘擺開陣勢,真槍實劍的打一仗,可萬一北戎狡詐,不和我們正面作戰,卻採取偷襲和衝擊大營的手法,我們又該如何是好?”
歡縈點點頭,“不能排除這種可能性,因爲我知道先帝和北戎作戰也是因爲兩軍的戰法不同,曾吃了不少虧,但當年北戎的實力遠遠不及先帝的大軍,所以他們被先帝打敗後,遷王庭以北,偃旗息鼓了好長一段時間,待養精蓄銳的差不多,才又逐漸南移回來,而先帝見北戎並沒有過多的犯境,又想着勞師遠征畢竟是耗損國力之舉,爲讓百姓休養生息,故才隱忍他們,如今北戎經過多年的屯兵,早已今非昔比,可我們卻沒有先帝當年的兵力啊!”
卓瑞桐聽後,情緒頓時一落千丈,他沮喪道,“難道我們就真的只能繼續隱忍下去,沒法一舉消除這個大隱患嗎?”
“王爺何必泄氣,好在我們現在不是及早發現差距了麼,這總比臨到打仗莫名其妙吃了虧還不知究裡好呀,我想事在人爲,在開戰之前,我們總能想到辦法對付北戎的!”
卓瑞桐卻並未因歡縈的勸慰而開心起來,他沮喪地陷入沉默,顯得沉重而迷惘。
“你看你,這麼一點打擊都受不住了麼?”歡縈悄聲嘖怨道,“都怪我,本來你還蠻高興的,早知道我就不和你說這些了。”
“那怎麼行?難道你希望衛軍那麼好的將士們都白白犧牲掉麼?”卓瑞桐苦澀道,“我不是受不住打擊,而是辛苦準備了這麼久,卻仍是找不到對付北戎的辦法,我還有何顏面面對我的將士們,有何顏面面對衛郡的百姓們!”
“衛王,此言差矣,你所做的一切,已經足可以頂天立地了,今日在連機營,你都聽見了,將士們無不軍心激揚,同仇敵愾,準備爲衛王大戰一場呢,歡縈覺得任何事物都是相生相剋,我們若能找到法子,以己之強對敵之弱,何愁不能解決北戎,你是一國之王,首先就不能給別人看到你的沮喪啊,即使再大的困境,你都要身先表率充滿鬥志才行!”歡縈說着再次挑簾,以查看是否能有人聽到他們的談話。
“是啊,你說的對,我知道我不該沮喪,歡縈,抱歉,剛纔我有些失態了,你千萬勿怪,只是一時覺得所有的希望都變得渺茫,心情因此格外沉重,但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在其他人面前表露出任何失落的,離聶空回來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還可以做更充分的準備,你說是不是?”
“嗯,你這個樣子纔像我印象中的卓瑞桐呢”,歡縈迴臉笑了,“那個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小子,實在比一本正經的王爺可愛的多!”
卓瑞桐也笑了,“偷偷告訴你,沒人在旁的時候我還是天不怕地不怕的野小子,一本正經嘛,是做給那些非要一本正經的人看的,呵呵。”
“是麼?”歡縈搖晃着腦袋,眼珠轉了轉,“可爲什麼以前你在我面前,卻從沒個正形呢?”
“偏見,絕對的偏見!”卓瑞桐拍了拍歡縈的手背,“你從沒認認真真的正眼瞧過我,又怎知道我沒正形呢?再說了,反正你習慣看野小子,正不正形的,也無所謂了吧?”
歡縈忍俊不禁的點點頭,靠在椅背上,挑簾眺望車窗外的景色,此時天色漸暗,整個行隊都掛上了風燈,緩緩走在回衛王宮的路上,搖動的燈光和林木的暗影交織在一起,形成異樣的氛圍,幽暗和昏淡所帶來的隔世感,讓歡縈陷入了深深的某種無法自拔的孤寂中。
卓瑞桐目睹着歡縈的神情,沒有敢驚擾她,有時候他也會這樣,每個人的內心總有那些無法遺忘的疼痛,看起來被掩藏的很好,不經意間卻會輕易被觸動,尤其像歡縈,她更需要時間去修補,甚至是釋放。
回到衛王宮時,都已經亥時了,馬車靜靜地停在流觴宮外,卻不見車內的人下來。不多久,從車窗內伸出衛王的手擺了擺,示意侍衛們散去,文簡等見了,便悄悄的撤走,只留下負責駕車的靜候。
原來,或許是太疲倦,不知何時歡縈在車廂內睡着了,頭靠在了卓瑞桐的肩上,卓瑞桐不忍心喚醒她,故而一直在靜靜等待她自己醒來。
時間慢慢的過去,連卓瑞桐自己都險些睡着時,歡縈才猛然驚覺地立起身,“衛王,到哪裡了,回宮了麼?”
“嗯,是的,已是在流觴宮外了,你睡醒了?”卓瑞桐微笑且憐愛地瞧着歡縈,車廂內微弱的光線下,歡縈略有些凌亂的樣子,尤其讓人生出想要保護她的慾望。
“真不好意思,我也不知道怎麼就……這,這都什麼時辰了?”歡縈侷促而尷尬地整理着,她不想回流觴宮後,被小瓷看見什麼,而產生解釋不清的誤會。
“亥時三刻!”卓瑞桐將目光轉向他這一邊的車窗,越是喜歡一個人,就越是應該尊重她,非禮勿視!
“怎麼都這麼晚了?”歡縈納悶地問道,“我們下午去連機營的時候,也沒走這麼久啊?難道路上出了什麼事兒耽擱了?”
“呵呵,在衛郡的地盤能出什麼事兒啊”,卓瑞桐揹着身子回答道,“還不是見你睡得香,我怕路途顛簸驚擾了你的好夢,便讓大家悄聲慢行了,誰知你也真跟小豬似的,一直睡啊睡啊,在流觴宮外又睡了快將近一個時辰了!”
“真是!”歡縈羞赫不已,“你幹嘛不早喊醒我啊,白白讓你等我這麼久,你自己都沒休息好,早就該喊我了!”
“對不起!”卓瑞桐溫柔地輕輕道。
“什麼?”歡縈差點以爲自己聽錯了,“爲什麼要跟我說對不起,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啊?”
“對不起”,卓瑞桐轉過頭來,“我本來不該讓你跟着我辛苦奔勞的,在衛王宮你完全可以錦衣玉食,無憂無擾的生活下去,沒有人敢爲難你,可現在……”
“怎麼又說這些?”歡縈在昏淡的光影下,同樣注視着卓瑞桐,“都是我自願的,能關你什麼事兒?錦衣玉食、無憂無擾,我曾經也擁有過,但是又能如何,瑞桐,你是懂我的人,對不對?那就再也不許說這些話,因爲我也再不想重複過往的命運。”
“永遠都不會了!我保證!”卓瑞桐愛憐的替歡縈將一縷散落的發綹綰至耳後,“只要有我存在一天,誰也再別想傷害到你!”
歡縈心中一顫,造化弄人,當她被元燦深深傷害後,卻在衛郡得到了另一個男人的呵護與鄭重承諾,是她將深情付錯了人,還是蒼天給他們三人均開了一個荒誕的玩笑?
“好了,快回去吧,早點休息,你今兒肯定累壞了!”卓瑞桐溫柔地說,卻也在溫柔地趕歡縈下車,他生怕再多待一會,自己會有再也控制不了的衝動。
“你也是!”歡縈起身欲走,卻忽然又停下,“下次別這麼傻了,我要是一覺睡到大天亮怎麼辦?”
“那我也等,我有一生的時間可以等你呢!”卓瑞桐淡淡微笑。
歡縈凝神對方良久,不再多言,轉身下了車揮手告別,卓瑞桐的馬車緩緩離開,消失在歡縈的視線裡。
“怎麼去了這麼久?”小瓷睡眼惺忪地迎回歡縈,挑亮寢宮內的所有燈盞,“我等夫人等得都睡着了,還以爲夫人今晚不回了呢!”
“怎麼會?”歡縈邊換衣服邊笑着對小瓷道,“不回來我睡哪裡,難道睡那些臭男人睡的大營麼?”
“夫人似乎心情很好啊?”小瓷察言觀色,順手收撿着歡縈換下來的衣物,“夫人餓了沒,要不要小瓷去弄點夜宵?”
“算了,都這麼晚了,把你折騰起來服侍,已經夠難爲你了,你去弄點洗涮的熱水來,就去休息吧!”
“我在宮裡又沒什麼事兒,一整天都在休息,這算什麼呢?”小瓷撇撇嘴道,“夫人出門又不帶上我,害得我無聊之極,噢,對了,酌閒閣的畏兒卻是過來了一趟,問夫人何時有空,她家寧姬想設宴請夫人賠罪。”
“噢?奇怪了,她爲何突然想請起我來了?”歡縈一邊納悶的應道,一邊問,“那你是怎麼回的?”
“我說夫人最近忙着呢,怕是沒空,等夫人回來了,再定個準話。”
“嗯!”歡縈點點頭,“今日文簡隨我們一道出宮,寧棠兒怕是疑心有詐,故而前來試探虛實,無妨,你明兒就回她說,她的心意我領了,等哪天閒了,我在流觴宮擺酒請她!”
“是,知道了!”小瓷收撿完衣服,又給歡縈換了睡袍道,“夫人稍候,熱水我早就備好了,這就給夫人打來!”說罷轉身欲走。
“小瓷!”歡縈叫住小瓷,笑笑,“小瓷,不是我不帶你一塊兒去,而是今日隨王爺出行軍營,我怕帶着你多有不便,畢竟那裡是……”
“小瓷明白,夫人不必解釋了”,小瓷嘆口氣道,“只是夫人若要遠行,千萬別丟下小瓷就是了!”
“放心,不會的,我保證!”歡縈的笑容更燦爛,但“我保證”三個字卻讓她想起了卓瑞桐,於是笑容凝固在她的臉上,直到目送小瓷出了房間。
“都這麼晚了,夫人還不休息麼?”小瓷倒完洗漱水回來,見歡縈癡癡坐在妝臺前,不知想些什麼,“在外奔勞的一天,夫人不累麼,還是早些睡吧?”小瓷勸道。
“我不累,在車上睡了好長時間呢!”歡縈沒有回頭,仍是神思恍惚的模樣,但她的答話卻顯然十分清晰,“你先睡吧,讓我自己坐一會兒。”
小瓷不明白,歡縈明明像是有心事,可情緒似乎不錯,難道是和衛王同行一路,發生了什麼事兒?小瓷心裡猛然覺得有些刺痛,真如果那樣,倒也好,至少,她還有機會長奉於衛王身邊,小瓷這麼自我安慰道。
小瓷沒吱聲,悄悄的取了錦氅,悄悄的來到歡縈身後,替歡縈披在身上,“夜晚秋涼,夫人可別坐久了!”
一隻手還未離開,卻被歡縈拉住,歡縈轉過身,擡臉望着小瓷,“怎麼了,夫人?”小瓷問道。
歡縈欲言又止,凝視了小瓷半天,最終搖了搖頭,“沒什麼,謝謝你,你去吧,我坐一會兒就睡。”
小瓷用那隻被歡縈握住的手輕輕的反握了一下,“夫人的心思不要太重,萬事隨緣就好,強求不來呢!”
歡縈哂笑,“我倒要拿這話勸你呢,好啦,我們倆心裡都有數,誰也不要安慰誰了,你且去吧,我沒事兒!”
一夜清涼月夜,流觴宮這邊是心緒難平輾轉難眠,酌閒閣是輾轉難眠心緒難寧,黑暗中寧棠兒又聽到熟悉的信號,她猶豫了一下,匆匆像靈貓一般溜出了樓閣,來到後花園,一個黑影早已在假山後等着她。
“你聽說了嗎,聶空回鄉了,可是我懷疑他一定是別有任務去了!”寧棠兒見了黑影蹙眉道,似乎並不太情願這次約見。
“我知道,從種種跡象來看,衛王似乎真的打算開戰了!”黑影悶聲答道。
“難道他真的想專心致志對付我們?爲什麼我老覺得其中有詐呢,如今交戰,我們佔不了多大便宜,還會在邊界被衛軍拖住,消耗我們的物資和糧草。”
黑影悶了一會兒道,“我也不甚確定,但是我覺得衛王很可能懷疑上我了,今日我去連機營……”
“你去衛軍的連機營了?情形怎樣?”寧棠兒心中暗驚。
“我總覺得,有許多安排是衛王故意做給我看的,寧姬你也要小心,如果情況不對,走爲上策!”
“我已經感覺越來越不妙了!”寧姬恨聲道,“自從那個影夫人出現後,一切全都亂了套,但是王庭除了要我們繼續刺探衛軍軍情,絲毫也沒提及萬一我們敗露該何去何從,可怎麼辦呢?”
黑影藉着月光淡淡的撇了寧棠兒一眼,“你說的沒錯,最近很多事似乎都是針對我們的,但你要儘量拖延一段時間,因爲我收到消息,說王庭正在等待最佳時機,到時,或可一舉突破衛軍防線,長驅直入中原。”
“最佳時機?還能有什麼最佳時機,衛王明擺着置中原於不顧,死守在衛郡,只要他一天不肯放棄衛郡,我們除了窮於應對,還能如何?”
“那到未必!”黑影輕蔑道,“如若中原時局有變,也就由不得他孤軍守衛郡了,王庭的意思,是中原另有呼應,並已許諾成功之後,將整片衛郡屬地歸於王庭帳下,所以只要我們忍耐到那一天,王庭豈有不佳賞我們之理?”
“另有呼應?”寧棠兒狐疑道,“王庭沒說是哪方面力量麼?”
“此等軍機大事,王庭豈會輕易泄露,好了,你我各自好是爲之吧,先要保住自己最重要,如若發現衛軍重大動向,必須立即互通有無,將消息及時傳遞出去!”
寧棠兒深深嘆了口氣,“我知道了,我儘量想辦法刺探吧!”
黑影點點頭,很快消失在假山後,而寧棠兒則獨自摸黑潛回酌閒閣,不過緊隨着寧棠兒和黑影的離去,假山後又冒出了一條黑影,悄無聲息地佇立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