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倚在軟榻上的李鳳寧將手放在胸前,卻不敢稍微用一點力。
刺客逼迫她的時候,幾次將匕首刺進她胸口的皮肉裡,雖然每次入肉才兩三分,但是她一路抱着刺客快步行走,匕首尖就在她傷口裡翻來搗去,所以幾條細細的傷口全部皮肉外翻,看來相當地瘮人。
李鳳寧轉眸看了看因爲日漸西斜所以越來越暗的室內。剛纔還不過暗些,此時卻漸漸連傢俱上的紋樣都要看不清了。
魏王府東苑正房的臥室,說起來最該是“她的地方”,此刻在李鳳寧眼裡卻是一片陌生。她不肯在這府邸久待的惡果已經開始顯現出來,不要說什麼打聽李端的行蹤,此刻她想喚人來點個燈都不行。
一個打發出去拿晚飯之後,整個東苑裡竟然只剩下兩個沒留頭的小廝,還遠遠地躲在茶房裡。不想扯着喉嚨大喊大叫的李鳳寧只好慢吞吞地自己從榻上起來,朝大櫃子那裡走去,希冀能翻出一塊火石也好。
真是現世報。
就因爲這魏王府是她心頭一個疙瘩,她不樂意回來,於是現下也只能忍着傷口疼痛,自食惡果了。李鳳寧一邊咧開嘴自嘲地笑笑,一邊慢吞吞地東摸摸西找找。
大櫃子的抽屜裡還真被她翻出一塊火石,她又要去尋蠟燭的時候,偶爾一回頭間卻見臥室外頭黑魆魆的似乎是個人影。她一驚,心臟一陣狂跳。她隱約只覺得身影似乎有點眼熟,一聲“誰在那裡”險險噎在喉嚨口,再定定神仔細去分辨時,心裡卻先泛起了一股厭煩。
李鳳寧慢吞吞地點亮了蠟燭,再慢吞吞地朝門口去看,但無論她想拖延多久,這麼一個簡單的動作也實在花不了多少時間。
果然是李端。
玉衡金簪的冕冠,前三後四的袞服,愈發襯得這魏王威儀不凡,生就一副人上之人的樣子。
是啊,這人是她的……
“母親”呢。
酸澀與惱怒,還有意氣與恨意,她不知花了多久才平息下去的情緒又在心底翻騰起來。李鳳寧用手朝胸口重重壓了下去,不過匆匆止了血的傷口立刻返回給她一陣劇痛,這才覺得心裡好些。只是情緒稍微穩定了些,她也尋不出話來跟這個人說,生怕最平常的話也被自己說成譏刺,李鳳寧乾脆就看着李端,什麼都不說了。
“你房裡怎麼這樣?”見她從來就沒好聲氣的李端這回也同樣是眉頭緊鎖,好像審犯的官員一樣。她一邊說着,一邊踏進李鳳寧的臥室,眼睛朝四下裡看了一圈。
不論她臉色有多少像是故意找碴的,這句聽在李鳳寧耳裡卻實在不明所以。她房裡怎麼了?她也跟着李端的目光在自己房裡掃視了一圈。
桌面上不見積灰,幔帳一類也好好地掛着了,牀上被子疊得整整齊齊。
所以,什麼“怎麼這樣”?
李鳳寧見李端眼睛盯着桌上那隻去年才得的雙耳鏤空瓶上,就解釋道:“那日去東宮正遇見底下人繳了東西上來,姐夫就順手塞了這個瓶子給我。”
太女疼她,太女正君也疼她,這些年給她的好東西只怕一屋子都塞不下了,只是一隻普通的瓶子爲什麼李端要橫看豎看?
不明白李端爲什麼單單留意這隻瓶子,只知道她開口一說話,李端的臉色就更加不好看了,李鳳寧心裡開始厭煩不耐起來。
聽着是太女正君給的,不好拿來當理由罵她麼?
“你房裡的人呢?”李端又問,“從門口到這裡,居然一個人也不見。”
聽着那語氣裡再明顯不過的不耐與陰沉,李鳳寧心裡細細的火苗瞬間竄成了大火。
“拿飯去了。”雖然她還記得要壓制自己的脾氣,但語氣已經開始生硬了。
“拿飯?”李端先是一頓,隨後立刻冷笑一聲,“拿飯要幾個人?虧你在陛下面前都敢胡說八道,這會連個像樣的謊都編不出來了?”
聽她這口氣,李鳳寧只覺一股氣衝上來,險險沒直接回嘴。她好容易深吸一口氣,“拿飯當然就只要一個人了。這麼件小事還說……我爲什麼要說謊。”
“胡說!”李端臉色一沉,“你房裡怎麼會只有一個人?”
……房裡怎麼會只有一個人?
李鳳寧這才明白過來李端說的是什麼意思。只是李端不說還罷,一說更激起李鳳寧一肚子邪火。
按規矩,即使不說外面跟的還有做粗活的,李鳳寧身邊就該有兩個一等,四個二等的小廝。只是這六個人的數從來都不足不說,先被人塞進個白領月銀的病癆充數,後來又出了個吃裡扒外的攏香,統共只剩下一個能用的,被她一打發去拿飯,屋裡自然就空了。
“我房裡怎麼止一個呢,得是一個的三倍,有三個人呢。只是現下一個我叫他催飯去了。”李鳳寧忍不住越說越是譏刺,“您是想讓我把那個走一步吐口血的病癆叫過來,還是那個死也要死在西苑的叫過來?”
“放肆!”李端怒道,“你怎麼跟你母親說話的!”
“母親”?
李鳳寧卻幾乎是氣笑了。
但凡走出魏王府大門,即使皇帝身邊的人也要對她客客氣氣,只是一回到家裡,卻是這個也短那個也缺。這些下人有膽子剋扣她委屈她,仗的是什麼?
還不是李端不待見她?
想想那句十年來時時刻刻迴盪在耳邊的“魏王只一個女兒”,李鳳寧心裡的憤怒與酸楚又開始蠢蠢欲動起來。
“您放心,這麼多年也不是我想賴在您這兒不走,等中了舉人之後我就去求陛下許我一個外放。”李鳳甯越說越快,“有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大家都面上好看些。我雖然蠢笨,舉人總還是考得上的,所以您只要再忍上個一年就能解脫了。”
“你說什麼——”
“殿下您還是快點回吧。”李鳳寧似乎隱隱看見外頭有燈火閃動,“您家人都等着您用飯呢。”說完,李鳳寧自回去臥房。
她不管不顧地朝榻裡一倒。聽着李端漸漸遠去的腳步聲,李鳳寧死死要緊了嘴脣,即便泛起一片溫暖的腥味她也只是更加重了力氣。
爲親母不喜,是她童年與少年時代最大的心傷。只是即便在八歲那年,她向外祖母保證過她會好好待自己,再一次親眼目睹李端對她的厭惡還是讓她很難接受。
罷了……
李鳳寧把手遮在眼睛上。
又不是第一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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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小姐,又來了!”小廝從門外就一路叫了進來。
李鳳寧被他一驚,轉頭看去時不由就皺起眉,“有你在,我這裡鸚鵡都不用買了。”
十三四歲的小廝瞪圓了一雙眼睛,一扁嘴,乖乖低頭認錯,“小姐,隨兒錯了。”
“什麼來了?”李鳳寧見他只是垂着頭不說話,只能主動問他。
“殿下又賜東西,啊不,是賜人過來了。”隨兒說着,一雙大眼睛忍不住朝房裡溜了一圈。
李鳳寧抿了抿脣,她煩的就是這個。
那日李端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她房裡,跟以前那樣沒事找事訓斥她之後,李鳳寧雖一夜翻來覆去心緒難平,卻不以爲這事還能有什麼“後續”。可從第二天清早起,接連三日都有人流水似的送東西過來。一會是各種擺件玩器,瓶盆壺罐接連扛了好幾箱子過來,把她這裡能放東西的地方全部塞滿之後,一會又有人拿了新做的牀幔來替換。如今整間屋子都被塞得滿滿當當,一眼過去豔紅深綠的一片亂。比起三日前空得沒半點人氣的樣子,現下倒更像是堆雜物的庫房。
照一臉諂笑的管事所說,這是李端親口的吩咐。李鳳寧倒不疑心管事的話,卻百思不得其解李端這到底是什麼意思。
這些年她強逼着自己循規蹈矩,是因爲這世上還有疼她的人,她不能丟陛下的臉,也不能丟外祖母的臉。但就算求外放是氣話,那句忍耐卻實在出自於真心。她的確心心念念在於一個契機,一個能讓所有人都接受的讓她脫離魏王府的契機。在那之前,她至少要維持一個最低的和平共處。如果讓李端有機會說她“忤逆”,真是一輩子都毀了。
李端大約是覺得她屋子空得太難看,會丟她的臉,無論如何送東西給她說到天邊去也不能算是壞事。可惜她一不喜歡那麼豔麗的色彩,二也懶得花費大力氣收拾自己的屋子,偏看着一堆礙眼的東西又不能退回去,正頭大着呢,聽到又要送什麼“人”過來,想也不想就說:“又送的什麼人,不要不要,全給我退回去……”
李鳳寧惱上來,卻不想話沒說完,門外就響起一道陌生的女聲。
“下官府中長史宋章,求見大小姐。”
女聲聽着口齒清晰,語聲悠長,哪怕在裡屋也聽得清清楚楚。李鳳寧自是知道外間一個人都沒有,所以頓時眉頭一皺,朝隨兒看了眼。隨兒脖子一縮,對着李鳳寧乾笑了一下小跑着出去。
“宋長史請進來坐,小姐在呢,我給您倒茶去。”隨兒嘰嘰喳喳的聲音在外面響起,“你們倆就是新來的?跟我先去屋裡把東西放下吧。”
這顛三倒四的什麼亂七八糟……不對,這隨兒不是把長史就這麼撂門口了吧?
李鳳寧幾乎想撫額了。
不過,“宋章”啊……
這個人她倒是知道點。
李鳳寧站了起來,朝外間走去。
魏王府中不止僕役皆從宮人和內監所出,還時不時地會補進些文官武將,宋章就是六年前入的王府。之前她只是戶部的胥吏,六年間也不知做了什麼,竟然一躍成了從四品的王府長史。算算如今也不過三十三歲的她,官位着實不低了。
這麼個人特意過來,會是什麼事?
一邊這麼想着,李鳳寧一邊還是朝外屋走了過去。原在桌邊坐着的一個女人聽見腳步聲就站起身,李鳳寧剛一停下腳步,她便拱手彎腰道:“宋章見過大小姐。”
見她真的彎下腰去,李鳳寧心裡更爲詫異。
“鳳寧無官無職,宋長史請勿多禮。”李鳳寧回的是全禮,然後示意對方坐,“不知宋長史過來是有何事?”
這宋章生得眉目疏朗,倒是一表人才。只是那雙清亮的眸子裡似乎有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疏離,以至於笑容看着都官樣文章了起來。
宋章似乎對李鳳寧如此客氣有些意外,頓了頓才說:“午前誠郡王府送了些藥材過來,是下官接的禮單。正巧碰上總管,就把大小姐房裡補的兩個小廝一併帶過來了。”說着,她拿出一份禮單遞給李鳳寧。
連誠郡王都知道了?
李鳳寧接過禮單,心裡一陣懊惱。
該死的老嚴,做巡城兵馬司的指揮使還那麼大嘴巴,下次非捶她一頓不可。
禮單上,前面是幾樣補血的藥材,後面則是些成對的玉杜若,金薺菜花之類的小玩意。眼下是仲春,緊跟着就是三月初三的上巳節,這禮物一邊是慰問一邊也是節禮。東西應景應時不說,還都是些又顯心意又不貴重的小東西。
果然鴻臚寺卿做久了,人情往來上妥帖到沒話說。
不過……
李鳳寧的指尖在那幾樣補血藥材的名稱上劃來劃去。
“大小姐,可是有不妥?”
誠郡王是鴻臚寺卿,管的就是馹落使節的事,既然知道陛下點了她去接待馹落王子,送些應景的節禮過來也分屬平常。
只是這一來,卻反而襯出另一件事:東宮居然還沒反應。
李鳳寧不把自己受傷的事主動告訴太女,是因爲傷勢本就不重,省得又被太女和太女正君一通說,也省得被陛下知道了惹她生氣。但是太女素來是真心疼她,知道她受傷必然不可能不聞不問。如今誠郡王府都送東西過來東宮卻還毫無反應,原因只能是一個。
太女還不知道。
“太女姐姐……”李鳳寧本是想事的時候下意識回答,幾個字出口才反應過來身邊有人。
她一擡頭,堪堪發現宋章正看着她,臉上訝然的表情一閃而逝。宋章見她看向她,又揚起之前那幅笑容,問道:“大小姐看,這禮怎麼回纔好?”
回禮?
李鳳寧轉眸朝宋章看去,腦子裡卻飛快轉起來。
既是節禮,便要回禮。
往常除開年節外,尋常這些事情李鳳寧是不管的。一來她並非王府主人,二來也未及冠成家,人家走禮也寫不了她的名字,她樂得裝小充懵得清閒。但如今這份單子……
李鳳寧用指甲敲了敲桌面。
當年外祖母就抱着她,一份份解說這些花團錦簇的禮單裡到底埋藏着什麼東西。禮單不止能看兩家人的親疏遠近,還能看出送禮之人的意圖,又或者禮之人的身份。而眼前這份禮單,至少還替誠郡王表達了一點企圖親近的意思。
李鳳寧瞬時頭痛起來。
回禮是必然的,怎麼說那也是她的堂姐。但是怎麼回,卻成了一個大問題。
“我好好想想。”李鳳寧只能皺眉,“先不要急着回。”
“是。”李鳳寧滿臉糾結,居然看得宋章眼中閃過一抹亮色,她說,“既說到回禮,想請教大小姐,京中這兩年上巳節可有什麼特別風俗?下官纔跟着殿下回京,也不知上巳節尋常是不是要走禮的?”
送往迎來,與各官衙交接的確是王府長史的分內之事。
“……宋長史真客氣。”李鳳寧略一頓後,笑道,“這些事想必做慣了,怎麼來問我?”
“一道聖旨下來,殿下便算是回來京師了。”宋章彷彿沒聽懂李鳳寧的推脫,只說,“燕州只是小地方,下官生怕有什麼不妥帖的地方,那就不止是下官愧對殿下,更是丟王府的顏面了。”
“你說……”李鳳寧臉色一變,“她回來了?她不再去燕州,要在這裡長住了?”
“是,”宋章臉上表情淡下去幾分,“燕州王府裡大件傢俱都已封存,細軟一類再有幾日也會全部上京。”
“是……嗎。”李鳳寧強笑了下,好一會纔看向宋章,“鳳寧有事要拜託宋長史。”
“大小姐請說。”
“殿下與我雖說是至親的母女,但宋長史也知道,她與我一年也見不上幾面。鳳寧不想讓一些‘不知道’和‘不明白’平白惹得母親生氣。”李鳳寧道,“還請宋長史多提點。”
“不敢。”宋章一臉的意外,她居然也明顯地怔愣了一瞬才忙不迭地回答,“這是下官分內之事,應該的。”
“如此,鳳寧便先行謝過。”李鳳寧站起身,低頭朝宋章一揖到底。
“這如何使得,大小姐請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