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井(242)

李小魚拎着一柄鐵鍬,看着兩株芭蕉樹當中的那堆瓦礫,又瞅瞅自己手中的那本校史,點頭說:“不錯,你們看,就是這裡。”

校史上有一幅中文系的老照片,這已是八十年前了,當時這裡還是一棟石頭房子,和現在的2號樓差不多。只有三層,由一尺高、一米長的石條壘成。在樓的後面,是幾棟細長的平房,其中一棟就是中文系的老圖書館。建校之初,房子只有這麼幾棟,中文系的圖書館算是公用教室,在圖書館的東側有一小片空地。學生讀書累了就到那裡休息一下,因爲那裡有一口小井,可以汲水喝。不過這只是最初的時候,後來這口井其實已經不能用了,當初的文學校刊還專門有人寫過“老井賦”,李小魚檢索圖片的時候竟然也查到了。

等到圖書館對面的新區學生宿舍建起來後,打了一口大井,這口老井便荒廢了。

再後來,這裡花開花落,老井被樹葉子逐漸的掩去了真容,再沒人注意,直到中文系搬家,這裡被徹底遺忘了。期間此地數次改建,最近一次的擴建是80週年校慶的時候,老圖書館的格局完全被打破,形成了新的體系,這口老井被深埋在地下,表面堆了一些瓦礫,周圍成了綠化帶,很難看出這裡曾經有過一口井。

“要挖下去?”李小魚看着孫道人。

孫道人點頭:“挖吧。”

李小魚一鍬下去,碎石紛飛,孫道人和蘇小海都向後退去,用手擋住臉。李小魚彎着腰,狠狠地挖着,臉上是一幅苦大仇深的樣子。清晨的時候,孫道人還魂歸來,向他們講述了向年唐墨的魂魄境況,李小魚心中有些後悔,因爲向年自縊的那一刻,孫道人及時趕來,封住了他的一絲魂魄,很有可能死不了。早知如此,上吊的應該是自己啊!如果昨夜圖書館裡的主角是自己,那麼,他不但可以見識到真正的“鬼魂世界”,還一定可以贏得唐墨的愛情,這不正是自己想要的結果嗎?

當然,他現在仍舊可以自縊,說實話,此刻“鬼蜮”中的唐墨更需要幫助。可李小魚一想起向年自殺時那幅痛苦的樣子,那憋紅的臉、吐出的舌頭、凸出的眼珠、兩手用力前伸的拼命掙扎……他便一陣陣全身發冷,難以自持地害怕。

李小魚不是個膽小的人,只是,他從小生活在蜜罐裡,過着衆人呵護的幸福生活——最根本的原因,他沒有向年那樣堅定的意志力。

如果死亡是一個簡單的過程,那麼,人類怎會那麼畏懼它?

歷史上,只有那些真正意志力堅定的人,纔會用劍割脖子,用繩子吊腦袋……

當然,如果痛苦到極點,以至於完全絕望,也會這樣做。當生命成爲一種負累,死亡將是唯一的解脫,那時候,死亡的方式反倒是次要的了。

很顯然,李小魚並沒有達到那種程度。唐墨自殺,他很痛苦,是真正的痛苦,他躲在洗手間裡捂着嘴哭了出來,感覺自己從來沒有這樣難受過,心疼得厲害。但也僅此而已。如果孫道人明確告訴他,你死了之後還可以活過來,那麼他可能會……不,他也不敢確定自己會不會將繩子套在腦袋上,他無法確定……

因此,他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懦弱,痛恨自己沒有死亡的勇氣,痛恨自己只能眼睜睜看着唐墨離去,痛恨向年竟然毫不猶豫的就自縊了。爲什麼,爲什麼他要那麼做?如果他不那麼做,大家便都是平等的,因爲這不是其他的“可逆”的事情,而是一去不歸的。他痛恨向年當時甚至不知道孫道人會給他留一個生還的機會,卻硬是將自己吊在樹上了。而自己明明知道有這樣一個機會,卻仍舊不敢?

爲什麼?

李小魚心中有一股無法發泄出去的情緒,他死死握着那鐵鍬,好像那些碎石泥土是他的生死仇人一樣,用鐵鍬拼命的鏟着、刨着、挖着。很快便將碎石瓦礫削平,露出下面的泥土。然後他挖得更起勁兒了,不知道累似的,弓腰埋頭,如同一隻鼴鼠,將平整的地面逐漸弄出一個大坑來。蘇小海幾次想替換他,他都搖頭不依,眼看那坑越來越深,李小魚忽的眼前一黑,腦袋裡金星閃爍,晃了晃,差點栽倒。蘇小海忙攙住他,喊道:“小魚,你挖的太急了,快休息一下!”

李小魚惱怒地踢了鐵鍬一腳,走到一邊坐下來,呼呼喘氣。

這次來挖井只有他們三個,林玄兵和賈真真留在賓館裡照看向年和唐墨的身體。林玄兵畢竟還是會一些法術的,對孫道人的理論也理解得最透徹,有他在應該沒問題。

孫道人根據昨夜那長袍男鬼的話語,大致猜到了一些,這裡面很可能涉及到一起兇殺案。一個叫鄭儒雅的人,將自己的同學,也就是那個長袍男子,騙到了枯井裡,然後將井口封住,害死了他。殺人動機不明,很可能是情殺,因爲其中牽涉到一個叫“宜君”的女孩兒。

昨夜向年從圖書館逃出來之後,和孫道人、鉛筆在芙蓉湖畔匯合,分析了一通。孫道人認爲要把那男鬼從圖書館裡弄出來,只能先找到他的屍體。因爲人在死後,鬼魂往往會戀棧身體不去,再加上他死在井中,狹小的空間範圍也會在心理上束縛住他的行動。

根據孫道人的判斷,這個長袍男鬼的魂魄一定寄居在他的屍骨上,所以只要挖出屍骨,然後埋到鳳凰樹下,那男鬼自然也會跟到鳳凰樹下。

“當”的一聲,蘇小海的鐵鍬撞到了硬物,他jīng神一振,蹲下身用手刨了兩下,露出一截弧形的石壁來。他興奮地大叫道:“挖到了!”

孫道人和李小魚忙探頭過來,見蘇小海站在半米多深的坑裡,用腳踢着一圈石壁。石壁上附着的泥土紛紛落下,片刻,一個直徑大約有兩尺多些的小井顯露出來。

這井口比照片上似乎還小了許多,井口是那種南方常見的石頭砌成的,不是很整齊,但蘇小海用腳踢了幾下,感覺還是很結實的。根據校刊上的那篇“老井賦”來看,這口井是當時的學生們自己動手砌成的,屬於淺水井,比較粗糙,所以用了幾年之後當學校打了深水井之後,這井便荒廢了。

“沒錯,就是這個了。”李小魚示意蘇小海上來,他自己跳了下去。

井口被紅泥賭得嚴嚴實實,李小魚用鐵鍬挖了幾下,又是噹的一聲,他用手扒了扒,發現泥土下面竟是一塊石板。那石板將井口封得嚴嚴實實的。

蘇小海又跳進坑來,兩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纔將那石板擡了出來。

一個黑洞洞的井口出現在三人面前……

李小魚向下一看,一股yīn風撲面而來,冰冷的氣息讓他霎時間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忙向後退了兩步,驚呼道:“他……他不會出來了吧?”

孫道人搖頭:“這些可能是他散去的魂魄,早就枯萎了,魂魄死而成風,正常。他現在應該還在昏睡,只有晚上纔會出來,放心吧。”

李小魚點了點頭,說:“小海,把繩子拴在我腰上,我下去。”

蘇小海有些擔心地看了看李小魚,說:“小魚,我看你狀態不太好,要不還是我下去吧?”

李小魚大嚷道:“我不敢上吊,難道還不敢跳井?別囉嗦,快點的,抓緊時間。”

蘇小海撇撇嘴,心想:“這是枯井,又不是水井,有什麼了不起。”嘆口氣,只得將準備好的繩子緊緊纏在他腰上,另一端綁在樹上。

李小魚一手拿着手電,一手拎着麻袋,慢慢爬入井中。

蘇小海緩緩放着繩子,感覺李小魚的重量逐漸往下,過不了多久,似乎聽到井中吭的一聲悶響,然後他手上一鬆,李小魚的重量消失了。他忙將繩子在樹幹上纏好,跑到井口,大叫:“小魚,你到底了嗎?”

小魚在井底應了一聲。

蘇小海看了看一直抱臂旁觀的孫道人,見對方一臉寵辱不驚的樣子,稍稍放心,又喊道:“小魚,下面沒水吧?”

“沒有,乾爽得很……啊……”李小魚忽的驚呼一聲,大叫道:“找到了!”

這井底離着井口有十幾米,比上面要寬一些,軟綿綿的,盡是一些浮土。井下面積不大,他手電略微一照,便看到就在自己腳下不遠,俯爬着一具身穿灰袍的……骷髏。

他心中砰砰亂跳,儘管早已有所準備,但看到這位八十多年前的師兄,他還是驚恐不已,又帶着一絲難禁的憐憫,忍不住長長嘆息一聲。

這位不知名的師兄,身體早已腐爛乾淨,只有腦殼上還殘留着一縷頭髮,那灰布袍倒還能辨出大致輪廓,只是上面有許多洞。李小魚在井底發現了幾個廢棄的老鼠洞,估計這位師兄死後被老鼠和各種蟲子吃了個乾淨,一想起那些老鼠蟑螂咬破他的衣衫、在他身上亂爬的樣子,李小魚便感覺肌膚上麻麻的,忍不住跺了跺腳,甩了甩胳膊,似乎身上也爬了蟲子老鼠一樣。不過,現在井底倒是沒什麼其他小動物,估計吃完了屍體,它們也都搬遷了。

屍體是面衝下趴在地上的,李小魚注意到他對面的井壁上有兩道明顯的、凹進去的劃痕,就像是指甲不停摳挖出來的一樣。估計這位師兄往上爬了許多次,但都以失敗告終,他終於還是餓死在了這裡。說不定他還在彌留之際,就已經有老鼠來啃噬他的身體了,他死的真夠慘的,怪不得一直yīn魂不散。

李小魚將麻袋打開,戴上手套,深深吸進一口氣,然後屏住呼吸,微閉雙眼,將屍骨一點一點的套了進去。直到他完全消失在麻袋裡,他纔將那口氣呼出來,用麻繩將袋口繫住。

“師兄莫怪,這就帶你出去,幾十年了,你一定很寂寞吧,現在,出去見見陽光吧,外面繁華如夢,你的夢境也該多些sè彩了。”李小魚將麻袋背在身上,叫道:“可以了,拉我上去!”

他拉着繩頭,心中百感交集——那麼一條鮮活的生命,在這井底……天啊,他是怎麼撐過人生最後的那幾天的呢?如果是自己,恐怕會瘋掉吧?

如果有人這樣對自己,那自己做鬼也不會放過他的。哼,鄭儒雅?難道真是那個老教授?那樣一個德高望重的老學究,會做這種事情?李小魚簡直難以想象。如果自己報jǐng,這案子能不能查出來呢?jǐng方顯然不會相信鬼魂之說的,那麼該如何取證呢?

李小魚握着手中的繩子,忽然意識到繩子並沒有動,他以爲蘇小海沒聽到,又大叫道:“拉我上去,完事了!”

繩子還是沒有動。

李小魚再次大喊:“蘇小海,拉我上去,你搞什麼鬼?”

繩子依舊沒有動,上面無聲無息。李小魚擡起頭,奇怪地看着那一方藍sè的天空,側耳細聽。猛然,頭上亮光一暗,哐的一聲,石頭相撞的聲音響起,李小魚眼前頓時失去了光亮,漆黑一片。

李小魚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他咕嘟一聲吞了口唾沫,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眼前閃過石板蓋住井口的畫面,渾身一軟,坐倒在井底的浮土上。

“不……不會吧……”李小魚聲音發顫,一想到自己可能會和身上這具白骨一樣,在漆黑的井底慢慢等死,他便感覺心臟都要爆裂了,頭髮竟根根豎起,身體哆嗦個不停。他猛地站起身來,瘋了一般地向上嘶吼:“拉我上去,蘇小海,拉我上去,孫道人,你們在哪兒?別開玩笑啊,這一點都不好玩!”他在井底那巴掌大的小空間裡來回亂走,滿腦子都是汗,等了好一會兒,那石板依舊沒有被掀起,上面竟一絲聲音也聽不到,似乎兩人都走開了一樣。他越來越恐懼,知道這個地方被芭蕉樹擋住,又在圖書館後面的角落裡,積年累月也不會有人來,自己怕是真要死在這裡了,他嘴一歪,差點哭出來,終於忍不住破口大罵:“蘇小海你這個王八蛋,我招你惹你了?你要把我封在這井底?孫道人……好啊,我明白了,你是個老妖怪,刀子扎到心臟都不死,你把蘇小海怎麼了?是不是都是你的yīn謀?你媽的個老不死,老子要出去非把你燒死不可……放我出去……,我哪裡得罪你了啊?”

他胡思亂想,手忙腳亂地找着手電,而就在這時,他背上的麻袋忽的一動,一陣骨骼摩擦的嘰裡呱啦的聲音傳來,李小魚立即被嚇得呆住了。他飛快地扔下那個麻袋,坐在地上往後急退,靠在井壁上,死死地盯着那麻袋的方向,黑暗中,那隆起的麻袋只有一絲微影,在輕輕蠕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