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號商船的飯廳裡一整夜燈火通明,大約翰把伍俊生接到了船上散心,傑克和右軒先生坐到一堆湊着腦袋談事情。
伍俊生頭上包着繃帶在船倉裡走來走來,因爲他的體力不是很好,運氣也不算很差,在黑麻麻的倉庫裡撞牆自殺居然沒有撞上尖角釘子之類的致命物,只是撞穿額頭流了一地血,到西醫診所止血包紮後就可以走動了。醫生說有外傷不可以喝酒,可是他心情很壓抑,喝了幾杯酒之後紅着臉不停地向大約翰訴苦,大約翰倒是脾氣好,只管自己愜意品酒,耳朵聽着兩幫人說的話,不時向任何地方插嘴。
“錢都拿回來了,你完全可以重新再來,不用太擔心,你手上的錢夠你花一輩子,傳統生意不能做也可以做點新生意……”大約翰語調平穩輕鬆地安慰伍俊生,伍俊生卻說:“你還提新生意?我現在一聽到新貨就怕,洋行已經欠債不少,這打後還債都不知要做上多久?”
大約翰笑咪咪地說:“不如你到美國開個公司,我們幫你辦手續,美國西部一直在大開發,什麼生意都可以做……”
“美國生意好做的話,你們也不用來中國了,真是頭疼。”
大約翰關心地問:“頭還很痛嗎?”
“是疼,不是痛,唉呀,裡裡外外都痛。”
大約翰分不清頭疼和頭痛有什麼區別,他只好問別的問題:“錢數過夠數嗎?”
伍俊生垂頭喪氣地說:“少了一點,算了算了……那個趙建在倉庫裡鉤我箱子的時候真是準啊,從樑上垂下鉤子都可以釣到,而且還是在燈光全滅時下手。”
右軒先生這時轉過頭說:“身懷絕技的江湖人很多,他這一手功夫要千錘百煉才能練出來,你算走運了,要不是我在洋行破了局,可能你一進門他就殺人劫銀,鉤子都懶得用。他們一早租下二十三號和前後三個倉庫,在二十三號倉裡用箱子佈下迷宮,又在兩倉之間挖出地道,一切都佈置得天衣無縫,要不是他心術不正,還真是一個很高水平的老千。”
伍俊生聽了一點也不開心,他現在覺得右軒先生和趙建沒有太大區別,不同的只是一個暗騙他全副身家,一個明搶他半副身家。他對大約翰說:“前天晚上你怎麼知道我被騙的?你們見過這種騙局嗎?”
大約翰聳聳肩說:“我沒有說,是傑克說你被騙的。”
傑克馬上接過來說:“我只是說你可能被騙了,我們陪你去交割會安全一些。”
“我早就看出來了,其實你那時是想搶我的生意。”伍俊生憤憤不平的話引來傑克一陣開心的笑聲。
右軒先生不和伍俊生多廢話,他直接對傑克說:“龍兒和不斯文在洪門中的名聲很響了,你要找他們走洪門一線最對路,不斯文那支小神仙的旗號真真假假,在江湖上比龍兒的名堂還要大,呵呵呵呵……”說起顧思文,右軒先生的臉上現出前所未有的開心笑容,嘴上的兩道白鬍子笑得飛起來:“這小子本來也不顯山露水,可是做了幾次大生意後,他上邊的狀元爺都說他爲人精靈辦事有擔待,最主要是他這人很夠義氣,龍兒跟着他絕對不會吃虧,看來我要破例提拔他當翰林,不出十年他就可以開山收徒了。”
伍俊生和大約翰都聽得一愣一愣的,只有傑克長期和藍素素在江湖上行走,才知道右軒先生在講江相派吃大戶斂不義之財的事情。伍俊生奇怪地問道:“你們都是狀元翰林?還要做什麼生意?”
右軒先生神秘地對他說:“你不是已經都見識過了嗎?哈哈哈哈……傑克兄弟有個好老婆,應該知道我在說什麼吧?”
傑克尷尬地點點頭,這時纔敢大膽猜想右軒先生就是江相派裡的最高領袖,他對付趙建之餘也一同對付了伍俊生,明搶伍俊生半副身家對方還無話可說無官可告,這種一箭雙鵰的斂財法正是江相派的作風。
傑克在右軒先生的幫助下,迅速從洪門關係網中知道了龍淵正藏身在廣東中部的英州。右軒先生說也想見一見顧思文和龍淵,叫傑克先出發到英州,他辦完廣州的公事就去英州和大家見面。心如火燎的傑克備好馬匹行李槍支彈藥,一刻不停直奔英州而去。
從廣州向北三天急行就到了山清水秀的英州小城,這座西江邊上的小城被羣山圍繞,四周的山勢並不是一般所見蜿蜒奔騰,而是峰巒突起又柔美動人,象天地間一個大盆景,這種平常少見的細膩美景讓傑克眼前一亮,心裡想道:龍淵連被清廷通緝藏匿都會找個風景這麼好的地方,風水師真是會享受生活呀。再想到自己的女兒也可以在這樣的風景下長大,心裡更多了一些安慰。
傑克進了城在一個路邊茶攤坐下,讓滿街人都注意到有個高大的洋人來到英城。他在桌面上給自己倒上一杯茶,在面前放上一個竹托盤,托盤四角擺放着四隻倒滿茶的杯子,然後埋頭等人來喝。
傑克擺下的是從藍素素那裡學來的洪門茶杯陣,這個陣稱爲“患難相扶”,是洪門中人行走江湖之前必學的重要暗號。試想人在江湖,出事的機會比發財的機會多,百姓順民有事還可以找官府報案求助,反清志士有事還要找官差來救命就太不妥當了。
茶杯陣擺好,傑克的心上下忐忑,手指不停地在桌子上敲,每一分鐘都象過了一年般漫長。他不知能不能找到龍淵,又不知女兒會長成什麼樣子,女兒會不會喜歡自己,找到女兒後又能不能再找回藍素素,見到藍素素後又該如何讓她接受這個孩子,很多過去沒時間想的問題一下子涌上心頭。
等了不知道多久,他只見人潮來來去去,圍觀的人來了一撥又走一撥,只是沒有人來喝他的茶,傑克眼睛左瞄右瞄,心裡開始有點發毛:不是吧,英州沒有洪門兄弟?莫非都讓清廷給剿殺了?
桌子前突然坐進來三個農夫打扮的漢子,一邊聊着閒話一邊伸手把托盤裡四個杯子拿起,把杯裡的冷茶潑到地上,又放回托盤中。其中一個用三個指頭捻起第五隻空杯子放進四個杯子中間,傑克心中大喜,知道是洪門兄弟來應答了,於是一言不發從靴子裡抽出匕首放在桌面上。
那個放空杯子的人看到傑克放出一把小刀,開口唸道:“寶刀出鞘亮煌煌……”這是一句問來路的詩,下一句就是“剖紅刺鳳某某堂”,對方應該馬上報出自己的堂口。
傑克一聽就傻了,這詩怎麼和右軒先生教的不同?原來右軒先生知道傑克不會洪門鳳凰詩和手訣,臨別前教了他一首詩,念出來之前要先把刀放在桌上,還叮囑他千萬不要念錯,不然洪門兄弟會把他當成奸細幹掉。他擡頭看看那三個人,果然目露兇光地等着自己對詩,看情形再對不出來就要開始動手殺人了。
傑克不會對這一首,只好念自己會的:“此刀生來本姓洪,五湖四海稱英雄。有仁有義刀下過,無仁無義刀下終。”
那三個人互相看了看,又看看那把姓洪的美國匕首,總覺得不是味道,疑慮之下另一個人又開始念道:“松柏二枝兄弟衆,忠節連花結義亭……”唸完後又看着傑克等他念後面兩句。傑克沒想到在洪門拉個關係都這麼複雜,少點文化都不行。當年藍素素在溫鳳村不是一亮三個指頭就可以通過了嗎?他也用三個指頭捻起茶杯對三個漢子說:“大哥,我真的不會背這麼多詩,我只是來找人的,麻煩幾位幫幫忙吧。”
三個漢子一聽,馬上站起來離桌走開,傑克連忙在桌上扔下幾個銅錢,拉馬匆匆跟上。直跟到城郊一個小山背後,那三個人從衣袖子裡抽出短刀圍住傑克問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想幹什麼?”
傑克說道:“我和右軒先生是朋友,他讓我來這裡找英州小神仙,幾位大哥知道的話就告訴我吧。”
有人說道:“你詩文對不上,又不是中國人,我怎麼知道你不是洋人派來的奸細。”
“啊?美國會派奸細找洪門?”傑克驚奇地問。
“哼,你們洋人幫清狗運物資,打洪門,把炮船開到西江上開炮,還和我們打過仗,不少兄弟死在你們的洋槍下。”說話的人挺刀走前幾步,傑克拉着馬一邊後退一邊說:“那是英吉利的炮船,我們美國可沒有出過兵,兄弟你搞錯了。”
三個人慢慢逼近傑克,有人說道:“我們纔不管什麼英吉利法蘭西,這裡是漢人的地方,洋鬼子來一個殺一個。”他一說完,三個人揮刀撲向傑克,傑克從腰間抽出**晃點着那三個人說:“別逼我開槍,一會把官差都引來就麻煩了。”
槍是不能開的,這裡距離城裡只有幾裡地,馬上會引來官差;洪門的人也不能殺,殺了就不能再找洪門兄弟幫忙做事,藍素素也不好交待了。可是那三個洪門大哥可不管他開不開槍,都勇往直前地迎着槍口衝過來,傑克只好用槍管前撥後擋,左跳右竄地在刀光中躲閃,當他離開自己的馬匹行李,其中一人就去拉住馬繮繩,看樣子是要搶東西了。傑克一看這還得了,馬背上什麼裝備都有,被搶了的話自己一個洋人在中國可是寸步難行,他大叫道:“停手!停手!你們認不認識右軒先生?我是他朋友……”
一個漢子一邊砍人一邊說道:“我們誰都認識右軒先生,就怕他認不認識你,別以爲報個大哥的名號就可以胡弄我們,砍!”
傑克也火了,他用力擋開正面刺來的刀,使一招獨腳飛鶴沿中路一腳蹬出,厚厚的皮靴踢到對手的肚子上,那人痛得癱倒在地。傑克說:“你們要擺茶杯陣我擺了,你們要念詩我也念了,可是也不能沒完沒了的念呀……喝!你還砍!”傑克閃開另一刀,揚手亮掌斜斜砍出一招破排手,把另一個漢子劈倒在地:“會背那麼多詩,還不如去開個學校當先生……你停下,再搞我的馬我可開槍了。”
這時一把聲音遠遠傳來:“別開槍,洋兄弟打的也是洪拳,五湖四海都是自家兄弟。”
傑克扭頭看看,只見一個高大英俊的青年,身穿長棉袍手持一面黑色長幅旗幟慢慢向這邊走過來,傑克一眼認出他就是龍淵的好兄弟顧思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