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樂宮的御田約有四十餘畝,分成八個小區,種植稻、黍、稷、麥、菽、麻、桑和蔬菜。
並不是所有的帝王后妃都十指不沾陽春水的,事實上,承漢皇朝的皇帝和皇后,比我想象的要勤勞很多。天子、帝后和朝廷官員都有“勸農課桑”之職,爲了給天下臣民做出儀範,長樂、未央、建章、明光、桂宮、北宮都開有御田。
一個勤勉的君王,開春的時候,多半都會根據欽天監擇出的授時吉日,在長樂宮的御田裡召集近臣務農半日,親自扶犁開耕,以身垂訓。而母儀天下的帝后,除去女紅中饋、詩書禮儀、經文雅樂這些女子必修的才藝以外,一定還要懂得種桑養蠶,割麻織布——她可以不親手做,但她一定要懂。
在做爲皇朝政治中心的三大宮裡,以長樂宮的御田佔地最廣,耕種的作物最具代表性。歷年春耕勸農,皇帝和公卿后妃都是在長樂宮行開田之禮的。
而這位羌良人,在還不能正式入住長樂宮時,就得先帝允許,在御田西南膏腴之地割取一塊出來,專門爲她建造溫室,她當年的恩寵之盛,實在令人驚心。
我遠遠看見幾株高大的滇樸和無數黃槐圍繞掩映下的溫室,頓時一喜,快步走了過去。
此時正花木蕭疏的季節,可這以滇樸爲外圍,黃槐爲籬笆的溫室,我靠近前去,入得眼簾的盡是青蔥,粉白嬌紅。
那藤蘿蔓草圍繞的廊蕪延伸入內,裡面溫暖如春,大花田菁、海芒果、扶桑、鳳凰木、佛肚樹、構樹、葫蘆莖蘇鐵等滇國的植物錯落有致,這麼豐富的物種,生長在本來絕不能相容的環境裡,竟也一派欣欣向榮的繁華景象,這哪裡僅是一個物種單調的溫室?這分明就是個搭配得妙到顛毫,容不得絲毫被損的植物羣落!
這樣異地別生還能如此興奮的植物羣落,怕是現代那些術有專精的專家也未必建得出來,以現在這種科技條件,能將它造出來的人,可真算得奇人了。
我驚歎不已,心裡更是急欲一見這位羌良人,但記着周婕妤的吩咐,不敢揚聲大叫,只能循着地上的小徑向前走過。
花木扶疏,小徑彎曲,足下腐泥青苔,觸目花紅樹綠,小徑幾次分岔之後,我便覺得自己似乎走進了一個完全位於溫熱帶地區的叢林裡,恍惚間似乎迷路了。
這溫室外面看着不大,但裡面這幾兜幾轉,竟讓我覺得裡面叢林廣袤,一時很難走到邊際處。偏偏這溫室在冷天又只開天窗,光線被樹木一擋,更加昏暗,難以辨認前路。
好在我知道這叢林雖然乍一處身其中,會覺得它太大,但實際上它的佔地面積最多也有五六畝。只要人神智清醒,仔細觀察,絕不會真的迷路,所以也不着急,只是順着小徑往前走,一面走一面數既做支柱,又中空充當火道輸暖的磚徹室柱。
數到了第十三根,突然聽到一聲輕笑:“阿丹,這蕪內熱,我替你把狐裘脫了吧。”
藤蘿繞樹結成的天然壁幛另一面,一個窈窕動人的身影映入我眼來。那人榴紅裙襬舒展,但上衣卻貼身緊繃,開着足以令這個時代的保守人士掩目的坦領。那頸下胸前,雪膚玉肌,粉光緻緻;那霞紅的雙腮,流轉的眼波,春情四溢,濃得似要化成爲一灘足以融鐵蝕鋼的水。
這種修改得極富西南羌風的服飾,除了滇國出身的羌良人,這宮裡還有誰穿?
我心裡暗暗叫苦,趕緊輕手輕腳地後退:來找人居然撞到太妃娘娘春情大動的時候,不退我就是傻子。
然而我退了幾步,便聽到一個清朗的男聲拒絕她的殷勤:“不用你,我自己來。”
這聲音雖輕,但聽進我耳裡,卻如雷聲炸響,驚得我呆怔當場:齊略!居然是齊略!
不會吧!他在這裡跟羌良人在一起,羌良人臉上還有這樣濃的春情,難道他……他跟她有私?
我心中一下咯噔,活似打翻了五味瓶,分不出是什麼滋味,只有一個念頭:周婕妤害我!她肯定是故意讓我來撞破當今天子和庶母的私情的!
可是這沒道理,我與周婕妤素無來往,我哪裡會得罪她,讓她這樣害我?
心裡寒意陣陣侵襲,極想移步逃出這是非之地,可不知爲什麼,儘管腦子裡直催自己快走,但我的雙腳卻沒有辦法移動,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樣。
透過花葉,我看見齊略的身影從一株紫薇樹邊轉出,他的錫衣已經除了,此時正在脫白狐裘。狐裘下他穿着件黑色的單衣,越發顯得蜂腰猿臂,龍章鳳質。
但見他鬢黑如墨,額潔如玉,紅脣豐潤,俊目流光,顯然是心中春情萌動,但又強恃鎮定,所以纔有這股散着春意的風致。
羌良人臉上的紅潮更豔,注視着齊略的雙眸晶亮,自懷中抽出一條素白繡紅花的絹巾來,便去替他抹額頭上的汗,一面柔聲道:“阿丹,看你這一頭汗水,過來讓阿依瓦替你擦擦。”
她那嗓音綿軟如絲,絲上帶着能沾住人心的婉轉柔媚,我隔着花木聽着,都覺得心神一蕩,耳朵根處有些酥麻。
這樣嫵媚妖嬈的女子,天下卻又哪個男人抵擋得住她的魔魅?
難怪先帝時後宮佳麗五千餘人,她竟能以夷女身份寵冠一時。
我看着她那比白絹更皎潔的手背,比紅花更豔麗的指尖握着絹巾向齊略臉側遞去,只覺得她便連一隻手都充滿了讓人爲之傾倒的暗示。
齊略,你真的與她有私情嗎?你會讓她靠近嗎?
羌良人的動作在我眼裡,彷彿是在放慢電影,我看着她的向齊略一寸寸地靠近;看着齊略額頭上的汗從眉沿處滑落,看着他的喉結滑動,看着他的眼裡的神采在慢慢地染盡情欲之色。
我只覺得胸腔劇烈地鼓動,裡面的一顆心似乎要從喉嚨口跳出爲,方寸間只有一個念頭反覆:齊略,別讓她靠近你!別把持不住!
齊略,我認爲你有明君的潛質,認爲你是個難得的天子,我以爲……你千萬莫叫我失望!
在我幾乎將掌心握破的緊張時刻裡,齊略突然擡手,用狐裘將羌良人的手格住,沉聲道:“我是承漢的天子,不是阿丹;你是長樂宮的太妃,不是司農女阿依瓦!”
羌良人的動作一滯,齊略已經將她推開了兩步,咬牙道:“羌良人,我今日只是來借你這溫蕪一用,你若不願借,我這便走。”
羌良人臉上嫵媚的笑容驀地凝住了,眸裡神色數變,光彩逐漸黯淡:“阿丹,你如今來這裡,僅是要借我這溫蕪用,卻不需要我陪你了嗎?”
“不需要!”齊略的原本清朗的聲音因爲強制情慾而低沉喑啞,但其中的決絕之意卻毋庸置疑:“羌良人,我事你如姐如師,但我並不是需要你陪的孩子。”
“可我並不想做你的姐姐和老師,我只想做陪你學習稼穡事的司農女阿依瓦!”羌良人踏前兩步,伸手去想打開齊略阻止她靠近的狐裘,她的聲音雖然依舊綿軟,但卻已經失了柔媚之意,只剩下焦急。
“爲什麼你做了天子,我就不能做陪在你身邊的司農女?爲什麼你父親死了,我就不能嫁給你?爲什麼一定要我做什麼太妃?”
我在她一連串的問話裡漸漸明白了事情的原委:這異族獻來的女子,喜歡花喜歡樹喜歡農作物,卻不喜歡三宮妃嬪的爭鬥,於是自請來長樂宮的御田裡當一名司農女,想造一片和她家鄉相似的山林。
那時候的齊略還是太子,受母命來御田學習稼穡之事。她以爲漢家的禮俗跟羌人一樣,父親死了兒子可以繼娶庶母,所以她很自然地對他落下心意。
然而,齊略成了天子,她成了太妃,漢家的禮俗讓她從此再不能靠近自己喜愛的人。
深宮之中,總有些情事在我們所不知的時候悄然發生,幾乎所有人都會讓不應生的情愫無聲消亡。唯有這個滇國來的異族女子,肯將心事明白說出,使盡手段,努力追求,當面質問!
這樣忠於愛情的女子,卻又有什麼錯呢?
我劇跳的心臟緩緩地平復,神思恍惚中似乎看到她與齊略爭辯幾句,突然面色灰敗地轉身狂奔而出。
我輕輕地將自己的身體在花樹藤蘿裡藏緊,小心的呼吸,等待齊略離開。
我不熟悉這溫室的地勢,等齊略他們都走了,我再尋出路,纔是上選。
寂靜的溫室裡,我屏息不動,齊略壓抑急促的喘息聲卻突然清晰了許多,竟似向我這邊靠了過來:“雲遲,你還躲什麼?出來吧!”
我心中駭然,出了一身冷汗,卻不敢出聲。
“雲遲!”齊略的聲音提高了幾分,似乎氣怒之極,反而冷笑:“你身上的香氣藏不住,你不出來,是等我親自抓你不是?”
我素來不薰香,在周婕妤那裡染上的香也早該散了,在這各種氣味陳雜的叢林裡,怎麼可能聞得出來?
齊略此語,定是詐敵。
我心念一動,驀然明白,周婕妤叫我來這溫室裡求藥,不見得是要我來查探天子私情,而是她受了齊略之託。
難怪齊略敢這麼肯定地叫我,原來是這麼回事!
齊略的腳步聲向我這邊過來了——這溫室的地上盡是綿軟的苔蘚,踩上去本來沒有聲音,但齊略的腳步故意放得很重,定要傳出聲來。
我心裡苦笑,分開藏身的花樹,站起身來,望着迎面而來的齊略,微笑行禮:“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