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級石階,淨如無塵。灰白凝霜,如寒玉瑩輝。
十數位俏麗女子,自石階上,序列而下,垂首恭立。她們一概身着粉色低胸對襟長裙,腰束玫瑰紅的寬幅腰帶。其衣襟處,繡着玫瑰色的回形花紋,與其腰間那抹亮麗交相輝映,將那胸前袒露的雪白襯映得更加耀眼。幾許嬌媚,幾許妖豔。
過去,一直不太喜歡,然,現下看來,卻是必得入鄉隨俗了。
思慮間,已經拾階而上。
雕花門扇,洞敞無疑。明晃晃的桔色光芒,自門洞處,其兩側的鏤空花窗處,透過那薄如蟬翼的粉色紗帳,盈盈而瀉,在檐下的長廊內,留下了一抹抹黑色暗影,似春日盛開的玉蓮,又似空谷幽蘭,朦朧而迷魅。
放眼望向屋內,數丈寬廣的花廳,除了四角各安置了一盞高大的長檠燈外,唯在中央,放置了一張丈寬的檀木圓桌。其下,配置了八張同色鏤空雕花兀凳。其花形,與門窗上的花形相同,也是各式幽蘭,或含苞,或怒放。其上,放置了數只托盤,或是陳着紫色錦麗綢緞,或是疊放着粉色羽紗,或是擺置着鎦金璀璨的首飾,或是擱着幾隻精緻小盒,甚而還有一雙淡紫色的繡花鞋同在其列。真可謂,應有盡有,周到備至!
清淺地一笑,舉步跨過門檻,眸光一轉,瞟到左側、距門數步遠,有一花形鏤鎪半隔門楹,其後,懸掛着大幅粉色幔帳,薄如晨曦輕霧,豔若瑰麗晚霞。隱約中,可見其內備置了一隻可容數人的大木桶。
靜靜凝視間,只聽張得海那尖細而隱着幾許僞笑的聲音,在耳畔悠悠響起。
“公主,請沐浴更衣!”說罷,他便準備默然趨退。
“等等!”說着,我款步走到那圓桌旁,輕輕捻起那華麗衣衫的一角。
紫色錦緞,柔滑、細膩,仿似一抹夜魅之影,又如一片晚照將落時最爲絢爛的霞光。
“這些,是父皇之意,還是皇后娘娘?”我手指一鬆,任那絢麗的紫緞,緩緩滑落。
指尖,攸地遊離過一片絲滑之感,似羽毛輕拂,如蟬翼劃過。
張得海微微一笑,傾身說道,“皇上吩咐娘娘,特意爲公主您挑選的。”說罷,徑自掩門而去。
皇上吩咐娘娘?
有意思!
略思片刻,頭也不回地對身後那一羣垂手而立的侍女,輕聲吩咐道,“你們出去吧!含月留下即可!”
衣着不慣,尚可忍受,可是沐浴,卻實在不願衆目窺視。
“是。”一羣人異口同聲迴應後,轉眼,便魚貫而出。
溫暖的熱水,輕柔地包圍着我,如春日明媚陽光沐浴,又似長貂披覆於身,暖意溶溶,和煦溫馨。長日來,疲於勞頓的神經和肌膚,在這一片氛氳的騰騰熱氣中,在這溫度適中的暖水輕涌撫觸下,得到了徹底的放鬆。毛孔,全都舒張開來,神經,也全然鬆弛。之前,尚盤雜於心的俗事煩塵,如潮汐般,漸漸褪卻,腦海中變爲一片空白。
不知不覺中,我漸漸墮入了沉沉夢鄉。
朦朧中,我又回到了那清靈、空淨的寒冥谷,回到了那一片蔥鬱、蒼翠的山野間。
明媚的陽光下,青草蔥蘢,野花盛開,點點泥土氣息,溶着淡淡花香,盈滿山谷。
攸晴姐姐,依舊靜靜地坐在草舍前的大樹下,繡着花兒。她那雙瑩亮黑眸,凝着盈盈含月姐姐,微笑着,坐在她身旁,撿理着食蔬,而我,便靠着含月姐姐,捧卷而閱。
一切,依舊是那般恬適而安靜。
轉眼間,攸晴姐姐驟然消逝。身旁的含月姐姐,也已立於我的對面。她面帶寒霜,眸色深沉,點點似火如刀的怒意,朝我洶涌而來。
“你真乃毒蠍之人,競逼死自己的姐妹!”冷厲如冰的話語,讓我頓覺如墮寒冬,身子不由一顫。
“沒有!我沒有!”我立刻扔下手中的書卷,一骨碌翻身站起,沉靜地望着含月。
“你雖未明言,但那般言辭和舉動,豈非暗示?”冷叱之語,滿含憤恨。
她往日那如彎月般的含笑眼眸,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溫煦,眸冷如冰,似結凍的碧潭。
我喟然深嘆一息,搖了搖頭,黯然絮語,“含月姐姐,既然你固執此言,我也無意婉轉。不過,說實話,當日我雖未想過放過她,卻也並未決意殺她。只是,有一點,你需明白,她畢竟暗害了師傅。此等行徑,你讓我如何饒她?”
含月姐姐聽聞我語,那雙含怒深眸,漸轉悲涼,暗潮洶涌,秋風蕭瑟。
“可叔叔畢竟安然無恙!難道你就不能看在多年的姐妹情分上,饒了攸晴?”悽傷的話語,似子規泣血,如寒鴉悲鳴。
我何嘗不想如此?可經歷了那場無盡追殺後,我已深知:一時之仁,便是自埋惡果,對他人之慈善,便是對自己之狠心。爲了自己,也爲了自己所愛的人,我不能如此。況,她做出那諸般事情時,便已是在我與敵人之間,做出了選擇,既然她已完全不顧我們之間的情意,我再一味謙讓,不過是授之以柄罷了。
正欲啓口,攸晴驀地閃現!
她手執匕首,恨恨地望着我。那雙美麗的剪水瞳,好似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大海般,潮浪洶涌!
“不用求她!”陰冷如霜雪的話語,嗖地直刺神髓。
轉瞬,她一步步緩緩逼近,那纖薄如紙的白刃,在金色光芒的照射下,泛起點點耀目的寒凜。
面色一沉,冷靜對視!
鋒利的薄刃,帶着凜凜寒氣,騰騰殺機,徐徐而至,直逼我的頸。
攸晴那嬌怯的容貌,已經凝結成霜,那兩汪盈盈秋水,已全然冰凍。
我似乎已感受到了脖頸的一抹寒涼,正欲破膚而入。
心,開始“撲騰撲騰”地急跳不止,點點怯意,已經暗自升起。想要挪移,卻驚覺自己竟然根本無法動彈絲毫。陣陣寒意,悄然爬上了後背!
就在這時,攸晴眸光一冷,那冰涼的鋒利,已劃破了我的肌膚!
“不!”駭然驚叫,恐懼如浪潮,席捲滿胸。
那一刻,心跳似乎驟然停止了般,又似被人剜去了般,空寂。
“雪兒,雪兒!”親切而溫柔的呼喚,讓我嗅到幾許關切。
聽聞此語,本如深陷茫茫夜色的我,好似頓見一絲光明,忙不顧一切地奔將而去,下意識地想抓住那縷難得的明亮。
“雪兒,雪兒!”急切的呼喚,關懷漸濃。
那連續的溫煦輕呼,似蒼茫大海中一塊浮木,讓我這溺水之人,得以稍乎地安然。
朦朧中醒來,只見自己依舊安然地坐在木桶中,只是雙手緊緊地緊緊地抓着含月的手。
水依舊溫熱,不曾有絲毫涼意。然,窗外的天,已經大亮了。
旭日初昇,朝霞絢麗。雖然時值隆冬,日暖淡淡,可那金色光芒,依舊耀眼。
絲絲縷縷的金光,自鏤空的雕花門扇處,自門楹、窗櫺的縫隙處,爭先恐後地涌進了房間,在那陰暗的房間內,撒下了萬千片片金影,掃去了一室的陰霾。
“什麼時辰了,含月姐……”說至此,不由想起了她昨夜的話語,而悄然住嘴。
舉首凝望,她那雙柔煦而纖長的彎月,熠熠閃亮,深幽似潭,泛着點點金輝。細細辨別,並無點滴夢中的寒意,有的盡是全然忘我的關懷。
“姐姐,別離開我,好嗎?”依舊緊握着她的手,翹首期盼。
含月姐姐擡手,輕輕撫了撫我溼漉漉的長髮,柔聲說道,“會的,會的。”
靜靜地凝望,眼中已經一熱。緩緩俯首,輕輕靠入她的臂間,低聲說道,“好姐姐!”
含月深嘆一息,輕聲耳語,“別再爲攸晴的事自責了,那怨不得你!真的!”
微不可聞的聲音,好似蚊吶,然卻又那般真切地飄入了耳際。
輕輕頷首,默然無語。
又待了一陣,含月方爲我披衣穿戴。弄妥一切,便欲爲我梳妝打扮。
我在溫水中的安然入睡,是含月用一夜地不斷換水得來的。她如我一樣,多日奔勞,又一夜未歇,真是……
想着,不由輕嘆一息,有些心疼地說道,“你去休息一會,我讓她們進來弄吧!”
“好吧!”說着,她緩緩放下了梳子。
自光潔的銅鏡中望去,那幽深、瑩亮的眸子,涌起了點點憂傷,如煙如霧。心不由一疼。
忙抓住她正欲自梳妝檯,徐徐抽回的手,輕聲說道,“別多心,只是心疼你一夜未眠!”說着,又望了望外面,方繼續問道,“什麼時辰了?”
“卯時了!”含月微微垂首,低聲回道。
我微微一笑,“算了,還是你給我弄吧!”說着,輕輕放開她的手,“再說也不會費多少功夫!”
含月一聽,不由陰轉晴,溫和地笑了。
含月素知我的性情,也不用我多費什麼口舌,便如我所想般,爲我梳了一個雙雲鬟,又爲我畫了一個淡妝。
攬鏡自照,靨若春桃,雲堆翠髻,脣綻櫻顆,珠翠輝輝,冰清玉潤,似鬆生空谷,似霞映澄塘,柔媚中,不失端莊、貴氣。
最難能可貴的是,那滿滿一匣珠翠,含月都極其巧妙地插在了我的頭上,然不見絲毫俗豔。
含月的這番苦心,我是理解的。畢竟,那些都是皇后心意,父皇之命,豈有不帶之理?雖是禮節,卻必得應承,否則徒生是非!
“好了!這回可放心去歇了吧?”我嘴角微曲,含笑打趣含月。
含月微微一笑,點了點頭,“奴婢先下去了!”
輕輕點頭,默許其離去。
就在這時,一串清脆的敲門聲驟然響起!
“砰、砰、砰!”
“何事?”正欲離去的含月,不由應道。
“清空長老,遣人來接泰康公主!”
不待含月回話,我便啓口,衝門外說道,“讓他等等,這就來!”說着,側首,望着含月,輕聲囑咐道,“好好歇會兒!”說罷,撩起裙襬,徐徐起身,朝房外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