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戰爭期間,本多將餘暇全用來研究輪迴轉世,到處搜尋這種不合時宜的書成了他的樂趣。新出的書越來越無聊,於是舊書店裡積滿灰塵的書就越來越有市場。只有這裡才公然銷售超越時代的知識和趣聞。而且比起物價上漲來,不管是外文書還是日文書,低廉的價格總是維持不變。

本多從這些舊書中學到了許多西方有關輪迴轉世的學說。

那是公元前5世紀伊奧尼亞哲學家畢達格拉斯的著名學說。他的輪迴學說接受了公元前6至7世紀,風靡整個希臘的俄耳浦斯教團密教的影響。而且,俄耳浦斯教是整整動亂了二百年中,到處煽風點火的狄俄尼索斯(酒神)的後裔。

酒神.來自亞洲,與希臘各地的地母崇拜以及農耕儀式的結合,暗示了二者本爲同源。大地母神生機勃勃的姿態,本多在加爾各答的杜爾加寺廟已親眼看到了。酒神早已來到了北方的色雷斯,與冬同眠,與春同醒,體現了自然界生命的循環不息。無論它裝得多麼快活放縱,也是那夭折的美少年們——以阿多尼斯爲代表的五穀精靈們的先驅。如同阿多尼斯必將與女神阿芙羅狄蒂相會那樣,酒神在後來各地的秘密儀式中,也與大地母神契合。在德爾斐,酒神與地母並祀,而雷爾納秘密儀式的主神就是這些男神女神的聖合。

酒神來自亞洲。這帶來瘋狂、淫蕩、生啖和殺人的宗教,正是爲解決“靈魂”的問題從亞洲來的。本多聯想起印度的體驗,眼前浮現出恐怖的情景:它那不允許理性的明晰,不允許人和神停留在穩固的美麗形態裡的狂熱,恰似阿波羅式的希臘富饒的田野上空,撲天蓋日襲來的蝗羣,轉瞬之間使田野一片荒蕪,把莊稼吃得精光。

酩酊大醉、死亡、瘋狂、熱病、破壞……爲什麼這些邪惡的東西這樣迷惑人們,使人們靈魂出竅呢?爲什麼人們的靈魂如此捨棄安逸的家園,而飛到外面去呢?爲什麼心靈如此厭惡平靜的停滯呢?

這是發生在歷史上的,也是發生在每個人身上的事。人們一定感到,不如此就無法觸及那圓形的宇宙、那全體、那全一。爛醉如泥、披頭散髮、撕破衣服、****、血淋淋地活剝生啖……人們竟然如此程度地想用自己的指尖去觸及“全體”。

這就是經俄爾浦斯教團洗煉過,並變成秘密儀式的“憑靈(神靈附體)”和“脫自(靈魂出竅)”的心靈體驗。

使希臘的思想中產生輪迴轉世的正是這“脫自”的體驗。轉世最深刻的心理源泉即是“恍惚”。

在俄爾浦斯教團信奉的神話中,酒神名叫狄俄尼索斯·扎格留斯。扎格留斯是地母神的女兒浦西芬尼與天神宙斯所生的兒子,是受父神鍾愛,指望其統治未來世界的嬰兒。傳說天神宙斯熱戀地神少女浦西芬尼時,化作大地的精靈(大蟒)而同她**的。

生性嫉妒的宙斯之妃赫拉發覺此事,教唆地下巨人梯坦等,用玩具引誘幼小的扎格留斯,將他殘殺後,肢解了屍體煮食之,只把心臟由赫拉獻給宙斯,宙斯把它賜給塞美勒,由此再生爲狄俄尼索斯。

同時,宙斯對梯坦等的殘忍極爲震怒,以雷霆擊之,後來,從梯坦的骨灰裡產生了人類。

就這樣,人類繼承了梯坦的邪惡本性,另一方面,由於他們咀嚼的扎格留斯之肉餘香尚存,因此體內還保留有神的因素。所以俄爾浦斯教團提倡,要由“脫自”皈依狄俄尼索斯,通過自我神化達到神聖的本源。他的聖餐的儀式,甚至影響到後來的基督教的聖餅和葡萄酒。

被色雷斯的女人們割下四肢殺害的奏樂者奧爾弗斯,彷彿再現了狄俄尼索斯的死。他的死、復活及冥府的秘密成爲俄爾浦斯教團的重要教義。

如果由“脫自”走出軀體的遊魂,轉瞬間能夠接觸狄俄尼索斯的神秘,那麼,人類早已懂得了靈肉的分離。肉是梯坦的邪惡骨灰所生,而靈則保留了狄俄尼索斯純潔的餘香。而且俄爾浦斯的教義上說,地上的苦並不與的死亡一同結束,脫離了屍體的靈魂,在冥府度過一段時間後,必須再次出現在地上,附在別的人或動物的身體上,沿着無限的“生成之環”循環往復。

本來具有聖性的不滅的靈魂,必須經歷如此黑暗的彎路,溯本求源,乃是由於所犯的原罪,即梯坦等殺害扎格留斯。地上的生活又添新罪,罪上加罪,人永遠擺脫不了輪迴之苦。有的罪不一定投生爲人,或許變成馬、羊、豬、狗,或者變成冰涼的蛇,終生匍匐在地上。

祖述和深化了俄爾浦斯教的畢達格拉斯教團,是以輪迴轉世學說與宇宙呼吸學說爲其教義之特色的。

後來,本多在彌蘭陀王的生命觀靈魂觀中,看到了這“宇宙呼吸”的思想的痕跡,它與我國古神道的密義也有相通之處。彌蘭陀王曾與印度思想作過長時間的交談。

同小乘佛教那種童話般明朗的《本生經》比較,教義雖然相通,但伊奧尼亞充滿陰鬱色彩的輪迴學說使本多心靈疲憊,還不如去聽萬物流轉論者赫拉克利特的解說。

只有在這流動的統一的哲學裡,“憑靈”和“脫自”才能合一,一者即一切,一者來自一切,一切來自一者。在超越了時間與空間的領域,自我消失,可輕而易舉地實現與宇宙的合一,在某種神的體驗中,我們可以成爲一切。在那裡,人與自然,鳥與獸,風聲呼嘯的森林,魚兒跳躍的小河,白雲繚繞的山峰,島嶼散在的碧海無不互相摘去存在的框框,融爲一體。赫拉克利特講述的便是這樣的世界。

“生者與死者,

清醒與睡夢,

青年與老年,

流轉使此化爲彼,

流轉使彼化爲此。”

“白晝與黑夜,

冬天與夏天,

戰爭與和平,

富饒與飢謹,

世間萬物轉化,

全靠神力使然。”

“晝與夜同一。”

“善與惡同一。”

“圓周的終點與起點同一。”

這些就是赫拉克利特的雄渾的思想。本多接觸到這樣的思想,只覺那光芒亮得耀眼,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解放感,可又不願匆忙挪開捂住眼睛的手,怕晃瞎了眼睛,而且覺得自己的感性和思想還不成熟,不能沐浴如此無邊無際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