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疑問

別過高蔓,我和張典鐵三郎都收了方纔戲言的輕鬆愉悅,都沉下臉來。

“雲姑,你自回家去吧,我替你打聽一下範先生究竟替你相了什麼樣的人家,對方的人品如何。”

張典一指高蔓那廂,眼裡怒意難掩:“雲姑,以你的人品才學,若要你屈尊嫁予那樣的無知小子,直如鮮花插在牛糞上。”

鐵三郎在旁邊接了一句:“錯,那小子連牛糞都算不上,最多是糞坑裡的臭石頭。牛糞還能養花,臭石頭除了燻人可再也沒什麼用處了。”

原來鐵三郎這日常口舌笨拙的人損起人來,是這麼刻薄惡毒的!果然是人不可貌相,我無語。

張典快步離去,鐵三郎卻催我還家。

我想到剛纔碰到的高蔓,心裡不舒服,卻不想回家:“鐵三哥,咱們去找間酒肆喝了酒再回去。”

鐵三郎聽我提到喝酒,有些意動,卻又爲難:“咱們現在哪來的錢買酒?”

我啞然,想了一想,才記起一件事來:“前面的杜康酒肆是跟我家醫館來往日久,關係親密,掛賬不成問題。咱們今天先去喝酒,月底有錢再結賬也不遲。”

杜康酒肆位在北闕甲第與西市在近橫門的交連之處,據地甚廣,卻是一座四合院,院子裡假山園林別緻風雅,房屋以抄手遊廊溝通,卻是消暑避寒的好去處,平日裡客似雲來,十分熱鬧。

我爲了得到大量的醫用酒精,將蒸餾酒的方法教給酒肆的釀酒師。如今醫館跟杜康酒肆屬於密切的合作伙伴,兩方來往密切,那掌櫃的卻跟我相熟,見我帶客上門,覺得十分意外,笑道:“雲祇侯是來找範老大夫的吧?”

“不是,老師也在這裡喝酒?”

我有些詫異,就想去找老師問問自己的婚事,那掌櫃聽我問,便笑:“是啊,範老大夫今天興致倒好,居然是和平輿王殿下一起來的。”

這個時代還留有春秋古風,沒有把治下子民當奴才教導的惡習。長安城的民衆雖然還沒有尊嚴與人格這樣清晰的概念,但實際上卻十分自矜身份。如果不是奴婢出身的人,對王侯公卿雖然也守禮敬畏,卻斷不會奴顏婢膝。

平輿王來這平民酒肆裡喝酒,他們除了派最好的店伴和舞樂伎之外以示尊重外,並不會特別的奉承,說起來顧忌也不大。

這種屬於強國、自由民纔有的心理,我初脫奴籍起出宮禁時還十分感慨,現在卻只覺得平常。聽說老師跟平輿王在一起喝酒,我便收了去見老師的念頭,笑道:“既然老師和平輿王在一起,我就不打擾了。勞你另替我和鐵三哥尋個清靜些的屋子吧。”

“好說,我叫個哥兒領你們去。”

掌櫃的喚了個手腳伶俐的店伴,將我和鐵三郎領到四合院最深處的小雅間裡。我問了鐵三郎想要的酒饌,便下了牌子:“給鐵三哥來兩斤小牛腰肉,兩份湯餅;給我來兩份時鮮果子,兩份新釀蜜脯。給鐵三哥打兩斤冬藏的新酒,給我溫半斤青杏酒。”

這杜康酒肆釀的果酒有股十分適合女子口味的醬香,我都有點酒癮。鐵三郎的酒癮比我只大不小,酒饌上來,他二話不說,先倒了兩碗足有八九兩,咕嘟咕嘟的喝了下去,解了饞蟲以後,才一拍案几笑道:“沒得說,這名店釀出來的酒就是不一樣。唉,我要是討婆娘,定要討個會釀酒的。”

我忍俊不禁:“酒是官榷之物,你要敢私下釀酒,就別想吃酒了,先到官中吃荊條吧。”

提到荊條,鐵三郎臉上突有古怪之色,笑道:“雲姑,前兩天武子找你拿跌打藥酒,又不說哪裡受傷了,其實那小子是跟他婆娘吵架……”

我嚇了一跳:“他打小弟妹了?”

“沒的事!是武子被罰跪荊條,膝蓋和小腿腫着呢!”

我被這話噎了一下,忍不住撫案大笑:武子是期門衛的火長,一身武力,他那才十四歲、身量都還沒抽出來的小妻子就是有十個捆在一起,也別想打贏他一條胳膊。可他居然會被妻子罰去跪荊條跪得膝蓋腫,這可不是一般的怕老婆。

兩人正說些市井街頭的雜碎趣事,方纔給我們上菜的店伴突然引着個葛衣僕役打扮的人敲門進來。那僕役伏身行禮,笑道:“請問姑娘可是太醫署的女祇侯雲姑娘?尊師範老大夫就在肆中的西樓甲二室裡與家主平輿王宴飲,聽人言姑娘也來了肆中,特命僕來請姑娘過去同飲。”

我和鐵三郎驚詫無比:平輿王齊勰是天子早亡的叔父南陽王娶了太后堂姐後的獨子,雖然他本身沒有什麼才能,是個只封了虛銜的親王。但論到血統和身份,卻是真正的天皇貴胄,龍子鳳孫,其顯赫並不比裂土居國的諸侯王差。

老師與平輿王宴飲,居然派人來叫我,這事實在奇怪。我細看那僕役的表情,隱約覺得他也在打量我,更覺不安,問道:“未知王爺有何要事?”

那僕役從容回答:“好教雲姑娘得知,並非王爺鈞旨召您,而是尊師範老大夫傳令,讓您前往。”

若是平輿王來召,我自當設法推託。但老師的傳召,我卻不能不去:“鐵三哥,你在這裡自飲,我去看看老師。”

老師和平輿王宴飲的雅間就在我和鐵三郎側對面,湘簾半卷,裡面細樂柔婉,舞袖旖旎,老師和平輿王都正凝神聽樂觀舞。那僕役領着我輕輕地走進室內,也不揚聲,示意我先在下首虛席上坐了,靜待曲罷舞歇。

我先看了一眼老師,見他沒有什麼表情,心裡更覺奇怪,目光悄悄轉動,向尊位上的平輿王看去。

平輿王側臥在青竹蓆上,一身泥金滾邊的石青雲錦寬袍鬆散鋪開,我一看到他的臉,頓時全身一僵——他的長相,實在太像一個人了!

是了,平輿王的父親是他父親的哥哥,母親是他母親的堂姐,這既是堂兄弟也是表兄弟的兩個人,身上流着近半數相同的血液,長得相像,那是再正常不過了。

可他不是他,只是相像而已,不是他。

他的膚色要比平輿王黑;他眼睛要比平輿王小;他的眉毛要比平輿王濃;他的鼻樑要比平輿王的直……還有,平輿王敷粉施朱,穿着明豔華奢;但他卻從未有施朱着粉的舉止,穿着的顏色都遵循着五色更替的原則,從不着非正之色。

我已半年未見到他,可腦中竟是如此自然的浮現出他的影子,並且他的容貌竟在記憶裡顯得如此清晰,一見到平輿王,很自然地就將二者細微的差別之處都一一比較了出來。

一顆心在胸腔裡怦然狂跳,劇烈得讓我一時平復不了,只能低頭,深深地呼吸。

也不知過了多久,樂聲停止,尊位上傳來一個拖着長腔的聲音問道:“範先生,那就是你的弟子,咱們朝中頭一份兒的女祇侯麼?”

“正是小徒。”

我伏身頓首,順着老師的話給平輿王見禮:“雲遲拜見平輿王殿下,殿下萬福金安。”

“免禮。賜坐。”平輿王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個轉,但我在他的表情裡卻看不出多少善意或者惡意,似乎摻雜着好奇、失望、疑惑等評估性十足的表情。

我又向老師行過禮,這纔在老師下首的席上坐了,再看了老師一眼,見他的表情裡依然沒有什麼暗示,不禁有些心中惴惴。

“雲遲,你聽過剛纔的歌,看過剛纔的舞了,覺得怎樣?”

“好聽,好看。”

我回答得平淡,唯恐讓人看出自己剛纔的走神。

平輿王聽到我的回答,哈哈一笑:“就是這四個字?沒有別的好形喻嗎?”

他的笑容讓我心頭震動,回答更是謹慎:“雲遲不通曲律,分不明樂器名稱;不懂舞蹈,看不清舞藝之韻。只知道看這舞蹈悅目,聽這曲子動聽,卻不知道要怎麼形喻才恰當,所以殿下垂詢,雲遲就只有這四個字可答。”

平輿王的臉色微沉,問道:“你不通曲律,不懂舞蹈,那你會不會文章辭賦?狩獵遊樂?”

他這問題太令我摸不着頭腦了,我平聲回答:“雲遲愚笨,那文章辭賦是寫不來的;至於狩獵遊樂,更是一竅不通。”

“你不通曲律,不懂舞蹈,不會文章辭賦,也不會狩獵遊樂……”平輿王本來只是微沉的臉色此時全都落了下來,連臉上的胡粉也不能掩飾他臉色的變幻。

我忍不住又看了老師一眼,但還是沒有從中得到什麼提示。

幸好平輿王是個被嬌寵慣了的王爺,臉色一沉,心裡一不高興,皮笑肉不笑地衝老師打了個招呼,居然起身就走了。

我心裡雖然覺得整件事莫名其妙,但對這種說風就是雨的龍子鳳孫,卻也沒有多少奉迎之意,全不賠禮,只等他走了,才坐到老師面前,凝聲問道:“老師,您先替我相了個輕薄小子,現在又要我來見這麼個王爺,到底是爲什麼?”

第二十三章釋懷

“阿遲,這麼些天,我一直在想,要給你選擇什麼樣的夫婿,才能叫你一生快活如意。”

老師的回答,讓我更加莫名其妙:“可無論是高蔓,還是平輿王,都斷不會是弟子的良配啊。”

老師嘆了口氣,反問:“那你以爲,什麼樣的男子,纔是你的良配?”

我怔住了。

天下哪個女子沒有在心裡幻想過白馬王子?可白馬王子在女子心目中,到底只是個虛幻的符號,落到實處,往往會變成所見過的男子中最合自己心意的那個人的形象。

在我心裡,最合心意的那個形象已經出現了,卻偏偏是無法作爲婚姻的憧憬對象的人。

所以我一時之間,竟想不出什麼樣的人,才叫適合我的良配。

“老師,我一面行醫,一面尋找,總有一日會有人讓我心動心許。那自然就會是我的良配。”

老師揮退歌舞伎,眼裡透出一股屬於滄桑的睿智來:“阿遲,不是老師糊塗,而是以你的性子,普天之下,未必能尋到良配。”

老師的話聽得我心裡也不高興了:“老師,您這話誇大了吧!”

普天之下都尋不到良配,那豈不是咒我孤獨終老?

老師輕輕地在我手背上拍了拍,搖搖頭:“阿遲,你是個聰明的傻孩子,有很多事你看得清,想得開,卻放不下。”

許久,老師緩緩地說:“我想了很久,纔想明白。要給你擇婿,如果找不到胸懷寬廣,能海納百川的大智,那就索性替你找個愚昧無知,完全不曉天高地厚的大愚。”

原來,老師替我擇婿,竟是定的這樣的標準!我頓時目瞪口呆。

老師低頭看着我,問道:“這種天差地別的擇婿標準,你是不是覺得很奇怪?”

“其實……並不奇怪。”我有些艱難的吞了口口水,嘆道:“孩兒知道自己的性情其實非常執拗,如果嫁的夫婿沒有海量大智,容不得孩兒拋頭露面,婚後必成怨偶。所以,老師就想索性選一個完全沒有能力的人,好使孩兒即使成婚,也不受人制,依然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活着。”

我明白這其中的關竅,心裡微微發酸:“如今孩兒身邊也不是無人,難道老師認爲他們都不行嗎?”

“是不行。”老師將案上的酒杯挹滿酒,略顯冷淡地說:“那些字也不識得幾個的大老粗,粗言鄙語無數。現在他們身份低於你,有求於你,得在你面前收斂行跡,所以你現在才能跟他們相處。如果你屈身下嫁,身份一變,他們定會口無遮攔。這樣的粗漢愚夫,即使他們不敢拘束你,可你難道就能忍受自己名份上的夫婿是這樣的人嗎?”

我默不作聲,掌心裡卻出了一層薄汗。

老師這話的鋒芒,實在太利了,一刀下來,立即見血。

我確實喜愛鐵三郎他們的豪爽粗魯,但那種喜歡,只能算作“休閒”式的喜歡。偶爾相處,覺得有趣親切;但要我長久與那種豪爽粗魯相處,即便僅是頂個名份,那也萬萬不行。

“本來這羣人裡,有個張典堪堪一提,可他的卻是前朝武將世家敗落的遺種,有恢復祖上榮光之志。你若嫁他,免不得要替他籌謀策劃,於你的本性大相違背,還不如不嫁。”

“那麼,老師以爲高蔓合適嗎?”

“當然。高家幾乎歷代都有子弟得以尚主,女子當家,養成了對女子不加輕鄙的風氣。高家男子素來不強求妻子溫馴聽話,只要女子行事有理,便不予干涉。甚至於他家對夫妻不和,即分院別居之事習以爲常。這樣的人家嫁過去,就算丈夫再不爭氣,總也委屈不到你。”

敢情老師替我擇婿,連可能夫妻不和的後路也考慮到了麼?

假如高家真有這樣好的環境,那我方纔開罪高蔓,實在是大不智之舉。我就算看不中他的人,那樣的家庭環境也十分令人嚮往啊!

我搖搖頭,又想起平輿王的事:“老師爲什麼要我見平輿王?”

“平輿王是個酒色王爺,也不知從哪裡聽到我在替你擇婿的消息,突然就想見見你。”老師看着我,慢慢地說:“而我想看看你,在面對與……他長相相似的人時,能不能慧心不亂。”

原來老師竟是這樣的用意,我心頭一震,說不出是惱是羞是怒是慚,五味陳雜糾結。

室內一片寂靜,許久,我才澀然道:“老師,您多心了。”

老師長長地嘆了口氣,不再在這個話題上糾纏了,起身道:“我本來和盧郎中約好在酒肆南院吃酒,被平輿王一扯,多半要誤了時辰。你自回家去吧,今晚我會在城中留宿。”

“是。”

我待要送老師過去,老師卻一擺手:“你方纔不是和朋友飲酒麼?自去你的,不必管我。”

我看着老師離去的背影,心思幾番轉折,將剛纔老師替我挹出的淥酒飲盡,還杯於案,輕聲低喃:“老師啊老師,我知你用心良苦。可有些女兒家的心思,不是說忘就能忘,說斷就能斷的啊!”

一個理智冷靜的人,能控制自己的行動,控制自己的思想——然而,那心間偶然閃動的情愫,來是無跡可尋,卻如何防範得了?

夏日院中的花木葳蕤,昌蒲青蔥,我走出雅間,看到外面一簇開得豔盛的翠雀草,忍不住隔着廊欄伸手撫了一下,心有所感,嘆道:“花開花謝需時日,此心此意難爲情。”

老師拿平輿王來探我的心思,實在是大錯特錯,除了讓我被逼得太急,反而陷入了危險的情境外,於事無補。

翠雀草花瓣初展,未到凋謝之時,我的手沒有刻意收斂力道的觸到它,它也不隨指散落,依然緊立枝頭。

我看着這柔弱但卻不肯隨我的意落地的花朵,收回手指,微微苦笑,轉身向嚴極所在的雅室走去。

這一走動,我突然覺得身後似乎有道目光投注在我身上,隨着我的走動而遊移。

誰在看我?

我腳步停止,忍不住轉頭向目光投出的方向看去。

我一回頭,那目光便倏然收了。

看方向,那看我的人,可能就在老師和平輿王所坐的雅室旁側。

我心中一凜,轉身快步向那間雅室走去。雅室門緊閉,低垂的窗紗紋絲不動,彷彿裡面根本沒有人。

這雅室與我和老師剛纔坐的位置只一牆之隔,如果裡面的人沒有聽曲觀舞,留神細聽,我和老師說的話,豈不是全都要落進他耳裡?

我心一緊,揚聲問道:“在下斗膽請問,室內是何方雅客?”

室內無人回答,裡面卻“咚”的一聲,似是有人將酒杯放回案上時,由於心緒雜亂,手力拿捏不準,放得太重。

我的心被那“咚”的一聲響驚得提高了一下,呼吸一滯,一股屬於女性特有的直覺,令我猛地衝到室前,推開了室門。

門內還垂着一層紗幔,紗幔隔着,一時還看不清裡面有什麼人。

可心間那女性特有的直覺,卻已經告訴了我,那裡面坐着的人是誰。

能這樣叫我心跳如鼓,直覺的想要接近,但又害怕接近的人,除了他,還會有誰?

我這樣的驚慌,到底是怕他聽到我和老師的談話,還是怕見到他,又或者是太想見到他?

靠得近了,便能看見室內那人坐在案前,腰身挺得筆直,彷彿與我一樣,都因爲緊張而全身繃緊,以至於想將身勢放柔和一些,也是不能。

我呼了幾口氣,才伸出手去,想將紗幔撩起。可那隻做慣了手術訓練,素來平穩的手,此時卻微微地顫抖,分明不聽我的使喚。

薄薄地紗幔在我指尖,隨着我的手指的顫抖而微微浮動,但我卻始終沒有將它撩起,可我也沒有將手收回來——撩開,我不想;放下,我不甘。

時間也許過了很久,也許只在剎那,有人替我解開了猶豫:“別動它。”

這聲音我能聽到的機會不多,然而由於心裡不知不覺的想得多,以至於它入耳明明陌生,但心裡卻感覺到了無比的熟悉。

我凝滯的手終於收了回來,剎時間有些種全身虛脫的感覺,心裡所有錯綜交織的感覺,都匯成了一聲嘆息:“竟然是你,果然是你——”

室內的人沒有回答,我在紗幔前坐下,問道:“你怎麼會在這裡?”

“上個月,楚國王庭未向朝廷請示,就自行頒發了一道開科取士的政令,在楚國境內自行任官,我想來民間聽聽議論。”

我怔然不解,重複問了一句:“楚國王庭開科取士?”

朝廷目前任命官員,採用徵辟、薦舉、恩蔭三種。其中薦舉法除了官員推薦其所知的能人以外,還包括自忖有才者往公車署投書自薦求職。

這種形式的自薦,不拘門第,自薦者需要書答公車署中天子所設的題目,也帶有一定的考試性質,但還不算正式科舉。

由於自薦者如果並無真實才能,往往會被治以欺君之罪,所以真正以自薦入官的寒門弟子極少。楚國王庭開科取士任官,這是擺明了要與朝廷目前任官多爲世家子弟的制度抗衡,爭取寒門士子的支持。

開科取士的政令,楚王明目張膽的發佈出來,那是明說他已經不再掩飾獨立之意,正式的於中央政權形式之外另立一套行政制度了。

我悚然一驚,問道:“民議如何?”

“消息還沒散開,民議還聽不出端倪。不過……開科取士,是徹底根絕士族勢力盤糾的妙法,我那叔叔能想到此法與朝廷對抗,果然才具非常。”

我隱約記得科舉能夠順利推行的前提條件是連歷戰亂,士族的政治控馭力已經跌到了谷底,無法維持政治局面。可如今的天下並沒有大的戰亂,士族勢力仍盛。

“開科取士固然能夠收攏寒門士子,但在門閥林立的情況下起不了什麼作用。楚王貿然施爲,只怕於國無利,反而使境內的豪門怨懟。”

“你有所不知,楚國自我叔公手裡起,便開始打擊豪門,至今已有五十餘年。楚國境內,豪門早絕,這開科取士不止不會有阻力,反而收拾全境士子之心。”

“那豪門貴族會乖乖的讓楚王打擊麼?”

“自然不會,不過楚國這幾十年來,叛亂不斷,卻沒成大禍,倒是替王庭磨礪了將士。如今的楚國軍隊,雖然不能稱名將如雲,倒也人才濟濟。反是朝廷這邊,與鮮卑糾纏二十幾年,連最擅兵戰的宋氏也子弟凋零,滿門孤女寡婦,將才難求,帥才更難尋。”

我聽他說得兇險,似乎朝廷的傾覆就在眼前,心中駭然:“那你……豈不是危險?”

他輕輕一笑,似乎頗爲輕鬆,竟比剛纔說話時還顯得愉悅:“楚國兵鋒再利,也只能衛一國之地,至於其它異謀,卻是休想。”

他的聲音一轉,問道:“你真覺得我危險嗎?”

我努力回想自己出宮的見聞,慢慢地理清了思路,豁然開朗,訝道:“原來,你安全得很。”

“何以見得?”

我心裡輕鬆下來,微微一笑道:“我聽人說過,看一個國家是否有崩壞的前兆,該看他的治下的中產階級是否穩定。而現在的長安城,無論關內還是外地來的中產階級,對目前的朝政都沒有多少非議,可見國家很安全……你自然也安全。”

“你說的話新鮮,這中產階級卻是怎麼算的?”

這個定義卻不大好下,我想了又想,才道:“中小士族、店鋪錢財過十萬的富裕商人、有良田二百畝以上的農民、能僱十名以上幫手的從工者……大約都算是中產階級。”

他輕輕地嗯了一聲,若有所悟,喃道:“這樣的人承上接下,像軍中的火長一樣,位不高,卻正是能將五個人集在一處,握拳出擊的掌心要位。只要他們不亂,下面的人不會亂,上面的人亂不起來……我近日讀史,對王莽敗亡之快十分不解,不意今日卻大惑得解。王莽之敗,不是他寬厚,而是他使中產階級亂了。”

中產階級穩定,國家就能穩定的原因,我都有不理解的地方。卻想不到他聞一知十,幾句話的功夫,就將其中的要害點得明明白白——這天下,果然有奇才在!

這樣的人,接觸得越久,看得越清,就越發讓人明白,他站在極高的位置上,俯視着天下。彷彿那天邊的桓星,散光灑暖,引誘着人接近,卻又無法接近。

誰能接近他?又怎樣才能接近他?

是不是,只有看不清他的人,才能無知無畏的衝上去?

我一陣茫然,胸口似是肺部嗆了水一般的窒息、疼痛,讓我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

“雲遲……你怎麼了?”

我自恍惚的痛意中清醒,心裡一陣生澀,錯齒將縈亂的呼吸平靜下來,脫口道:“最近有幾件對別人來說無關緊要,但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事,我想不通,可以問問你嗎?”

“你問。”

他答應得乾脆,我反而不知道應該問什麼了。

我難道要問他爲什麼放宮人出禁,有沒有把羌良人也放出來嗎?

“近日敝師替我張羅親事,平輿王逸興突起,召我覲見,你知道原因嗎?”

他嘆了口氣,顯得有幾分無奈:“我那哥哥遊手好閒,亡妻後一直不曾續絃,府裡缺少約束。母后有意替他另擇親事,在立夏家宴時稱讚過你,他要見你,大約是因此而起的吧。”

我微微點頭,輕聲問道:“他召我覲見,你有沒有故意促成?”

“雲遲!”他一聲斷喝,原本輕鬆的語調倏然繃緊,話聲裡冷意迸射:“你若以爲我是那種自己不能得,便尋個替身,也要一逞其欲的人。那麼你不止在侮辱我,也是在侮辱你自己!”

他聲音裡的怒氣翻涌,但我感受到他的怒氣,心裡緊纏的一個結卻解了開來,胸中的窒息與疼痛都消散退去,忍不住一笑,深深地俯首:“我要謝謝你!”

你這番話裡透出來的意思,讓我明白當初你放我走,沒有勉強,不僅是你自矜身份,也是因爲你心裡尊重了我。

這份尊重,至少表明了,你對我有幾分真意。

多謝你對我的尊重。

如你所說,假如我惡意的猜測竟爾成真,那不止是侮辱你,對我自己,也是最大的侮辱。

如果那侮辱成真,你便不值得我如此用心。

幸而你沒有讓這種侮辱加諸於你我之間。

對一個女人來說,最可笑的事是自作多情;而最可悲的事,是所愛者,不值得愛。

所以,我還要謝你,沒有讓我覺得自己可笑,也沒有讓我覺得自己可悲。

第二章 斷脈第六十五章 帝心第二十八章 錯落第二十章 生活第六十九章 破冰第四十八章 平南第六章 治病第六十四章 東進第五十七章 長安第三十章 意外第十章 未負第四十六章 重逢第六章 治病第十一章 無謝第三十六章 故人第八章 定案第五十四章 隱憂第五十五章 異況第六十五章 帝心第五十二章 偷閒第六章 治病第十六章 驚情第十六章 驚情第三十一章 決裂第三章 探獄第二章 斷脈第四十七章 傳聲第十三章 鏡奩第十一章 無謝第三十二章 離都第六十一章 面君第五十章 所會第八章 定案第四十七章 傳聲第十六章 驚情第五十八章 政亂第三十一章 決裂第十八章 斷念第七章 訪人第二十六章 滇客第四十七章 傳聲第四十一章 負心第四十一章 負心第二十一章 議親第六十二章 國璽第五十三章 永好第十三章 鏡奩第五十二章 偷閒第四十六章 重逢第八章 定案第三章 探獄第六十三章 偷天第四十七章 傳聲第十章 未負第六章 治病第四十章 年關第六十七章 罪罰第五十五章 異況第二十六章 滇客第四十四章 戰事第六十章 皇子第六十五章 帝心第三十九章 滇王第五章 赦詔第十六章 驚情第三十九章 滇王第四十二章 事變第六十八章 霧重第五十六章 返京第六十九章 破冰第三十七章 衝突第四十八章 平南第六十四章 東進第三十一章 決裂第七章 訪人第四章 面君第八章 定案第九章 託付第二十三章 釋懷第十七章 迷意第二章 斷脈第五十四章 隱憂第七十章 桃符第二十一章 議親第十二章 冬至第五十六章 返京第五十二章 偷閒第十二章 冬至第三十章 意外第三十五章 王庭第四十二章 事變第十一章 無謝第四十九章 入主第五十章 所會第三十六章 故人第三十四章 巫蠱第四十五章 叢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