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花鬼

“踢嗒,踢嗒……”寂寥的腳步聲,響徹在冰冷的走廊裡,中文系的老圖書館,青石板路上還殘留着舊時的印記,他在這條路上已走了許多年,卻總也找不到出口。

越是急躁,越是茫然,也越是無路可走。他知道自己很快又會昏睡過去,然後在第二天的這個時間,繼續無休止的尋找。

門,在何方?

灰布長袍,白色的長圍巾,黑色粗框眼鏡,夾着兩本《語絲》,這是一個很年輕的男生,做民國時期的老式裝扮。夜色籠罩着他的臉,看不清他的樣貌,但他走路穩重,有一股儒雅的氣質,看上去很瀟灑。只是,那圓圓的鏡片反射着月光,在漆黑的夜色中顯得很明亮,不知怎的,就給人一種很恐怖的感覺。總覺得那鏡片後的眼睛,每時每刻都在盯着你,儘管他應該一直是向前看的。

這裡曾是中文系的老圖書館,但早已擴建***院公用的綜合圖書館,向年幾乎每天都來這裡看書。和唐墨不同,他對這裡很熟悉,不僅僅是歷史閱覽室,他也經常去中文閱覽室讀書,尤其是這間“古漢語”,他來的次數更多,因爲經常要研究一些歷史古籍。

此刻,他、鉛筆和孫道人,三個人躲在古漢語閱覽室,從窗簾的縫隙往外看去,這幽魂已經走了幾個來回。他很快會消失在走廊的盡頭,然後隔上十幾分鍾,又會再走回來。至於這十幾分鍾他去了哪裡,誰也不知道。

眼看着他又踢嗒踢嗒地從面前走過,向年有些急了,低聲問孫道人:“想出辦法沒?”

孫道人微微搖頭說:“這羣靈魂蟲子並不完整,他死的時候,魂魄已經散了一部分了,所以只能保持一個特定時期的記憶。你看,他來來回回地在走廊裡走,像是在思考什麼,心無旁騖。可以肯定的是,他生前經常在圖書館裡這樣邊走邊思考——唉,這是個很用功的學生啊……”

“那他能打過那些女鬼嗎?”鉛筆問道。

三個人打的就是驅狼滅虎的主意,如果這男鬼的本事不濟,那把他放出去也沒什麼用。

“我看着他,感覺比看那些女鬼還恐怖,從心裡往外發涼。”不等孫道人回答,鉛筆又補充了一句。

“那是因爲他有很強的怨氣。”孫道人說道:“這種鬼魂是很暴躁的。所謂的怨氣,其實是靈魂蟲子本身的力量高度集中。這是一種非常特殊的能量,人在危急時刻會爆發出驚人的力氣,比如,母親爲了救孩子,可以將一輛卡車掀起來。這便是靈魂蟲子在一瞬間,由強烈的意志將所有的靈魂蟲子調動起來,將力量集中到一點爆發出來所產生的奇蹟。可在平時,儘管靈魂蟲子們有組織有紀律,但它們分佈在身體各處,各行其是,很難統一行動。你想想,要讓全世界六十億人,在同一時間一起伸出一根食指,可能做到嗎?肯定會有先有後,不管命令發佈得多快,總會有人慢一拍的。而一個人體所包含的蟲子遠遠多於六十億。怨氣,其實便是“恨”所產生的意志力,將所有的靈魂蟲子永遠保持在一個高度集中的狀態,永遠發揮最大的力量,它們有很強大的破壞力。“

“也就是說,這個男鬼很兇?”鉛筆其實沒怎麼聽懂,但結論還是猜到了幾分。

孫道人緩緩點頭:“兇是很兇,兇到什麼程度,這個得試試。”

“怎麼試?”鉛筆問。

“你出去打他一下?”孫道人轉頭看看鉛筆。

“開什麼玩笑,我可不敢。”鉛筆畏縮地往後退了退。

“我去!”向年說。

孫道人明顯一愣,用手指敲擊着窗櫺:“我逗她的。”

向年也是一愣,奇怪地看向孫道人,印象中這老頭一直冷冷冰冰的,原來也會開玩笑的。

“這個沒法試,他發起狂來,會將你吃掉。”孫道人說。

“吃掉?”向年驚訝。

“看過螞蟻打架嗎?”孫道人冷冷地說道:“就是那樣,一大羣蟲子,互相咬,有的被咬死,有的被吃掉。那是族羣的戰爭。你面前的這個所謂的鬼魂,其實他就是個‘人形族羣’,你自己也是,讓他逮到,你想會發生什麼事,這傢伙滿身的怨氣,很強!”

向年嘆口氣:“那怎麼辦?”

孫道人搖搖頭:“我不知道,這需要你來想辦法了。我支撐不了多久,要回去了。”

“你……”向年有些忿忿,他起身往門口走去。

“喂,你幹什麼去?”鉛筆驚呼。

“我去把門打開,看他會不會出去。”向年回答。

“不可能的,他的思維模式已經固定了,眼裡只有這條走廊,他看不到別的地方的。”孫道人說。

向年卻沒有停下來,此時那腳步聲已在走廊的盡頭消失了。

向年跑向圖書館的門口,將鎖砸開,把兩扇大門推了開來,他站在門的另一邊,注目向走廊的盡頭看去。

很快,那踢踢踏踏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穿長袍的鬼魂夾着兩本書走了過來。

這次向年看得更清楚了,這是一個很帥氣的男生,臉皮白淨,額頭高聳,薄薄的嘴脣微微上翹,下巴尖細,整個面部線條十分鋼硬,使他看上去沒有一絲奶油氣。

只是,鏡片後的眼睛仍舊看不到,那臉上便也沒有一絲表情,讓人一搭眼就感覺面前的生物並非活人。這種感受讓人心中畏懼又難過,但向年此刻已顧不得許多,他知道時間多過一分一秒,唐墨便危險一分一秒。

他站在門口,並沒有想躲開,反而大聲喊道:“喂,來啊!”

長袍男子依舊是不緊不慢地,很快,他走到了門口,嘴裡唸唸有詞地說着什麼,微亮的眼鏡衝着向年,但卻像是睜眼瞎似的……看不到他。

在門口只略微的停了停,他便又轉身向回走去。

向年急了,跨過門口,一隻腳踏進走廊——

那長袍男子忽的轉過頭來,厲聲喝道:“誰在那裡!”

向年全身一顫,看來,這條走廊是幽魂所能感知的世界,一條門檻成了生死相隔,他竟在門檻的彼端白白走了這許多年。

向年想要收回腿,但隨後一咬牙,反倒連一隻腿也邁了進去,既然沒有辦法,那便拼了吧。

幽魂如閃電般轉過身,只瞬間便飄到了他面前,嘶聲喊道:“鄭儒雅,你可來了!”他一把抓住向年的脖子,將他高高提了起來,恨意洶涌而來,像野獸般大吼道:“你爲什麼把我關在這裡,爲什麼把我關在這裡……!”

向年也是靈魂體,雖然時間很短,但他也學會了一些靈魂的手段。比如懸浮、短暫的飛掠、分化組合……,靈魂是輕飄飄的,幾乎無形無質,可以做到很多肉體無法做到的事情。

如果撞在樹上,可以立刻分成兩半,然後在樹的另一端重新組合,不會受傷。同樣,如果有人握住他的脖子,他可以分散開來,讓對方無物可握。但是現在,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沒辦法解體,當然也就掙脫不開長袍男鬼的掌控。

“鄭儒雅,鄭儒雅,我等你等的好苦,你爲什麼不給我開門?你這個壞蛋,我今天非殺了你不可……”長袍男鬼另一隻手也握上了向年的脖子,所幸的是,向年沒有肉體,也不用呼吸,所以不用擔心被扼死。只是,他發現在一瞬間自己的靈魂似乎疲弱了許多,想起孫道人說靈魂可以互相吞噬,他心中一陣驚懼。此時此刻,他知道說別的都沒有用,因爲這男鬼完全停留在自己的一種“臆想”狀態之中,他根本就認不出自己是誰?

向年只能順着他的口風辯解道:“我這不是來了嗎?”

“你來了?哈哈,你確實來了。可你不覺得太晚了嗎?”那男鬼大聲喊道。

“怎麼會太晚,你這不是好好的?”向年心中訝異,鄭儒雅這個人他是聽說過的,當時賈真真曾經上選修過他的課,還和那位老教授結下了一段忘年友誼。向年隱約知道賈真真不懷好意,好似和什麼女鬼有關。但後期李小魚刻意防着向年,許多話都不在他面前說起,所以向年對此知道的並不詳細。但因爲他常常和中文系的人來往,也多少聽說過一些這人的傳聞,據說他是陵大現存最老的教師,也是最老的校友,一生建樹頗豐,弟子成羣,在陵大甚至整個教育界都有較大名望。

可現在,這個名字卻出現在一個鬼魂的口中,而且自己還要冒充他,這讓向年即驚訝難解,又有些啼笑皆非。

“我哪裡好?我在這鬼地方走了好久……好久……”長袍幽魂忽然面呈思考狀,似乎在想自己在此停留的時間,向年忙道:“哪有好久啊,你做夢呢,其實也才幾天……那個,兄……兄弟,你睡着了,這只是一個夢,真的,一個夢而已。”

向年受唐墨的夢境啓發,知道有那麼一種特殊的夢境,和死亡後的世界差不多,所以極力鼓吹對方只是夢境。要知道,如果讓對方含怨報復,那自己這條“新魂”恐怕立即被消滅。只有緩解他的敵意,自己才能生存下來。

“我是做夢?”長袍男鬼那修長的劍眉擠在了一起,眼鏡片上光芒閃爍,嘴脣哆嗦,看來極其激動。他舉着向年,一動不動,陷入了沉思之中。

向年不敢掙扎,眼光看向古漢語閱覽室,那裡,孫道人在玻璃上寫了幾個字:問他被關在什麼地方?

向年不知他問這個幹嘛,但想來是有原因的,點點頭,正想尋個因由提出問題,那男鬼忽然大叫道:“不對,不是夢,我能感覺到我好餓,好渴,好冷……那地方那麼窄,那麼潮溼,那麼寂靜,鄭儒雅,你爲什麼把我關在那裡?在那個地方還能睡着嗎?你說,你說,你說……你是不是在騙我?我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他似乎害怕着什麼,始終不敢將“死了”這兩個字說出來,舉着向年的手劇烈抖動,臉上爆發出一股瘋狂的情緒。

向年大喝道:“你胡思亂想什麼?我們是朋友,我關你幹嘛?來,你跟我出來……”

“出去?”長袍幽魂聲音中一陣驚喜:“好啊,我跟你出去,可是門在哪裡?”

向年一呆,他身後就是門,這鬼魂竟然看不到?

“鄭儒雅,這裡一團漆黑,我什麼也看不到,你能看到嗎?”長袍幽魂聲音中帶着一股驚懼。

向年不知該怎樣回答,卻見孫道人在那裡大力揮手,指着玻璃上的字,用力點頭。

向年心想,看來要想直接把他帶出去是不可能了,只得低聲問道:“你……你先去收拾一下,你的書本什麼的,走,我和你去……”

“你要去那裡?”長袍男鬼冷笑一聲:“那裡那麼窄,恐怕裝不下我們兩個。”

“我等在外面不就可以了?”向年隨口一說。

那男鬼忽然大怒起來,吼道:“當時你也是這麼說,你等在外面,這可倒好,我一等就是這麼久,好像一千年了似的,鄭儒雅,你又要騙我是不是?宜君呢?,你把宜君藏哪兒了?你爲什麼不帶她來,你不是說要找人來救我嗎?你這個騙子,騙子!”他一用力,又將向年舉高了一些,另一隻手也掐了上去。

向年茫然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只感覺自己渾身的力量在飛速流逝,身體竟在變得透明,他大驚失色,知道這男鬼正在吞噬自己的靈魂,急吼道:“你給我冷靜點,我要是騙你,還會來找你嗎?我這不是來了嗎?”

“宜君呢?宜君呢?”那男鬼將信將疑地把向年放下來,但神色激動,揮舞着雙手又大喊起來,看樣子這個宜君和他的關係不一般。

“你先去收拾一下,我帶你去見宜君。”向年驚魂未定,聲音有些疲累地說道。

“你……你真的把書掉在井裡了?可我找了這麼年也沒找到啊?”長袍幽魂忽然說道。

向年心念電轉,似乎明白了什麼,忙道:“你帶我去看看,如果找不到就算了,我就帶你去見宜君。”他也不知道這宜君是誰,只能順着對方的口風說下去。

“好……好吧,不過這次我可不下去了,要下你自己下。”長袍男鬼哼了一聲,轉身就走,踢嗒踢嗒……

向年趕緊跟在他身後,很快,他們從走廊的這一頭,走到那一頭。

高高的牆壁擋在面前,旁邊就是洗手間,沒路了。

向年苦笑着,看着長袍男鬼穿過牆壁,從石頭裡伸出半張臉,喊道:“走啊,你怎麼不走了?不是要去井邊兒嗎?”

向年頭皮一陣陣發麻,他可沒本事穿牆而過,想了想,硬着頭皮竄進了旁邊的女洗手間。然後從小小的天窗爬了出去,繞過牆壁,訕笑着看着男鬼。

“搞什麼鬼,有路不走,偏偏要跳到臭水溝裡去!”長袍男一臉正經地說到,語氣有些鄙視。

向年翻了個白眼,心道:“也不知是誰有路不走,跟鬼魂真是沒處講理。”

又往前走了幾十米,長袍男鬼在一處芭蕉林裡停了下來。

這是一處綠化隔離帶,是圖書館後面的一處陰暗之地,要想到達這裡,必須得穿過芭蕉林,所以平時除了園丁定期來修剪照看,很少有其他人到這裡來。圖書館前面就是大面積的草坪,學生們看書的地方很多,而這裡被高大的建築擋住陽光,早已成了被遺忘的角落。

男鬼穿進芭蕉林,在兩株芭蕉之間停了下來,指着一堆瓦礫說道:“這次該你下去了,我在上面守着,省得你又搞鬼!”

向年看着那一堆瓦礫,表情古怪,想擠出一絲微笑也十分艱難。

“就是這裡?”他吞了口唾沫,問道。

“是啊。”男鬼奇怪地看着他:“你沒看到這裡有口井?”

向年心裡暗罵,什麼鬼井,明明就是一堆建築垃圾,這該死的老鬼,不會是消遣我吧?

他想了想,說:“算了,這黑咕隆咚的,我看還是先去找個手電火把什麼的吧……”他撓撓頭,故作嚴肅地說道。

“哼,你早怎麼沒想到?還說這是枯井,用手摸就能摸到,又說那本書是教授從上海帶過來的,全校就一本,被宜君不小心掉到了井下,急得很……”

“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我看……”

“鬼扯。下面根本就沒有那本書,我每天都在找,這麼久了,啥都沒摸到。你給我下去,自己摸,不然又說我騙你,宜君也會不高興……”長袍鬼不依不饒地催促向年“下井”。

“我……”向年口氣一滯,暗想,原來他每次走到走廊盡頭,都是跑到井下摸索了十幾分鍾,才又走回來。一想起這傢伙在陰暗潮溼的井下四處摸索,幾十年如一日,向年就感覺一陣陣渾身發冷。很顯然,這裡曾經有一口井的,但現在,什麼都不是。

“你不下去我可推你了!”那長袍鬼抓住了向年的手臂。

向年根本就沒看到什麼“井”,讓他如何下?再說了,就算有井,他此時此刻也敢下啊,誰知道那下面有什麼古怪。

就在這時,忽聽得走廊裡又是一陣腳步聲,一個生硬的聲音大喊道:“誰在那裡?這麼晚了還不回去,圖書館都關門了。”他最後又補了一句:“我是管理員。”

向年一聽,竟是孫道人的聲音,此刻惡鬼纏身,他還是忍不住想笑,面上卻故作震驚地說道:“遭了,關門了,快走吧!”

那長袍鬼也慣性使然,大喊道:“讓你快下你不下,現在可倒好……你等在這兒,我去商量商量看能不能讓他晚點關!”他身子一晃,穿牆而去,轉眼就不見了。

向年哪裡還敢等他,知道孫道人是在給自己創造逃跑的機會,立即撒腿穿過芭蕉林,向着芙蓉湖的方向逃竄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