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番外二 神農之死(上)

她看着面前痛哭蜷縮成一團的人兒束手無策,是生病了?還是吃錯了什麼?那樣蒼白的臉色讓她心痛,她想去找自己的哥哥,可是……

陰陽相生,此消彼長,虛實互制,盛極則衰,生老病死自有其理,乃天地之奧秘,玄黃之本義。

他一定會嚴肅地說這麼一大段話後甩袖,背過身去,不再理睬。

然後他養的那十隻討厭的烏鴉就會一齊用鄙視的眼光看她。

她討厭這樣!

“哎呀,他是誤吃了毒草,要及早解毒!”耳邊傳來一個清澈的聲音,一字一句如珠玉般,帶着歡快的尾音上揚,像是哥哥閒暇時彈奏的瑤琴。

她驚了一跳,向後一靠就跌在了軟軟的草地上。

是一個少年。

她很久沒下過山了,竟不知道山下會有這般漂亮的人兒。她以前是照着自己哥哥的樣子捏人的,是以山下人的五官或多或少總有哥哥的影子在裡面,可是眼前的這個少年,跟他們完全不像,是她從沒見過的那種好看,好看的讓她忍不住想去摸一摸他的五官。

少年只是低頭看着地上的人,一會翻翻他的眼皮,一會掰開他的嘴巴,忙乎了好一陣後,他摸了摸額前的細汗,回身從自己腰間的小簍子裡掏出幾株樣子普通的草,搗碎了全塞進那人的嘴裡。

然後灌水。

少年做的一切都讓她覺得新奇,她一時看得入迷,直到眼前突然出現了一隻乾淨漂亮的手時,才突然回神。

“地上坐久了容易着涼,會生病的。”少年有一雙大大的會說話的眼睛,靈動無比。

她很想說自己不會生病的,話到嘴邊卻又咽了下去,愣愣的握着他的手站起身。

他的手掌溫軟微潮,隱隱有清淡的藥香鑽入她的皮膚。

少年朝她眨了眨眼睛。

她的心突地跳了一下,連忙移開目光看向躺在地上的人兒,左看右看都覺得這人的臉色沒之前那麼差了,微闔着眼睛,呼吸均勻。

“他現在只是睡着了。”少年說道。

“你是哪裡的神?”她只覺得就是自己的哥哥也沒這麼大本事。

少年撲哧一聲笑出來,連連擺手:“我不是神不是神,我叫神農,是個普通人。”

神農。

她暗暗記下了這個名字。

“神農,你是哪裡人?”她饒有興致的跟在少年身後,看他一路採集那些千奇百怪的草葉,時不時嗅一嗅,嘗一嘗,然後盡數收進自己腰間的兩個竹簍裡。

哥哥總是很忙,前陣子忙着給萬物命名,最近又迷上了將萬物分類,好的,壞的,有用的,沒有用的,他最熱衷於這樣那樣制定規則畫定軌道的事情,符合他意志的,留下,不符合他意志的,消滅。

於是她總是很寂寞,一個人孤零零待在山上的宮殿裡,看着自己平日的玩伴越來越少,自從被哥哥給予名字後,這些生靈們全都變了,變得馴服,對伏羲言聽計從,遠遠看着自己就驚慌的躲了起來。

她想,大概是哥哥不喜歡她成天跟它們在一起吧……於是,她越來越喜歡跑出來玩,尤其是遇見神農以後。

這個少年真得很神奇,他有着一雙犀利的眼睛,有着超凡的智慧跟記憶力,對自己看過的每一株草都能準確的說出名字跟性能,他隨時隨地都能摸出一些有趣的或者說奇怪的工具,讓她驚訝的讚歎連連。

對於伏羲來說,這些能力可能算不得什麼,可是神農只是個凡人啊……女媧如是想,於是對這個美少年更加欽佩。

“我家住在長江邊上。”神農盤腿坐在地上,開始整理自己簍子裡的藥草。

女媧笑眯眯看着他做事,時而摸摸這個,時而摸摸那裡,她原本以爲神農不會回答她的問題了,於是愣了下,再接着問道:“那裡離這兒好遠的,你爲什麼要到這裡來呢?”

想了想,她又加了一句:“是來朝聖麼?”

據她所知,每一年都有不少人想攀到山上去拜見他們,這些人往往被哥哥一個皺眉就掃落下山崖,運氣好的留的一條命,運氣不好的,就死了。她對此總是很難過,於是在山下同上來的路上設置了很多霧障,阻攔這些人兒上來。有一次被哥哥看見,他也只是挑了眉,露出不屑,然後轉身離去。

哼!想想就有些生氣!

少年這邊卻笑着搖搖頭:“不是啊,我是出來嘗藥草,這一路走啊走的就走到這太行山裡來了。”

“嘗藥草?”她聽到一個稀奇的詞:“爲什麼?”

這個女孩問題真的好多啊!神農心裡想着,依舊耐心回答:“爲了救人啊!”

他舉起手中的一顆草,說道:“伏羲大人創世的時候種下草本千萬,哪些可以吃,那些不可以吃,哪些好吃,哪些不好吃,哪些可以種,哪些不可以種,我們都不知道,萬一不小心吃到不好的東西,就糟糕了。”

“所以需要有人一樣一樣的嘗,然後記錄下來。”他將那顆草遞到女孩面前,眨眨眼:“咬一口試試。”

她依言咬了一口,立刻皺眉:“好麻。”

神農笑了笑,將那顆草放到自己左邊的簍子裡,拍了拍:“這個是申椒,煮肉的時候可以放一點點。”

他又指了指自己右邊的簍子:“不能吃的我就放在這個簍子裡,以後回去告訴大家。”

說到這裡,他似乎想起一件很興奮的事情,一雙眼睛神采奕奕:“我現在已經找到五種可以種植的作物,回去告訴他們播種育苗,來年大家都不愁沒東西吃了。”

看見他高興,女媧也跟着高興,雖然她對少年口中的“沒東西吃”還不大瞭解,可是看他的神情也知道是天大的好事。

男人們是不是都喜歡事業,女媧想起自己哥哥在做完一件事情時,也會露出這樣的神情。

“可是……你不怕被毒死麼?”她突然想起這個問題來,立刻就開始擔心起來。

少年露出安撫的笑容,仰頭看了看天,吹了幾記口哨,不過片刻,就有一隻晶瑩剔透的小鳥飛落到他的手掌心。

“我有它替我嘗。”神農小心翼翼的將小鳥託到女媧面前,用手指撫摸過它的小腹,女媧定睛看去,不禁瞭然。

“它的肚子是透明的,五臟六腑都看的清清楚楚啊!”

神農笑着點頭,一拋,將小鳥放回天上,然後轉頭看着女媧,露出溫和的神情:“她是花蕊鳥,我每次遇上不認識的草藥時,就一樣一樣餵給它,觀察這些藥在它身體裡走的哪一經哪一脈,各是何性,各治何病,如果中毒了,也能及時救治。”

“如果沒有它,我可能早就被毒死幾千次了。”

少年雖然說得輕巧,她還是從中察覺到試藥的危險,心裡隱隱心疼。

猶豫了一下,她還是開口說道:“其實伏羲大人造物的時候爲了萬物平衡,專門留了一種草用來剋制百毒……”

“是什麼草?”

“我也不知道什麼樣的,只記得很香,綠油油的小葉子,開白花,葉子嚐起來很苦很澀,回味卻有股清香甘甜。”

“這個嗎?”神農蹙眉想了想,從腰間的簍子裡掏出幾枚細長的葉子來,遞到女媧面前。

特有的清香撲鼻而來,她喜不自禁,連連點頭:“就是這個!”

神農摸摸頭,將那幾片葉子收入懷中:“原來這個就可以醫百毒啊,我以前在蒼梧看見過,我叫它茶。”

茶……

女媧心裡默默唸着,突然涌起一陣不安,給萬物命名是自己哥哥纔有的權力,這個少年,似乎已經觸犯了他的權威呢……

不過,哥哥堂堂創世神,怎麼可能跟一個小小凡人計較!

她這般想着,又開心起來。

伏羲十分熱衷於規定,作爲一個創世神,他並不如自己的妹妹女媧那般對世間的萬物生靈充滿了愛意,比起照顧那些脆弱的生命,他更加願意去觀察命運輪迴的軌跡。

世界需要的是平衡,萬物相生相剋,周而復始,此消彼長,盛極則衰。

這就是他指定的基本準則,在這樣的規矩下面,整個世界才能夠安然的向前運轉。

魚只能在水裡遊,鳥只能在天上飛,被他命名爲老虎的生物只能吃肉,被他叫做羊的生物只能吃草併成爲肉食動物的食物……有生有死,萬物和諧。

可是妹妹女媧卻創造出一堆煩人的小東西,他叫他們人。

這真是一羣破壞力無窮的生靈!將他設定的井井有條的世界秩序全部打亂了。

他看着四散開來遍山遍野的人這般想,他們羣居,單個的時候弱小得可以被一頭羊撞死,聚集到一起的時候,又強大的可以殺死老虎大象,真的很難規定他們的角色啊……

可是女媧不這樣想,這些髒兮兮的泥娃娃成了她的至寶,幾乎取代了他在她心中的地位。在伏羲一個人被孤零零拋棄在寂靜的宮殿裡七天七夜後,他做了一個決定,那就是——將這羣人類從妹妹手裡接管過來,自己親自教導。

說實話,他可不關心這些脆弱的小東西們的死活,他們眼裡的悲歡喜樂在他看來就是一樁笑話,荒唐又滑稽,可是,他無法忍受自己因爲這樣的小東西被女媧忽略,於是耐着性子,將自己知道的一切世界法則教給這些人類。

他教他們婚姻,教他們語言文字,教他們捕魚狩獵,教他們建造房屋,教他們制定曆法,觀測天象,推演八卦……不知不覺中,他將整個世界的奧秘和盤托出,這時候,他才發現,人類,這個他曾經看不起的一羣小東西,已經有了自主的意識,不再受他的控制了。

發現這個的時候,伏羲只是撇撇嘴,不以爲然,因爲人的生命實在短暫,一個人的一生對於永生的伏羲來說,不過一眨眼的功夫。

不過,他還是創造了許多能夠威脅他們生命的東西,比如饑荒,比如疾病……他知道,生命脆弱使這些人唯一的弱點,如果不好好把握,世界上就沒有力量可以制約他們了。

讓世上出現一方獨大的力量,這對講究平衡的伏羲來說,是不可容忍的。

雖然他明知道這樣子會讓女媧傷心。

不過近期出現了一點不對勁,人類的數量似乎漸漸多了起來。

按照設定,每日出生的人應該跟死亡的人持平纔對,他看了看西邊幽冥的入口,那裡,無數亡靈正默默爬行着。

數目真的較以往少了許多……

伏羲皺起了眉,在雲端往下看,果然,在東方的土地上發現有微微向下的傾斜。

這裡的人多的大地都承受不住了,伏羲有些生氣,誰這麼大膽子,敢忤逆他的意志!

伏羲只這樣皺了皺眉,轉了個念頭,人已經落在了太行山腳下,就是從這裡開始人越來越多。不遠處正好有人快要死的樣子,痛苦的在地上□□着,他的身邊坐着一個灰衣少年,正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伏羲老遠就聞到了熟悉的清香,不由伸手摸摸自己的鼻子,走上前去。

“他就要死了。”他看着老者飄飄欲出的靈魂不無惡意的說着,卻換來少年無理的瞪視。

“他只是中了毒,我能治好他!”神農並不知道自己面前的人是誰,他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提死亡。

“哦?”伏羲淡淡迴應,心裡已經有了幾分不愉快:“你要救他?”

神農不再理他,開始忙碌着煮水熬藥,將茶葉撒在上面,熬出水後給老人喝了進去。

伏羲訝異的看着老者的靈魂飄飄搖搖就被拽進了自己的本體,再次看向神農的時候,眼裡已經多了幾分慎重。

“少年,你是誰?”他問道。

“我叫神農。”少年抹了把汗,露出釋然快樂的表情,回答的嗓音清脆似山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