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空杳杳浮雲淡,白日輝輝清風涼。
恢宏、壯麗的太極宮,碧瓦琉璃,朱漆亮,彩幔懸繞,極似一個盛裝的貴婦人,靜靜地兀立於燦爛、明麗的陽光下。一條紅彤彤的地毯,從殿內高高的皇位之上,鋪沿而下,順着石階,直抵廣場外的宮門處,如同自九天墜下般。
文武百官,身着各色朝服,伏跪於紅毯兩側列置的案几之旁。其後,一溜着藍色錦緞袍服的宮人和粉色縐紗裙的宮女相間伏跪。遠遠望去,好似兩條五彩繽紛的緞帶鑲嵌於紅毯之側。而廣場兩側,兩隊身着銀亮鎧甲,紅色錦袍的千牛衛,握刀侍立。
廣場鴉雀無聲,唯有飛鳥不時掠過的鳴叫,……
我尾隨着父皇和皇后,在那清幽陰涼的九曲長廊內迤邐前行。
今日的父皇,穿着明黃色的袞服,頭戴前後墜有12串五>.冕。而皇后,頭戴九龍四鳳翡翠冠,身着繡有12只五色雉鳥的深青色鑲醬紅邊禮服,腰束玉革帶。
一向不喜華服的我,因爲今日這場平亂盛宴,也不得不換上了公主的禮服。
頭戴珠翠慶雲冠,腕套一雙鏤刻着祥雲的金鐲,一襲紫色紵絲長裙,上施蹙金繡雲霞翟鳥紋,腰束同色金繡纏枝花紋的玉帶。
款步慢行中,一身行頭如粗大的繩索,將自己捆綁般束縛而難耐。一時間。真恨不得立刻掙脫這些梏,遠遠飛離。本對此尚無太多留戀地我,離去之念越發堅定。
方進太極殿,執事官尖細的聲音便驟然響起。
“皇上駕到!”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文武百官,衛戌將士,宮人宮女齊聲大呼。
父皇邁着端重、沉穩的步伐,率先踏上石階,登上太極殿內高高的平臺,立於龍椅之前,環望一晌階下黑壓壓的人羣。朗聲說道,“衆卿家平身。”
“謝皇上。”長緩而凝重的聲音,爲太極殿內本已沉悶、拘謹的氣氛,增添了一筆晦暗之色。
父皇微垂眼眸,凝望片刻,方緩緩落座。尾隨其後的皇后,待父皇坐定,方在龍椅旁側、今日特增的圈椅中徐徐坐下。而隨行的我,在靠近石階、位列所有案几之首地一張几案後,盤腿而坐。
微略環視。發現左首第一張案几後,是一個身着一品文官朝服的中年男子。他一張國字臉,濃眉似劍。厚薄適中的脣,微微抿起,顯得剛毅而沉穩。那雙晶亮的黑眸熠熠閃耀,極具穿透力,似能看到人的心思般。右首第一張案几後,乃我的師傅——韓浩飛。他雖然也是一身一品文官朝服,但自位序設置來看。顯然那中年男子要高於我師傅。在今日的朝中,能位列師傅之上的,唯有中書令上官意。
上官意?
想着,不由回眸一瞥,下意識地將他和腦海中上官旭的影像進行比較。孰知,對比之下,竟唯有絲絲憾然。兩人非但沒有一絲相像之處,甚而相類之處也沒有。
就在這時,突然感覺到一束凝望的目光。
循望而去。驚覺無官無職地上官旭竟然坐於上官意旁側的第二張案几後。
今日的他一襲水藍色錦緞圓領袍服,清爽而俊逸。那雙水波瀲灩地桃花眼。澄澈似泉。
深邃如潭。
凝望間,父皇已經徐徐啓口。“薺州叛亂,擾民日久,現得平定,當舉國同慶。”說着,他舉起身前几案上的酒鼎,一飲而盡。
百官立刻舉起酒盞,眼觀父皇一旁的皇后飲盡之後,方纔將盞中美酒,一乾而盡。
父皇放下酒盞,環視衆人,待其同飲而盡後,方微笑道,“今日盛宴,朕還有一喜訊宣告。”說話間,一絲難掩的喜悅,自他黑瑩瑩的眼底緩緩漫溢,直抵嘴角、面龐。
喜訊?何喜之有?
瞥向一旁的皇后,她嘴角噙笑,溫婉和煦,幾許歡喜,在那黑瑩瑩的眸子裡盤亙。
“宣旨。”說罷,一抹似有若無地笑意,在父皇嘴角綻放。
“是。”執事官傾身應道。
眼眸一轉,餘光不經意掠過上官旭,發覺他一改往昔的羈笑放浪,垂眸端坐。那雙英挺的劍眉微蹙,幾許愁雲飄忽其間。
心下疑惑,瞥向一旁的上官意。此刻,他安然端坐,眸深似海。
斯時,執事官已自懷中掏出了早已備好的聖旨,徐徐展卷,“中書令上官意,世子上官旭接旨。”
“是。”上官意徐緩起身,邁着方正的步伐來到紅毯中央,輕掀前襟,伏跪於地。上官旭隨之而行,在上官意斜後,稽首於地。
立於高階之上的執事官垂眸瞥了眼恭謹伏地的兩人,方扯開嗓子,用尖細而長緩的聲音說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中書令上官意之子上官旭,德才兼備,文武雙全。特擢升爲當陽侯,尚慧靈公主。中書令上官意……”
我頓若五雷轟頂,怔傻當場。轉瞬,“霍”地一下站起來,“不!”脫口而出地聲音,高亢而尖銳。
本在展卷宣旨的執事官陡然愣住,他驚異地望了望我,又瞥了瞥父皇,不知該如何是好。
父皇那噙於嘴角地笑容,頓時幻化爲如冬寒霜,遍灑面龐。那雙深幽地黑眸微眯,絲絲怒意,遊離其間。
雍容端坐的皇后,徐徐斂去滿面笑意,冷然而凝重地望着我。
上官意身子微僵,轉瞬,似全然不曉般,只是俯首靜候。其側地上官旭,似早已料知一切,泰然不動。
身旁的師傅,愁眉緊皺,憂心忡忡。他幾度啓口,諾了幾番。終閉上了嘴。
大殿內鴉雀無聲,文武百官,用形色各異地目光瞅着我,或驚異,或冷眼,譏嘲,或漠然。
此刻,雪浪翻天的心海,漸漸平緩。心緒激越的我,漸漸恢復了平靜。
現在大殿之上。公然對抗聖旨,乃死罪。就算父皇念及骨肉之情,既往不咎,也必會損害我好不容易在他心中留下的良好印象。如此一來,本能十拿九穩爲娘雪冤之事,也變得飄忽不定。且,我之行徑非代表我一人,而是涉及了很多人,包括:師傅、外公、哥
。一榮俱榮,一損具損。故而。今日必得權且應承禍無窮。況,真正大婚。必定還有相當的時間。在此之前,處理完所有事宜之後,我和哥哥悄然隱遁,不是也……
思定之後,我輕輕舉步,來到階前,稽首於地。向父皇表示愧意,“慧靈年幼,魯莽無知,懇請父皇寬諒。”
父皇冷冷地點點頭,“你不願嫁人?還是不想嫁他?”說着,起手指着上官旭。
直言上官旭,非但讓上官氏顏面掃地,且徹底損毀了我與上官氏一直以來墨守的協定。孤守之勢既成,便難以迴旋。畢竟。在我和哥哥離開京師之前,需仰仗其之處尚多。而上官旭也曾多次有恩於我。
我搖了搖頭。“慧靈年幼,回到父皇身旁。不足一載,孝道方進點滴,便嫁與他人,於孝於理不符。故而,慧靈希望能遷延時日,再商嫁人之事。”
父皇緊繃的臉龐,微微緩和。絲絲暖意,在那黑黢黢的眼瞳中,悄然綻現。他徐徐頷首,和顏悅色地說道,“無妨,又不是嫁到邊塞外域。”
這時,一旁的皇后含笑輕語,“慧靈既有孝心,莫若將大婚之日延後半載,成全她?”
“嗯。”父皇點點頭,對皇后說道,“好吧。”
惴惴不安的心,微微舒坦。
半年地時間,於我足矣!雖然,我目下手中的證據,不足以證明蠱惑之事乃張氏設計,但其害娘之事實卻是毫無爭議的。不過.要想扳倒張氏,還需要一個有力的導火索,方能成事。
清月如水,銀輝淡淡。庭院深靜,夜風習習。
我換上夜行衣,悄悄溜出了皇宮,奔向師傅府邸。輕車熟路地來到哥哥的園子,越牆而入。
窗半啓,霜白滿階。婆娑樹影,花香滿園。
幾個起落,我來到了窗外。探首一望,只見牀第處空空落落,唯有大片大片清亮的銀影。
心下頓時一驚:哥哥不在?是原本有事暫離,還是因爲今日大殿之上的事,悄然遁去?
疑惑間,又忍不住再次放眼張望其內。
物什依舊,人去樓空。
暗自憂心,如熱鍋上的螞蟻般急不可耐。忙欲回身,直撲師傅房間,問個究竟。
孰知,就在轉身的一剎,一個清泠如寒泉般的聲音,自身側悠悠響起。
“雪兒。”
側眸凝望,只見哥哥一身雪衣,遁隱在廊檐下地暗影中。黑白交映,更襯其空靈出塵,如同仙人飄然塵世般。
“哥哥”我欣喜地撲過去,抱住了哥哥。
分別不足一月,可哥哥身上那熟悉的氣息卻似已很久未曾嗅到過般。深深的呼吸間,靜靜體味。
喜悅稍過,我方纔察覺出哥哥地異樣。
他靜靜地站在原地,雙臂低垂,任我擁抱。微僵的身子,暗泄了他心底的思緒。
“哥哥,怎麼了?”翹首凝望,急急地問道,“因爲今日殿上父皇指婚一事?”
哥哥極不自然地笑了笑,“男大當婚,女大當嫁,情理之事。”說至最後,那抹淺淡的笑意,怎麼也無力維持,變成了一抹濃郁的苦澀。
“哥哥你疑我待你之心?”我微微後傾,顰眉而問。
哥哥漠然地搖了搖頭,“我無德無能,既不能建功立業,又不善商賈之術。莫非師傅,便是養活自己都難,有何資格……”
未待他說完,我已一把捂住了他的口,“哥哥在我心中,最是優秀,何故如此低鄙自己?”
哥哥輕輕撇開我的手,“雪兒,你務須安慰我。”
“哥哥。”我緊邁一步,擋在哥哥身前,正色道,“我愛你,非關名利。”
哥哥微闔眼簾,靜默片時,方艱難地說道,“可我是個男人。”說着,他又深嘆一息,“況,今日皇上已指婚於你和……上官旭。”字字血淚,仿似剜心掏肺而成。
我雙臂一張,緊緊地擁住哥哥,真希望將他完全納入體內永遠留存。
點點溫熱地體溫,自那薄薄的衣衫後透出,環繞着我,給我帶來絲絲安定之念。
“哥哥,雪兒早已是你的人了。”將頭埋入哥哥的胸膛,羞澀地呢喃,“難道你不想要雪兒了嗎?”
哥哥身子一僵,轉瞬,他沉緩地搖了搖頭,痛心地說道,“皇命難違。況,他終究是你父皇。”
心驟然一沉,人若墜入冰窖般。
一把推開哥哥,厲聲質問道,“皇命如何?父皇如何?難道哥哥把這些看得比雪兒還重要?”說着,傷心欲絕地凝視着哥哥,悽悲地表明自己心跡,“在雪兒心中,哥哥舉足輕重,甚而可與師傅匹敵。”說話間,淚水悄盈,幾欲奪眶而出。
微微仰首,竭力阻止淚水漫溢。轉瞬,便欲回身,大步離去。
“雪兒。”哥哥拉住我的手,阻我離去。
修長、寬厚的大手緊緊握住我的,淡淡暖意自手背傳來,順着血脈,直抵心田。然,此刻卻不再舒緩我心,而似芒刺般扎着我。
猛力甩脫,孰知卻換來哥哥緊密的擁攬。
“雪兒,別走。”悽悲的話語,如根根銀針,刺痛了我地心。
微微收力,靜靜地駐足當地。
“雪兒於我,如同生命。其他塵世萬物,不過糞土。”哥哥緊緊地抱着我,在我耳畔低聲傾吐着心內之憂,“可雪兒是公主,不能與我離開這凡俗世界。”
“誰說不能?”我猛地轉過身,盯着哥哥黑瑩瑩仿似墨玉般的眼眸。
哥哥一怔,驚異頓若暮靄晨霧,瀰漫眸海。
“大婚之前,儘快處理完娘之事,爾後妥當安排一切,我和哥哥,便離開此地,遁隱山林。”我俯首入哥哥地胸膛,輕聲絮語。
越發緊固地擁攬,暗泄了哥哥激越的心緒。
回以相應環抱,靜靜地體味着哥哥淡淡地氣息,純淨的環擁。恍惚間,天地間的一切,悄然遁去,唯餘我和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