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外,來來回回走着不少宮女太監,忙着裝扮殿外的花園。這次安嬪娘娘主持春節家宴,新春相關事宜,都由她一手操持。後宮的每個大殿,都由專門的裝飾。
可是,旁的宮殿,宮女太監們忙歸忙,但好歹是一次性裝飾妥當。偏生他們紫宸殿,昨兒送來一疊材料和圖紙,還沒裝飾完成,今兒又送來一疊材料和圖紙,說是要改進。
但下人們一看,這哪裡是改進,分明就是完全推倒重來!只不過,紫宸殿的主子枚淑妃向來不管這些雜事。而這次,蘭馨姑姑那邊,也無可奈何。衆人只好按照安嬪送來的圖紙,把昨日的全部都拆除,今日又重頭來過。
他們心中雖有諸多怨言,除了私下裡碎碎唸叨,卻也不敢多說什麼。畢竟,人家是主子,自己是奴才,能把主子怎麼樣?況且,安嬪現在正得寵得要緊,聽說開春之後,皇上那邊便要下聖旨了,連封號都想好了,賜爲貴妃。
這貴妃可不一般,雖然與淑妃惠妃同爲妃級,但衆人都清楚,貴妃乃衆妃之首。雖然只是傳言,可無風不起浪。萬一成真了,以後他們紫宸殿的宮人們,可沒有什麼好日子過了。
枚淑妃性子孤冷,與哪一個宮的主子都不親近。就連跟皇上,也都是冷着臉來冷着臉去。偏生這安嬪又是個嘴快話多的,尤其看不慣枚淑妃那副高冷的模樣。兩個人之間,這麼多年,倒是結下了不少樑子。
縱然沒有發生什麼正面衝突,可暗地裡,安嬪可着勁兒與枚淑妃鬥。只不過因爲枚淑妃從來不放在心上,也從來沒有跟任何人斗的意思,所以不管安嬪多用勁兒,看起來都是她一個人在唱獨角戲。
時間稍微長一些,安嬪自己也發現了。自己與她這麼鬥,就好像是個小丑一般,反倒被旁人笑話了去。從那之後,她便很少在公共場合跟枚淑妃作對了。但是,心裡對枚淑妃的不待見,自是不言而喻。加上皇上分明對她沒有什麼愛意可言,卻還是對她分外敬重,這又着實讓她吃醋。
葉蕭遠寵她,那是跟一般的寵姬沒什麼太大的區別。閒來無聊的時候,喝個小酒唱個小曲兒什麼的。但是,這種事情,皇上卻絕對不會跟枚淑妃做。皇上對她,更像是把她當做了一尊佛,高高地供奉起來。兩人之間談不上什麼情愛,枚淑妃更像是個長輩。
所以很多時候,安嬪也安慰自己,枚淑妃一點兒女人味都沒有,反正皇上不喜歡她,自己也犯不着跟她吃醋。
可是,很多時候就是這樣。你很是在乎的東西,別人卻可能不屑一顧。她跟葉蕭遠在一起,她永遠是個侍妾,永遠處於跪地求饒的地位。但枚淑妃不同,皇上雖然不愛她,可是敬重她。不管她做了什麼,皇上都能揮一揮手替她壓過去。
放眼整個後宮,除了一後二妃,其他的嬪妃,跟安嬪在本質上也沒什麼區別。惠妃在葉蕭遠眼中,只是閔瑞王的孃親。所以兩人之間的關係,保持着互不進犯,安分守己的狀況。
淑妃與皇上,卻是一種敬重的關係,讓人覺得奇怪。而皇后,與葉蕭遠之間,方纔是夫妻。皇上對她,既寵愛有情,又敬重有佳。兩個人相敬如賓,堪稱天下夫妻的模範。
是以,安嬪對皇后的怨念,是大於枚淑妃的。可這也不妨礙她跟枚淑妃過不起。況且,如今皇后一病不起,一命嗚呼是遲早的事。她也犯不着跟一個死人較勁。
再加上這次佈置後宮,名義上她協理,可枚淑妃與趙惠妃都不贊成她的意見。她搶先一步,去皇上那裡求得了聖旨,兩人這才無話可說。因此,她自然想要抓住機會,好好出一口氣。
紫宸殿的宮人從大清早開始,便一直忙個不停。蘭馨姑姑都沒話說,只跟着他們做事,他們自然更不敢多說,心裡倒是氣憤得很。
“皇,皇上。”一個約莫十三四歲的小太監,站在紫宸殿門口的臺階下搬着盆栽,突然看到一身便衣的葉蕭遠,嚇了一跳,雙腿直哆嗦,站都站不穩。手中的盆栽突然掉地,嘩啦一聲響,摔了個粉碎。
他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跪在地上求饒:“皇,皇上恕罪。”
葉蕭遠掃了他一眼,蹙了蹙眉:“你是新來的吧?”
“回皇上,奴才,奴才剛剛從掖庭掉入紫宸殿。”小太監趴在地上,回答的聲音都在顫抖。
“嗯。”葉蕭遠不帶喜怒地應了句,放輕了聲音道,“起來吧,去畫舫園重新搬一盆。”
“是,奴才,奴才遵旨。”小太監慌慌張張從地上爬起來,弓腰低頭,趕緊要走。
葉蕭遠皺眉,叫住他:“走反了。”
“哦,是,謝皇上。”小太監剛剛走了幾步,慌忙迴轉身來,對着他又行了行禮,方纔離去。
葉蕭遠疑惑地皺了皺眉,心道:朕看起來,有這麼可怕?
他擡眼望了望紫宸殿,不再多想,雙手負於身後,大步流星地走了進去。紫宸殿內的
宮女們見到有男人進來,紛紛停下手中的活計,朝他望去。
不少小宮女都剛從掖庭出來,紫宸殿又是個清冷的地方,平日裡皇上很少前來。因此,她們大多數,都沒有見過葉蕭遠。
其中一個小宮女猛然清醒過來,趕緊行禮:“奴婢參見皇上,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這麼一叫,衆人如夢初醒,這才慌張起來,跟着跪地行禮。
葉蕭遠倒也不介意,只擡了擡手,輕聲道:“平生,都幹活兒去吧。”
說罷,便徑自走入紫宸殿,朝偏殿方向走去,待他走後,一干小宮女立刻聚攏,圍在一處,議論起來。
“這就是皇上啊,原來長這樣!”
“是啊,我還以爲,皇上會責罰我們呢。話說回來,皇上長得真好看!”
“看起來,也不想姑姑說的那樣冷冰冰嚇人嘛。”
“可不是,哎,如意,還好你剛剛反應快,不然,我們都愣在原地了。你怎麼就確定,他是皇上呢?我可聽說,皇上很少來紫宸殿的。”
被喚作如意的小宮女笑了笑,道:“這偌大的後宮,除了皇子和太子,就剩下皇上了。看年齡,我猜着他應該就是了。至於皇上來紫宸殿,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嘛。咱們啊,幹好自己的活兒,就別瞎猜了。”
一羣人說着說着,便又各自散開,回到原來的地方幹活去了。
葉蕭遠一路沿着長廊,走到偏殿。尚未到書房,便看到有一人,站在屋檐下,一身白衣道袍,面色憂慮,卻是玄夜。
“草民參見皇上。”玄夜遠遠對着葉蕭遠行禮,恭敬等在門口。
“真人無需多禮。”葉蕭遠擡了擡手,快步走了過去。
玄夜順勢退後一步,推開書房門,做了個“請”的姿勢。
葉蕭遠先一步進門,玄夜跟着走了進去,又順手將門關上。書房內的擺設十分簡單,完全沒有皇家應有的奢華之氣。枚淑妃向來心性冷淡,過去還跟各宮的嬪妃有些來往,最近幾年來,卻整日在淨堂內吃齋唸佛,不問外事。與各宮的嬪妃,都斷了聯繫。
再到後來,就連皇上去紫宸殿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所以,整個紫宸殿,於旁人來說,幾乎與聽風小築一般,是個特別的存在。
而這次,葉蕭遠突然前來紫宸殿,卻是讓不少紫宸殿的老宮人都感到十分意外。他們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皇上來了。
兩人又往裡走了走,便看到書桌前坐着一個女子。一身白衣,頭髮只用一支木簪挽了,手上捏着一串佛珠,閉着雙眼,坐在木椅上一動不動,正是枚淑妃。
“皇上來了。”聽到腳步聲,她幽幽說了句,睜開眼,看着走來的兩人。
話音剛落,她款款起身,雖然裝束樸素簡潔,卻仍舊不失高貴淡雅。枚淑妃側開身子,走到桌子旁邊,斂眉垂首。
葉蕭遠也不多說什麼,走上去,坐在椅子上,擡手示意:“你們兩也一起做吧。”
“謝皇上。”兄妹兩人行禮謝恩,各自入座。
“皇上前來紫宸殿,可是考慮妥當了?”出乎意料,枚淑妃率先開口問道。
葉蕭遠臉上的驚訝之色一閃而過,立刻又恢復如常,頷首道:“正是。朕以爲,淑妃之前與朕所說的事情,很有道理。這麼多年過去了,對風兒,朕也沒有盡到一個做父親的責任。”
他又轉向玄夜真人,感激道:“多虧了真人,一手把鬆兒撫養長大。還傳授他北辰山的武功絕學,將他培養成才。朕心中,十分感激。”
“皇上客氣了,這本來也是草民應該做的。”玄夜卻是擺了擺手,摸了摸鬍鬚,幽幽道,“只是,皇上,此事太過突然,本道擔心,風兒會有些難以接受。”
“有什麼好難以接受的?”葉蕭遠卻不以爲然,“難道,作爲我晉軒的四皇子,這個身份還會讓他背上包袱不成?”
“皇上,本道不是這個意思。”玄夜滿臉憂慮,解釋道,“這些日子,相信皇上也看到了。風兒和七公主的關係,如今怕是不止朋友情誼這麼簡單了。”
此言一出,另外兩人皆沉默不言。他話裡的意思,葉蕭遠和枚淑妃心中都清楚。當年之所以將葉裴風送去北辰山,離開皇宮,所擔心的,便是他與葉棠梨之間的事情。
可如今,兩個孩子還是遇上了,而且產生了不同尋常的情愫。不過,葉蕭遠和枚淑妃心中所盤算的,卻是截然不同。
從月到風來閣回來之後,葉蕭遠開始懷疑起葉棠梨的身份來。他將所有影衛派了出去,就是想拿着唐謹之手中的一點線索,繼續調查。可惜,這件事情,唐謹之都調查了十多年了,卻沒有多大的進展。如今,唯一的線索,指向了青竹墨文齋。
但從臨安到青竹,畢竟有些距離,就算日夜兼程,也需要時間。因此,在沒有確定葉棠梨身份之前,他還
不打算告訴旁人。如果當年在駿陰山上,小公主真的被掉包了,那麼兩個孩子體內所謂的生死情花蠱,便沒有什麼意義了。
而枚淑妃卻並不清楚駿陰山的事情,她仍舊擔心着,那生死情花蠱。十五年前,她忍痛眼看着自己的親生兒子離開自己,只是爲了換取他此生的平安。
送葉裴風去北辰,一方面是出於生死情花蠱。這件事情,正如玄夜所言,皇后於她有恩,她當報恩。葉裴風的離開,成全了皇后,保住了小公主。另一方面,也是爲了保全葉裴風。後宮本就是是非之地,以她這樣的身份,葉裴風將來在後宮中生活,必定會明裡暗裡遭不少算計。
但是北辰山不一樣,遠離皇宮,玄夜又是北辰的宗主。葉裴風在那裡,最起碼的人生安全,一定能夠得到保證。玄夜一身功夫了得,有他做葉裴風的師父,枚淑妃也就放心了。
按照她的打算,等着七公主及笄之後,從宮內嫁出去,那個時候,一切塵埃落地。她便可以謀劃,將葉裴風從北辰山接回來。如此,既不影響葉棠梨的終身大事,也不會因爲那生死情花蠱在兄妹兩人之間,造成不良影響。
這一步棋本是恰到好處,看起來幾乎無可挑剔。卻不想,七公主突然逃出宮去,在江南便遇上了葉裴風。如此一來,原本完好的計劃被全盤打亂。
再加上長寧那人的出現,葉裴風還放在宮外,她就更不放心了。因此,她不得不改變策略,將接葉裴風回宮的計劃提前。好在此時,皇后一病不起,說服葉蕭遠,卻不是太難的事情。
當初送走葉裴風,她也看得出,葉蕭遠是於心不忍的。不管怎麼說,葉裴風畢竟也是他的親生兒子,手心手背都是肉,枚淑妃這個做孃親的,也能體會到這種心情。
所以,得知葉蕭遠今晨回宮後,她便派人送了信過去,將自己的所有想法,都寫在信上了。只是她沒想到,葉蕭遠這麼快就做出決定了。這一點,倒是令她有些驚訝。畢竟,七公主向來最得他的寵愛。如果把葉裴風接回宮,公開他的皇子身份,那七公主知道了,也不知會是什麼反應。
對於葉裴風和葉棠梨之間的事情,枚淑妃已經大致聽玄夜說過了,但她並不太擔心兩人之間有男女之情。因爲她自己的兒子,她心裡清楚。雖說母子兩人這些年,就沒見過幾面。她曾經暗中偷偷去北辰探望過兩次,不過終究是自己的親骨肉。這孩子的性子,倒是與她這個做母親的,十分相似。
葉裴風性子雖然冷淡,卻十分重情義。他這種特性,直接對葉棠梨下手,他拼死也會保護葉棠梨。可若是告訴他,他們兩是兄妹,根本不能在一起。他便會爲了保全葉棠梨的清譽,主動放手。
只是,根據這半年來,七公主的種種表現,枚淑妃反倒更擔心起她來。從那次被雷劈之後,公主便開始與過去有些不同。對於她聲稱自己不是公主的事情,整個後宮所有人都聽說過。枚淑妃擔心,七公主被雷劈之後,精神上受到了衝擊,有一點神志不清。
若是再得知此事,萬一受不了,一時間精神崩潰了,可就麻煩了。
一陣沉默之後,葉蕭遠嘆口氣:“卻不知,那生死情花蠱,到底能不能配置出解藥來。”
“皇上的意思是,找曲清遠問問?”玄夜聽出他話裡的意思。
“曲清遠既爲萬花掌門,比起君梓言的醫術,應該綽綽有餘吧。”葉蕭遠不置可否,卻是說起曲清遠,“新春之後,朕便打算讓風兒認祖歸宗。正好,開春的祭祀大典,可以給他補行加冠冊封之禮。”
他的話音剛落,卻聽外面突然傳來什麼東西碰撞到窗戶上的聲音。
“何人!”玄夜警覺大叫,眼底閃過一絲殺意,快速躍身,眨眼便飛了出去。
窗戶拉開,卻見外面站着一個少年,白衣道袍,神色驚訝呆滯,不可思議地望着屋內的三人。
“風兒?”玄夜擰眉,怎麼都沒想到,自己這個乖巧的徒弟,會在窗戶外偷聽。
葉蕭遠和枚淑妃也霍然站了起來,兩人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面對葉裴風。這個孩子,十五年前就被他們送走了。整整十五年,他們兩都沒有盡到爲人父母的責任。心中的愧疚之色,齊齊涌上來,枚淑妃滿臉愧疚和懺悔,微微低頭,不敢直視葉裴風的眼神,卻又忍不住拿餘光去瞟自己的兒子。
“你們剛剛說的,我都聽到了。”僵持良久,葉裴風緩緩開口,艱難地從嘴裡吐出幾個字。
玄夜心中一時也百味雜陳,不知該如何安慰這個徒弟。他本來打算,想個比較溫和的方式,將十五年前的事情,慢慢地告訴他。至於生死情花蠱,他也不打算隱瞞。有因有果,這樣才能讓葉裴風信服。
卻沒料到,葉裴風聽到了他們的談話。但他尚不能確定,葉裴風聽到了多少。看他臉上的神色,怕是知道自己是晉軒四皇子。可他看起來,並不高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