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姑娘家,誰沒經過這個時候?
梓言閉着眼睛枕在浴桶邊上,在早已涼透的水裡懶懶地動了下。
都是打那個年紀過來的,哪個女人都是這樣。
梓言慢吞吞地睜開眼睛,從水裡站起來。
大小姐在正君這裡長大,奴家在一旁看着,活潑淘氣是有的,但是誰見她有讓人擔心的時候?
梓言拿起搭在一邊的浴巾,慢慢擦乾自己的身體。
這挹翠樓既是殷六小姐的產業,梓言爹爹也與王府的人差不了太多。大小姐到你這裡散心,殿下與正君當然是不在意的。今天遣奴家過來,也只是問一聲梓言爹爹,大小姐可是有了中意的人?如果是樣貌品性都過得去,梓言爹爹直報個數好了,幾百兩銀子也不是什麼大數目,奴家儘可以做得這個主。
不過王府不比這裡清閒自在,不管誰進府,學上一年半載的規矩總是要的。魏王殿下身邊來往的不說,連服侍的人也多是宮裡賜出來的,大面上總要看得過去,否則也是下大小姐的面子。
梓言放下浴巾,拿起中衣。他無意間一轉眸,看見桌上一錠齊整鋥亮的官銀,像是被蜇了一樣立刻彈開去,但是過了一會,他又忍不住去看。
昨天李鳳寧在他牀上歇了一晚,今早才一走,東宮就來了人。積年的老宮侍說話時倒是語調輕柔嘴角上翹,可那雙眼睛裡卻是不折不扣的冰冷和蔑視。
何況這一番話下來,就算人家嘴上說得再客氣,梓言又哪裡會聽不出來那是警告?
照常理來說,東宮使人來說這麼一聲,他就該老老實實地聽勸。那個是人中鳳,他卻是腳底泥。不要說攀附了,大約搭在一起說都嫌髒了人家的嘴。
這些他都知道的。
梓言走去牀邊,從枕頭底下摸出一隻荷包來。裡面藏着一張字條寫有“鳳丫不哭”四個字,而繡着蝙蝠紋樣的荷包本身繡工精緻,還串了金線和玉珠,顏色卻是半新不舊,看着彷彿有些年頭了。
梓言把荷包捏在手裡。
最初那一聲罵算是結了緣,之後李鳳寧一回又一回地過來,他的屋子不知進過幾回,但即便是昨天,也只是在他牀上將就了一晚。平時捎帶的東西,天熱送扇子,天涼了送手爐和銀絲炭,與她說話時但凡咳上一聲,第二天必有清涼潤喉的零嘴送過來。她是沒把他當成那種人,她是把他放在心裡了。
但是……
但是,這樣的人卻是他怎麼都妄想不起的。
東宮的宮侍不說,他也知道自己身份低賤。不要說什麼名份,就算站在她身邊端茶倒水都沒那個資格。他心裡一直明白的,只是每當看着那個人的眼睛,聽着那個人的聲音,那些趕她走的話卻怎麼都說不出口。
就算終究有那麼一天,他也只願意蒙着眼睛只看現下。
而現在,這一天終於到了嗎……
梓言握緊手裡的荷包,像是要把荷包捏爛一樣。
"我這是來得不巧,"門外傳來一道戲謔的女聲,轉瞬就進了屋子,"還是來得正巧?"
梓言艱難地試圖阻止自己擡頭,他的眼睛卻仍然在第一時間就罔顧他的意志,看向那個不告自入的人。從門外踏進來的她眸子裡暖意融融,彷彿見到什麼心愛的人一樣。
梓言心裡一陣刺痛,咬着嘴脣轉過臉去。
"好香。"那人卻只笑盈盈地湊近他地脖頸深吸了口氣。
那近在耳邊的低語柔軟得讓梓言心裡一顫,然而那個人卻從來不是乘機褻玩的人,她只伸手替他整理起衣衫來,"也不穿好衣服,你這是發的什麼呆?"
梓言閉上眼睛。
"雖然說開了春,現在又是午後,也要小心着涼。"她仔細地替他拉好衣襟,又繫上衣帶。
他閉上眼睛可以不看,但他的耳朵卻不能不聽,而似乎是因爲離得近了,她身上那股被體溫薰出來的淡香越發明顯了。
對了,昨天晚上也是……
吹熄了燈之後,她雖然規規矩矩地連根指頭都沒伸過來,這股淡到幾乎沒有的香味卻時時刻刻提醒着她的存在。
那個時候的他……
"累了?"明明才十八歲,爲什麼聲音就可以這麼溫暖。
梓言睜開眼睛,卻發現自己不知什麼時候被她攏在懷裡,她雪白的脖頸幾乎就貼在他的眼前。
他想,一口咬上去……
"梓言?"或許是他太久不說話,她的聲音裡添上幾分疑惑。
梓言用力閉眼,然後再猛地睜開,"你以後,別再來了。"
"這是怎麼了,哪裡得罪……有誰說過什麼了?"先前還帶着幾分調笑的李鳳寧不過一眨眼之間就想到了,她眼睛一眯,流轉起隱隱的怒色。
"我以爲你明白的。"梓言說,"我還能怎麼樣呢?不是嫁去做小,圖個幾年的風光,就是找個鰥婦嫁了。"
李鳳寧一怔,皺起了眉。
"而你,你能納我做側?"梓言擡頭,定定地看着她。
李鳳寧一愕,張開了嘴,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梓言心裡一悶。
他是真想她說些什麼的,即使許他些根本做不到的事,他就能給自己一個藉口。
但是,李鳳寧不是這樣的人呢。
一時間,梓言也不知道自己該是高興,還是心酸。
梓言垂下眼,"我一早就託了媒人,如今說是有信了。我總不能讓人把轎子直接從這裡擡出去,所以你……"
"所以你現在這是要跟我撇清楚?"李鳳寧聲音冷了下來。
梓言一呆。
從沒聽她用這種語氣說過話的他慢慢擡頭,即使明知道她不可能不生氣,卻在接觸到那雙燃着怒火的眸子時忍不住一瑟。
"我欠你太多。"梓言一咬牙,慢慢伸手去解自己的衣帶,"我也沒什麼能還給你的……"
梓言聲音越來越輕,想要解開衣帶的手指卻在發抖。第一次覺得,在別人面前寬衣解帶竟然如此難堪。
"好,真是好。"李鳳寧瞪圓了眼睛,隨後猛地一把抓住他的前襟,用力到幾乎把他人都提了起來,卻到底制止了他的動作,"虧我——"
梓言忍不住擡頭,卻在對上那雙寒光閃閃的眸子時又再度低下頭去。
"你不要後悔。"說着,李鳳寧突然鬆開了手。
他當然不會後悔,因爲這些根本都就不是他的真心話。
但是,他能怎樣呢?
他是能倒回去攔住把自己賣進青樓的繼母,還是能把她變成尋常百姓?
若只是想尋個出路,扒上一個牢靠的飯碗,眼前這個就是最好的人選。但他偏偏就不捨得把那些烏七八糟的東西用在她身上,所以除了離得遠遠的,他還能怎樣?
"求……"只怕自己擡起頭來就泄了情緒,梓言只能福身行禮,深深蹲下去,"大小姐成全。"
好一陣子,沒有任何聲音。
就在梓言都忍不住想要擡頭的時候,頭頂上傳來輕飄飄的一句,"……成全我沒那麼好的肚量,你要撇清,那就只當我們之間從來都不認識。"
從來……都不認識?
梓言心裡一顫,一股酸意漫了上來,她竟然說……
只是等他擡起頭時,卻只能看見李鳳寧大步遠去的背影。
李鳳寧冷着臉大步朝外走,熟知她身份的小廝護院本來頗有幾個想上前討好奉承,見她臉色不好紛紛止了步,於是她竟然一路走了出去,轉眼功夫就到了大門外。
才站到大街的青石路板上,李鳳寧腳下一頓。
她閉上眼睛,深呼吸了好幾次,才又轉身回去。門楣上,挹翠樓三個字在午後的陽光下清清楚楚,她瞪着那三個字,臉上雖然板成面無表情的樣子,眼裡卻隱隱有怒火在翻騰。
她沒把梓言當成玩物的意思,也不是想撂着他,只偶爾過來看一眼。但就算是貧家子她都能娶進門,偏偏,梓言是入過賤籍的。
她不介意,但是作爲一個姓李的,她不能做出讓皇家被天下人恥笑的事。所以唯一的辦法,也只能等她大婚之後再將人接進府裡了。名分可以徐徐圖之,一時半會給不了的,橫豎有她看着日子總歸是不會差的。
她滿打滿算,卻沒想到人家根本就沒有這個想法。
李鳳寧冷笑一聲。
她竟真以爲,這一年多下來,她和他之間至少是有點默契的。
李鳳寧看着門上那幾個字,眼神幽深下去。只是再怎樣的惱怒和意氣,最終也只能無可奈何地變成無奈。
罷了,何苦呢。
李鳳寧長長吁了口氣。
她早該知道的。天下間最該疼她的人都厭她到底了,一點沒說出口的心意又算得了什麼?
橫豎……人家都有安排了。
拉起一抹似自嘲又似苦笑的表情,李鳳寧終於還是慢慢踱着步子出了這白日裡幾乎沒人來的煙柳巷。
接下去,到哪裡去呢?
轉眼到了前門大街的李鳳寧,卻是一陣發呆。
她再怎麼不知事,也知道一個"忤逆不孝"是死也沾不得的名聲。但是知道歸知道,要她當沒事人一樣按下心裡所有的情緒去做個孝順女兒,李鳳寧自忖還沒那麼強的氣量和城府。於是她只能想出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能不見就不見好了。
橫豎李端每年在京師的時間只有過年的兩個月,就算沒有入宮的那些事,還得走走親戚拜拜年,吃酒看戲聽曲,眨眼間兩個月就過去了。
但是這一回……
這回不早不晚的,也不知道李端爲什麼要回京,只可惜她平時連帶厭上了整個魏東宮,身邊沒一個能用的人,自然也打聽不到消息。如今日頭還早,她要是回去只怕正好撞上。自家不想回,大姑姑還在守孝,她也不方便去殷家長待,宮裡是今早剛去過,挹翠樓只怕是從今天起都不用再來,細數一遍,李鳳寧居然完全想不到自己該去哪裡消磨半天時間。
橫豎不回去就是了,呆站了好一會的李鳳寧索性沿着大街開始亂走。
將將仲春的時節,石板縫裡探頭出來的野草青翠欲滴,高牆後探出的枝頭上頗有開得正豔的春花,天氣又半暖不熱。李鳳寧由着性子信步而走,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居然站在一條小巷子裡。
一邊該是什麼酒樓雅間的牆外,幾蓬野花野草居然也收拾得別具匠心。李鳳寧不過想再走近幾步,突然眼前一黑,一團黑影從她頭頂掉落,噗的一聲悶響重重砸在地上。
李鳳寧一呆,才收住腳步,還沒來得及看清楚,那團黑影驀地從地上竄起來,一點寒芒朝她胸口刺過來。
李鳳寧雖然幼時習過武,不過圖個強身健體,哪裡比得上練家子。她一個錯步後仰,寒芒緊跟過來。她感覺胸口被一個尖尖的東西刺到時,全身頓時一僵,挺住身體不敢亂動。
她一低頭,這時纔看清楚,站在她眼前的居然是個小廝打扮的少年。小廝臉色煞白,一雙眼睛卻像寒星一樣閃着異樣的光彩,握着匕首的手更是穩到不能再穩,鋒利的匕首尖端戳在她心口位置的衣服上,一分一毫的晃動都沒有。
李鳳寧到底能看出對方功夫比自己要好,立時按下輕舉妄動的念頭。她甚至慢慢攤開雙手,向對方表示自己不會反抗的意圖。
小廝眨了眨眼,似乎頗爲意外。他纔想張嘴的時候,酒樓裡突然一陣亂踩樓板的聲音。
"不好了,蠻大人死了——"
"救命,來人啊,好多血——"
"死人了,救命——"
幾乎一眨眼的功夫,一旁酒樓裡就嘈雜起來。
李鳳寧眉頭一皺,下意識看向小廝。
小廝雖是穿着棕褐色的衣服,衣襟上卻有一串連成弧線的深色圓點。即便是李鳳寧聽到有人喊"死人了"也不免動搖不安,這小廝卻只是定定地看着她。
所以,他早就知道有死人。
而且……
李鳳寧看了看他握着匕首的手。
人,或許是他殺的。
想到這裡,李鳳寧不由目光一沉。
殺人兇手被人看見後的第一反應,只怕是……
滅口。
李鳳寧繃緊了身體,"你放我走,我可以當沒看見過你。"
"別做多餘的事,"小廝似乎看出李鳳寧的想法,"我不殺你。"
這小廝的聲音,聽上去有點氣力不繼。
李鳳寧心裡一動,不着痕跡地上下打量起來。小廝的右肩似乎高了兩分?
難道他的腿……
只是李鳳寧眼神才朝下移了點,那抵在胸口的匕首就突然朝前刺進幾分。胸口陡然一痛的李鳳寧眼睛一眯,只是她一看到小廝的眼睛,心中的怒意便瞬間散了個乾淨。
他的眼神已經開始渙散,身體傾斜得更厲害,再加上那股子越來越清晰的血腥味,不難猜出這個小廝應該受了傷,現在只怕連站着都勉強了。
"這裡有血,刺客應該是從這裡逃走的——"
陡然一聲驚呼,李鳳寧肌肉繃緊,猛地朝後一仰。只是她動,小廝也跟着猛力揮刀。她堪堪躲過致命一擊,人卻趔趄着退了兩步,而小廝一擊未中,也跟着跳了一步。
李鳳寧轉眸一看,心裡一緊。
小廝堵住了巷口。
先機落入敵手,現在李鳳寧徹底被動了。
她不能大喊,也不能強行突破,否則小廝只要一個投擲,她不死也要重傷。但是乾耗到小廝倒下去……
"幫我逃出去。"小廝沉聲道。
李鳳寧心裡大怒,她出生十八年來,還沒人用刀子脅迫她做過什麼。但人爲刀俎她是魚肉,她也只能忍下怒氣。李鳳寧略一想,道:"我抱你出去。"
無論誰走前面,小廝都不會放心,所以也只剩下這麼一種方法了。只是到底男女授受不親,李鳳寧雖然不以爲敢殺人的小廝還會介意名節這種事,卻不想他幾乎立刻就貼了過來。反倒訝然了一瞬的李鳳寧一呆,才伸手把他打橫抱了起來。
小廝狀似無力地把頭擱在她的肩上,握在手裡的匕首卻又戳在她心口的位置上。
李鳳寧眼中一沉,腳下大步朝小巷外走去。
大街上正是一片兵荒馬亂,有尖叫的有看熱鬧的,遠遠可以看見一隊士兵正從街那頭快跑過來,應該是巡城兵馬司的人過來查看了。平時沒有那麼快的,或許是因爲出了人命案子,所以纔來得這麼快。
只是李鳳寧腳下才一頓,胸口那刀尖又朝裡探了幾分,"姐姐,發生什麼事了……"懷裡的少年擡起一點頭,柔柔弱弱的聲音聽着倒像是重病的。
"兵馬司的人來了。"李鳳寧心裡冷笑,眉頭一皺,"你閉上眼睛別說話,再忍忍,我立刻就帶你去醫館。"
有幾個注意到她們的人,聽她們這麼說話,看了看李鳳寧懷裡的少年,又轉開了眼睛。
李鳳寧有心拖延到兵馬司的人過來,也怕那把匕首不會同意。她又看了眼士兵來的方向,轉身大步朝反方向而去。
李鳳寧有意挑人多的地方走。而小廝不知傷重還是怎麼,漸漸沒了聲息,連匕首也鬆了開去。李鳳寧心下一動,慢慢停下腳步。她在原地站了好一會也不見小廝有什麼反應,又試探着慢慢蹲下去。小廝依舊沒有反應,也不知是不是昏死過去。李鳳寧一咬牙,慢慢地把人放在地上。她才騰出手的瞬間,劈手就去搶那把匕首。
然而一動不動的小廝,居然利落地幾下翻滾出去,然後一竄而起。他扭頭極快地朝四下看看,"唰"一下,匕首又朝李鳳寧刺過來。
李鳳寧一驚,猛地朝後一退,堪堪避過匕首。
而小廝本來意就不在殺傷李鳳寧,刺出一刀後轉身就跑。
李鳳寧本是半蹲,猛一退後自然坐倒在地,等她再站起身時,小廝已經竄進小巷,跑得沒影了。
李鳳寧眉頭皺緊,眼裡多了一絲懊惱。她看看地上,因爲小廝翻滾過而染上的血跡,轉身朝大路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