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個時辰後,一串“得得得”馬蹄聲,在“嗚嗚嗚”的風吼中,悄然綻現,縹緲、悠遠,卻整齊而不可忽視。漸漸地,它們越發清亮,與那似鬼哭、如狼嚎般的風聲,交相輝映,彷彿一首錚錚戰曲。
翹首而望,在那天地相接,墨黑一片的遠際,一列逶迤、明亮的桔黃珠串,自遠處飛馳而至。那點點火光,似寶石,似琉璃,輝耀黑夜,爲漆黑、蒼茫的曠野,帶來幾許光明。
不過轉眼的功夫,那簇簇明黃,便急馳到了百步遠處。約略一瞧,大概有百十人許。其隊首,除了外公外,還有兩個人。一位頭戴鳳翅盔,身穿黃金甲,大紅袍,腰束獅鸞帶的中年男子。另一位,身着藏藍色錦緞夾襖,腰束黑錦帶,頭戴玄色羽紗帽,面容似公公模樣。
“嘩啦”一聲,他們一起翻身下馬,單膝跪地,俯首叩拜。
“臣蘇候遠(臣李霄漢、奴才福全),拜見公主!”清朗而鏗鏘有力的聲音,威武而洪狀。
雖然我尚不曾見到父皇,但我以爲,這已算開始在這陌生的京師,在朝野衆人面前亮相了。此時,一步爲錯,恐日後步步皆輸。故而,一切得小心爲宜。
思定之後,深吸一口氣,方邁着莊重的步伐,緩緩走了過去。
到得近前,微微傾身,“篝夜奔徒,多有勞頓,各位辛苦了!”溫婉的語氣,關切中暗隱几許威嚴。
“奉命行事,職責所在!”徐徐起身,齊聲回話。
微微頷首,暗中觀察那蘇候遠和福泉。
蘇候遠,濃眉短促、粗黑,雙目炯炯,好似銅鈴,鼻高而尖細,給人悍武、威嚴之感,然,卻又帶有幾分莫測深坳之氣。不知爲何,雖僅一面,我卻覺得此人頗難掌控。
福全,鬚髮銀白,眉長入鬢,面色紅潤,雙目細長而熠熠有神。其脣角微揚,似笑非笑,幾許親切,卻又因那深邃眼眸,而暗射幾分莫測。看模樣,當有五十上下。
“皇上口諭!”福泉挺胸擡頭,沉緩而威嚴地說道。
我立即微微整理一下衣裝,旋即,伏首跪地。
“吾女泰康,迢迢跋涉,頗爲辛苦。暫歇宏山寺,巳時,於金光門入城。”
“臣女泰康接旨,父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小心翼翼按禮行事,聲線平穩無波,恭敬有餘,不見點滴親近。
巳時,金光門,父皇指定了時間和地點,看來是有所安排。親迎?抑或京中……
怔想間,徐徐起身,恭敬施禮,“有勞福公公!”謙和之語,極盡客套。
雖然不知這福泉是何身份,但父皇讓其深夜出宮傳旨,當非尋常宮人。
福全忙躬身還禮,“公主客氣!”稍頓,他方繼續道,“公主,請隨蘇將軍前往宏山寺,那裡已安排妥當。老奴當回去,向皇上覆命了!”
“多謝福公公,福公公慢走!”我再次施禮,歉然道謝。
福泉點點頭,緩緩轉身,就在那一瞬,他的目光,攸地停住,鎖住了我。
眸深似海,難辯其緒。點點明亮,閃耀其間。
轉瞬,他那深幽的目光,徐徐飄離,溶入蒼茫夜色,望向那漆黑的天際,……
目送福全離去後,我們一行人,便在蘇候遠和其率領前來的百餘名將士的護送下,向北折行,往宏山寺而行。原來護送我們的軍隊,便撤離京邑,迴歸大營了。
沿着官道,緩緩而行,大約半個時辰後,我們便來到了京郊宏山寺。
夜宇深沉,寒風凜凜,野曠清煞,山影如墨。
放目而望,一片巍峨廟宇,兀自矗立於一座綿延、高聳的蒼黛山脈之前。它,縱橫十數裡,寬廣方正。其樓閣飛檐,孤高、猙獰。勢如鬼工,橫壓神州。烈烈夜風中,檐鈴飛揚,清脆的“鈴鈴鈴”,持續飄揚,隨風而至,順風而遠。
此刻,其大門前,早已宮燈高懸,張燈結綵。
串串紅色燈籠,好似瑪瑙,猶如珠串,自門庭屋檐上,垂懸而下,因風而揚,輕舞微擺間,橘紅的光暈,緩緩飄移。
其下,自洞開的大門處,至數十級高階下幾十步遠,兩列鎧甲鋮亮、腰配大刀的士兵,列隊而立。其前,一穿着與福泉一樣的公公,和一身穿鎧甲,頭戴銀羽盔的將士,領着一位身披明黃袈裟、戴着木色念珠的年輕僧人,一齊翹首恭立於石階下。他們身後,還有一羣粉衣侍女。
不過一晌的功夫,我們便徐行至廟宇前。
於廟外恭候的衆人,除了那身披袈裟的僧人,皆伏地叩拜,“奴才張得海(末將李兆源)恭迎泰康公主!”
緩緩翻身下馬,徐步行至近前,虛扶一下,“寒夜疲頓,有勞各位!”
其實,我無需如此大費周章,只需口喚“平身”即可,然初來乍到,還是小心行事,方爲上策!況,今夜出現之人,都是父皇近臣或近侍,稍有怠慢,日後說不定便後患難料。
“多謝公主!”說着,兩人徐徐起身。
就在這時,那青年僧人,合什行禮,“阿彌陀佛,貧僧宏山寺住持清空,恭迎公主!”
微微頷首,傾身還禮,“泰康深夜攪擾,望方丈寬晾!”
“公主客氣!”說着,他微微傾身,客套道,“公主遠道而來,請入內歇息!小僧已於西廂備好極品大紅袍!”說罷,他微微傾身,引領着我們,往寺裡行去。
舉首仰望,門楣上高懸着一黑色匾額,其上書寫着龍飛鳳舞的三個金色大字——“宏山寺”。
其側,掛着一副對聯——“身似菩提悟徹乾坤無慾則淨自成佛,心如大地慈懷天下腹中藏有度人船。”
淨自成佛?慈懷天下?
有些意思!
思慮間,已跨過門檻,進入了寺院。
正在這時,李兆源手一揚,指向右邊小徑,對外公和蘇候遠說道,“李大人、蘇大人,這邊請!”
回首一望,正對上外公望將過來的目光。
外公深靜地瞅着我,微微頷首。
報以一笑,扭轉頭,隨着清空繼續前行。
我們並未徑直步上那高高的正道石階,而是繞過那重重廟宇,沿着左側小徑,向寺院深處行去。
步步行進間,不由悄悄窺視身側這方丈。
其面如滿月,雙目細長,中柱挺拔,嘴闊而方;身材頎長,丰神俊朗,光潤生輝。看來,當是得道高僧!
於佛家之人,我從無接觸,但也曾略讀過幾本佛家書簡,不爲求那世外之緣,只爲化解人生疑惑。如今,有幸一見高人,不由興趣頓生。再者,此人如此年輕,便當上宏山寺住持,不知是真有些本事,還是……況且,父皇要我進京前,前來宏山寺,必是有其用意的,或許那便在這世外高僧身上。
思定之後,我便言辭客氣地對清空說道,“方丈,不知我是否有緣,能與方丈一敘心中之惑?”
清空一聽,步伐依舊,面容沉靜無波,並未回話,只是靜默徐行。稍適,他方沉緩說道,“公主先行歇息,貧僧安排停當,便遣人來接公主。”聲音不急不徐,渾厚有質。
我點點頭,不再言語。
隨着清空,跨過數重小門,順着曲徑長廊,轉折迴繞好一陣,方到得西廂外。
剛至小門外,清空便緩緩駐足,合什行禮,“公主請,貧僧告辭!”
我微微頷首,目送其身影完全隱末於那幽徑盡頭的拐角處後,方斂了目光。
“公主,請!”不知何時,張得海已悄然來至我的身前。
就着身側那由侍女手提着的瑩紅燈籠的微弱光芒,微微一掃,競有幾分似曾相識之感。
略一沉思,不由恍然大悟!
此人,豈非那紅閣小院中,與上官旭密談之張公公?
他?
上官?
皇后?
大樹?
難道……
可這與我又有何關?
一時謎團如霧,讓人匪夷所思!
不過,有一點可以肯定,棋局,是早已布好了的,唯等我了!
想着,不由又瞥了瞥張公公,方傾身客套道,“張公公費心了!”
“咱家奉命行事,公主莫要客氣!”謙和之態,讓人難以與當日之威嚇相關聯。
宛爾一笑,輕輕頷首。
寬綽疏朗的院落內,樹木蔥蘢,曲徑幽深。蔓繞藤蘿之萎枝,盤旋低垂於繁茂的枝葉間。陣陣夜風拂過,它們隨風飄搖,似少女的髮絲,又似柔柔春柳。
其深處,一座瑰麗、秀雅的朱漆小樓,靜靜佇立。此刻,它燈火通明,華光耀眼。絲絲縷縷的桔色光芒,自疏密不均的樹葉縫隙間,射了出來,泄在膩黑的泥土上,映現點點黃色光影。
不過臨時歇息,競如此大肆排場?
心下不由一陣冷笑!
我之地位,在這陌生的皇宮中,在這十餘年未曾謀面的父皇心中如何,雖不尚明晰,可也絕不會重要到如此程度。那麼今夜如此宣揚鋪排,只可能是一個緣由:那便是借題發揮,以此做文章!只不過,目下尚不明白,是父皇之意?還是皇后之意?
倘若是父皇之意,那便說明朝野間將會迎來一次動盪。因爲我,不僅代表我,還代表着我身後的勢力。擡高我,也便是擡高他們。而擡高一方,必會壓抑另一方,或者說讓一方獨霸之勢,變爲雙方均衡。那麼那一方,是誰?上官?還是……但,倘若如此,張公公先前的話,便有些不合邏輯了。
倘若這些皆是皇后之意,那一切便可以得到合理的解釋。皇后無出,試圖以此表示她對我的好,博得父皇的歡心,而我因爲孃的緣故,在父皇心中有着一定的地位,此番回宮,大軍迎接,便是直接力證!可,有一點不明白,我之毀滅,與上官家又有何干?
世間之人,身在苦海,利用與被利用,時時存在,我並不介意,關鍵是這種利用,於我有何裨益,倘若百害而無一利,那我何苦糾葛?可我心之往,與其利,可相吻合嗎?我想,很難!可是,既便如此,逃離,卻也是不可能的!人之命,生已定。要想擺脫,只有跳出三界,躍出塵海。可我,能放下一切嗎?
遙想當初,初出寒冥谷,我也是快樂的,頑皮的,不知何時,自己早已完全變了樣,歡笑悄然離我而去,有的只是思慮,斟酌、思量。如今看來,日後它們非但將長伴於我,甚而還會變本加厲!
怔想間,一息幽幽輕嘆,自口中噴薄而出。
自不覺,旁人已察!
前行的張得海,悄然放緩腳步,稍適,他遲疑一晌,方再拾起先行的節奏,繼續向小樓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