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梨拉着葉裴風,一路繞來繞去,躲開侍衛和禁衛軍的搜索,跌跌撞撞,最後竟是躲進了文怡苑的藏書閣中。
藏書閣還是一如既往的蕭條,大白天的,兩個人影都看不到。因爲時辰尚早,打掃管理藏書閣的宮人,都還沒有過來。此處比掖庭還要偏僻荒涼,雖然與景壽宮相隔不遠。但因爲當朝沒有太后,景壽宮一直閒置,因此,往西北邊來的人,除了去掖庭,基本上從不涉足文怡苑和景壽宮。
兩人停在藏書閣門前,棠梨一手拽着自己的包袱,一手拉着葉裴風,喘着粗氣。
“風師兄,我,我正打算找你。你怎麼,怎麼突然跑到鸞鳳宮來了?”棠梨收手擦了擦額頭的汗,靠在藏書閣的牆壁上歇息。之前跑得太快,她沒怎麼注意,這麼停下來一看,方纔發現,眼前的人,神色很是奇怪。
她擡頭探了探葉裴風的額頭,擔憂道:“風師兄?你,你沒事吧?莫不是病了?身子不舒服嗎?”
葉裴風卻一直擰着眉,沉默不語,目不轉睛地盯着她看,看的棠梨心中越來越虛。
“我,我打算從宮裡逃出去。”棠梨以爲他在生氣,要質問自己,爲何又跟宮內的侍衛和禁衛軍鬧了起來,便主動坦白道,“父皇,不,皇上,他想救一個姑娘,想用我們所有人的血來救那個姑娘!”
話說出口,她又覺得自己完全沒說清楚。葉裴風聽到她這話,又是擰了擰眉,仍舊沉默。
棠梨甩了甩腦袋,將思路重新整理一遍,把上陽宮地下冰窖的事情,皇后雙胞胎姐姐的事情,一股腦兒跟他說了。說完之後,卻覺有些口渴,注意到葉裴風臉上嚴肅的表情,又不敢擅自妄動。
她隱約覺得,今天的葉裴風,有點怪怪的。可哪裡奇怪,又似乎說不上來。她本來打算讓秋水收拾好行李,帶着伏鬆和秋水一起跑的。只是突然得到小五傳來的消息,無霜今日怕是還回不來。她便讓小五去紫宸殿找葉裴風,想辦法將葉裴風引過來。
誰知道,小五剛離開不久,那芳姑姑便端着藥碗進來找她。
看着芳姑姑皮笑肉不笑的樣子,棠梨就覺得,那碗藥有問題。偏生這個時候,秋水伏鬆都不在身邊,也不知情況如何。芳姑姑笑着勸說她喝藥,卻不肯告訴她那是什麼藥,只說是皇上特意讓太醫開的安神藥。
棠梨自然不肯相信,芳姑姑卻發了狠話,這是皇上親自叮囑的,若是公主不肯喝,那她這個做姑姑的,便要好好教教公主做女兒的禮儀。眼看着芳姑姑動手,棠梨毫不猶豫地還手,順勢將那藥打翻在地。頓時,她聞到空中傳來一股濃烈的藥味,裡面還夾雜着一絲淡淡的茶菊香。
她雖然算不得萬花門的正式弟子,可畢竟跟着君梓言學過一些醫術,又將唐素柔的醫書看了個遍,對於世間的大多數藥材,還是頗爲了解的。這味道,她只聞了一聞,便猜出裡面放了什麼東西。
除了補藥和茶菊,還有與茶菊相剋的赤芍。茶菊性屬陰,有清涼降火的功效,是迷仙吟最好的解藥。而赤芍,單獨使用,亦是一味良藥。不過,其性屬陽,與茶菊放在一起使用,便會在服用者體內相沖,造成無病之人出現流鼻血等諸多病狀。
棠梨雖然不清楚,她喉嚨裡賣的什麼藥,但絕對不是什麼好事。不然,她也不會想到用這種辦法。可芳姑姑背後指使的人,究竟是葉蕭遠還是安嬪,或者另有其人,棠梨卻不敢肯定。
通常情況下,去太醫院開藥,需要走諸多流程,並不那麼簡單。所以棠梨纔會想盡辦法,在江南賺了一大筆銀子,去外面的藥材鋪裡購買。有錢自己去買,比去太醫院裡偷拿要省事得多。而且,太醫院的藥材雖然多,卻並非什麼藥材都有。有些世間罕見少有的幾種藥材,民間黑市也很難尋得,加上那些藥材所針對的病情極爲罕見,太醫院中一般也不會配備這種藥材。比如像傳說中的紫靈芝,便是一種。
就爲拿碗藥,芳姑姑與她撕破了臉皮。兩個人爭鬥之下,從屋內到屋外。棠梨雖然名義上是七公主,絳雪軒內的宮人,卻都被換過了。原來服侍她的那些宮女太監,已經被禁衛軍給扣押起來。這會兒在絳雪軒的,除了秋水,全是芳姑姑帶來的人。
棠梨想要叫人把芳姑姑拿下,怎知那些個侍衛宮女太監,根本沒有一人聽她的。反倒是全都成了芳姑姑手下的人,齊齊要捉拿她。
無奈之下,她便只好逃跑。這麼一逃才發現,整個鸞鳳宮都被囚禁了。茵濃那些老宮人,被軟禁在福寧殿內,伺候着皇后。在外面執勤辦事的,全是些陌生的面孔。
是以,她不得不想辦法逃出鸞鳳宮。只是,讓她沒想到的是,居然在鸞鳳宮門口碰上了葉裴風。這風師兄,的確是雪中送炭了一回。
她忍不住多瞟了幾眼葉裴風,依舊是俊俏的面孔,看得人心神搖曳。只是,他身上,似乎隱隱透出一股子怒氣,不知從何而來。
葉裴風聽她
將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說了一遍,大致理出些頭緒。可他如今心亂如麻,看起來雖然鎮定,心裡卻一直惦念着枚淑妃的事情。
“棠梨,你,你瞭解枚淑妃嗎?”末了,他皺着眉,問了一句。
“嗯?”棠梨一聽,卻是奇怪了,“淑母妃怎麼了?”
聽到她這句“淑母妃”,葉裴風心中又是狠狠一抽。
二師叔來了信,他本來是去送信給玄夜的。誰知,走到書房外,卻聽得裡面三人正在談論他的事情。出於好奇,他忍不住悄悄靠近側頭偷聽。
他也知道,這樣做不好,可心中的那股子疑惑,攛掇着他不得不這樣做。從長寧回來之後,他便一直在懷疑自己的身份。師父說他是孤兒,可那個君上說,師父騙了他。但師父爲什麼要騙他?如果他真的不是孤兒,那他的爹孃,如今又在何處?
這些問題,整日整夜得纏着他,讓他心裡憋得難受。可師父之前已經說過了,等事情解決了,時候到了,會把一切都告訴他。而師父這話,他總覺得,已經隱約承認了,他不是孤兒這個事情。
但昨夜月到風來閣內的一番爭鬥,曲清遠和莫弘軒的出現,如今救治皇后和太子,便被放在了第一位。他又有些擔心,時間長了,師父會忘了此事。這種患得患失的心情,折磨着他。
所以,他最後還是忍不住,在窗外偷聽了。誰知,結果居然是這樣的!
見他不說話,棠梨心中卻是有些奇怪。自己把事情說得很清楚了,對方卻沒有明確的態度。如今,她是肯定不會再在宮內呆下去了。這裡不是她的家,她本來沒有什麼好留戀的。可她知道,這裡是葉裴風的家。雖然葉裴風暫時還不知道,他是葉蕭遠和枚淑妃的兒子,但棠梨總覺得,他身上已經流露出對紫宸殿的依戀了。
所以,她突然有些害怕起來。若是葉裴風知道真相,還會願意跟她一起走嗎?這麼想了想,她立刻拋開了其他的念頭,她不能告訴葉裴風他的真實身世。她必須要儘快出宮,找到自己的肉身,將七公主的肉體還給葉蕭遠。否則,以七公主和葉裴風兄妹的關係,即便她棠梨的三魂七魄不是葉裴風的妹妹,但肉體上,終究有血緣關係。
這麼一想着,她上前一步,擡頭望着葉裴風,拉着他的手,眼中閃爍着希望和祈求,一字一頓地認真說道:“風師兄,你娶我可好?”
一陣沉默,只能聽到微微的風聲,還有風中,棠梨心跳加快的聲音。噗通噗通,一聲接着一聲。
她緊緊攥着葉裴風的手,眼中的希望慢慢全部畫作祈求,掌心全是汗。
葉裴風仍舊保持着面無表情的模樣,不知心中在思考什麼,就連之前尚存的一絲怒意,都消失得無影無蹤。整個人看上去,又恢復了他們當初初見時,那種冷酷無情的樣子,像一塊寒冰,即便隔着幾步,也會讓人忍不住發抖。
良久,他突然皺眉,掰開棠梨的手指,冷眼斥責道:“鬆手,你是我妹妹!”
棠梨身子一顫,一步步後退,連連搖頭:“不,你不肯相信我。爲什麼不相信我?我都說了,我不是七公主!”
聽到她這話,葉裴風臉上突然一窒,從牙縫裡擠出一句話來:“這麼說,你早就知道我是她的兒子了。”
棠梨一聽,心中咯噔一下,低下頭去,避開他的目光,無奈承認道:“是。我之前,聽皇上說過,所以……”
“爲什麼不告訴我?”不等她說完,葉裴風卻是雙手猛然拽住她的兩個肩膀,劇烈搖晃,勃然大怒地質問道,“爲什麼?你不是說,我們之間,不要有任何秘密,開誠佈公的嗎!爲什麼不告訴我!”
“我……”棠梨愣愣望着他,一時間不知道該如何解釋。她瞞着他,有私心。她害怕,葉裴風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後,不肯跟她離開皇宮,不願跟她走。
一個男人,爲了心愛的女人,可以拋棄一切,但是權利除外。何況,這後宮中,還有他從小到大日夜思念的娘!若是他們母子相認團聚,且不說葉裴風能不能做到心無旁騖,就算心有留戀地跟她一起踏出宮門,可能性都小了不少!
棠梨不敢冒這個險,對於觀元年間的世界,她最牽掛的人,便是葉裴風了。她也沒有把握,到底還能不能回到流漓谷去。縱使她一心想着要施法返回,那也是帶着葉裴一起回去。
他們曾經說過,兩個人在一起,要開誠佈公,絕對不能隱瞞對方任何事情。所以葉裴風陡然知道真相,一時間接受不了。
師父瞞了他二十一年,就連眼前自己最摯愛的女子,也早就知道了這件事情。兩個至親至愛之人,都欺騙了他,而他卻在整整二十一年的生活中,日夜思念着自己的爹孃,以孤兒的身份,活到現在!
“你騙我!”葉裴風猛然退後,擡手指着她,狠狠吐出三個字。
“我……”棠梨只覺自己完全沒了主心骨,腦子裡一片空白,根本不知
道要怎麼面對他。
以前她也想過這件事情,準備等他們兩遠走高飛之後,慢慢地再跟他解釋。她也可以趁着這段時間,好好整理出解釋的理由來。原本還想好了幾條,可事發突然,被葉裴風這麼一問,她竟然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只木訥地站在那裡,想要挽留,卻感覺對方正在越走越遠。
“風師兄!不要走!”
看到葉裴風突然轉身要離開,棠梨猛然撲了上去,雙手抱住他的腰,哀求道:“不要離開我,都是我不好,我不應該瞞着你。原諒我一次,好嗎?”
說着說着,淚水忍不住掉落下來。
葉裴風仍舊背對着她,沉默不語。他慢慢擡手,將腰間棠梨的手指撥開,擡腳,離去。
棠梨看着他的背影越走越遠,心如刀絞,跪在地上,任憑淚水肆意流淌也不去擦拭。
“爲什麼不肯再相信我一次?”她喃喃唸叨,皺着眉,滿臉不解,帶着怨恨,“我只是,害怕失去你而已。”
但不等她再多想,便被突如其來的腳步聲給驚醒了。
一隊禁衛軍迅速將她包圍起來,領頭的走上前來,拱了拱手道:“七公主,請跟屬下返回絳雪軒。”
他看到眼前的人跪在地上,滿臉失神,似乎剛剛纔哭過,卻不知發生了什麼事情,心中疑惑,又不敢多問。無論怎麼說,現在對面的人都是公主,尊卑有別,他自然不敢越禮。
棠梨去仍舊癱坐在地上,不言不語,不哭不笑,整個人看上去,像是丟了魂魄似的。
那領頭的禁衛軍見狀,朝着左右的手下示意,立刻有兩個侍衛上前,將葉棠梨架起來,朝着絳雪軒的方向走去。
出乎他們意料的是,公主這次不但不逃跑了,甚至不做任何反抗,就那麼任憑他們扶着,一步步跟着往絳雪軒走。看起來,倒像是個傀儡一般。
“公主這是怎麼了?”走在後面的一個侍衛,忍不住對那領頭的侍衛說了句。
“不知道,好像剛剛發生了什麼。”領頭的侍衛回答道。
他們兩人同在禁衛軍中任職,一同入軍,這會兒又一同被任命爲兩個小隊隊長,感情很好。
“不會是撞鬼了吧?”前一人又嘀咕一句。
領頭的禁衛軍瞪了他一眼:“別瞎說,我們還是趕緊回去覆命吧,萬將軍還等着呢。”
“嗯。”
待兩人走後,藏書閣對面的小山後,慢慢走出兩個小宮女,心驚膽戰地探頭張望。
“這七公主是怎麼了?怎麼被侍衛給抓起來了?”其中一個看起來年長的,一邊說着一邊彈去裙子上的贓物。
另一個年幼的小宮女,卻死死拽着她的胳膊肘,驚恐地望着藏書閣道:“姐姐,我們,我們還是快回青媛宮吧。我早就聽說,這藏書閣鬧鬼。看七公主剛剛那樣兒,估計是碰上什麼鬼了吧,連魂兒都丟了。”
聽到她這話,年長的宮女趕緊捂住她的嘴,瞅了眼藏書閣,叮囑道:“噓!千萬別瞎說。”
她的話音剛落,一陣寒風吹卷這旁邊的落葉,嗖嗖襲來,讓人不寒而慄。兩個宮女都是一聲驚叫,撒腿就跑。
葉棠梨被一羣侍衛架着帶回鸞鳳宮的事情,不到一個時辰便傳開了。後宮中所有宮人都在議論,不知七公主這次,又闖了什麼禍,皇上居然出動禁衛軍抓她,看起來必定是犯了什麼大錯,否則也不至於鬧到這種地步。
七公主平素裡雖然向來得寵,可如今皇后病重,皇上早就下令,閒雜人不得隨意出入鸞鳳宮。是以,他們雖然好奇,卻不敢上去打探消息。
倒是從青媛宮裡傳出消息來,說是今日早晨,有兩個小宮女路過文怡苑的時候,看到七公主失魂落魄地跌坐在那裡。後來就被禁衛軍給帶回絳雪軒了。
因此,有傳聞說,七公主怕是在文怡苑的藏書樓前,見鬼了。文怡苑的事情,宮中之人都諱莫如深,不敢隨意提及。但裡面鬧鬼的事情,已經傳了這麼多年。雖無人親眼見過,但傳言可謂,加上那裡一年到頭都冷冷清清,陰森森的,傳言便更像真的了。
可不知從哪裡,又冒出了另一種說法。據說有人今早看到七公主大鬧鸞鳳宮,死活要從絳雪軒內逃跑出來,好像是爲了跟一個男子私奔。
兩人商量好後,公主便下定決心要逃離皇宮。但是皇上哪裡會應允?所以才動用了禁衛軍,將鸞鳳宮嚴嚴實實地看守起來。就連紫宸殿伺候的宮人,都換了一茬兒,全是上陽宮調派過去的,那些可都是老宮人了,皇上的心腹。
這傳言一出,便得到了衆人的認可。私奔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皇上知道公主逃宮是爲了跟人私奔,當然會怒不可遏。那麼調動禁衛軍看守七公主,也就在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於是,關於七公主與男人私奔,要逃跑出宮,最後卻在文怡苑藏書閣撞見鬼被逮回絳雪軒的故事,便傳開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