斷七過後,就要給周憲章出殯。周憲章死在大海上,屍骨全無,只能給他造一個衣冠冢,找一套周憲章身前穿過的衣服,放進棺材裡。可週憲章家境一向貧寒,沒留下什麼好衣服。直到現在,誥命夫人趙巧兒還穿着一身粗布衣裳。
李鴻章見周家如此貧寒,心中不忍,自己化了五百兩銀子,命下人給周憲章趕製了一套一品官服,在出殯的當天早上,親自送到了忠勇伯府,交給趙巧兒,請趙巧兒在蓋棺之前,親自將這套官服放進棺材裡。
早上七點,天色矇矇亮,翁同龢和李鴻章率領大小官員數百人,來到周憲章的靈柩前,府門外的衚衕裡,還有數千北京的百姓士紳、舉子學人,他們都是自發前來爲周憲章送行的,把衚衕擠的水泄不通。
章軍的官兵們,以那哈五、羅鳴芳爲首,馮國璋、吳佩孚、張勳、樸永烈、張作霖、韓令準等章軍老兄弟,以及各團各營的士兵代表,穿着章軍的灰色軍服,護持在周憲章的靈柩周圍,而姚喜則是跪在周憲章的靈柩前,充當孝子。洋鬼子漢納根則是穿着一身黑色西裝,站在靈柩的側首邊,按照西方的禮節,給周憲章鞠躬默哀。
棺材板還沒有蓋上,裡面空空的,要等趙巧兒親自把周憲章的官服送進棺材,這才能蓋棺,然後出殯安葬。
趙巧兒穿着一身純白的粗布長裙,神情恬淡,腳步從容,捧着一個白布包裹,從內室中走了出來。柳英淑也是一身白衣,眼圈紅腫,跟在趙巧兒的身後,臉上猶自帶着淚痕。
人羣中發出一片嘖嘖讚歎聲,那趙巧兒容貌俊秀,氣度非凡,雖然年歲不大,氣度絲毫不讓那些吃着朝廷俸祿的大老爺們,她身後的柳英淑,雖然比不上趙巧兒那麼沉穩,卻也是一位梨花帶雨的美女,衆人心頭稱讚,卻也不敢發出聲響,只得怔怔地望着趙巧兒。
趙巧兒先是向翁同龢和李鴻章下拜致意,兩位朝廷老臣見到趙巧兒,都是唏噓不已。
趙巧兒面向衆人,緩緩說道:“妾身感謝各位大人到來,爲我夫君送行。我夫君生前,一向清貧,沒穿過什麼像樣的衣裳,這棺木之內,很是寒酸。李中堂爲我夫君做了一身官服,妾身代我夫君,感謝李中堂的好意。”
趙巧兒說着,帶着柳英淑,一起向李鴻章下拜。
李鴻章慌忙說道:“兩位夫人請起,憲章乃我大清國的棟樑,如今身殉國事,下官奉皇上之命,爲憲章送行,略表敬意,不足掛齒。”
趙巧兒緩緩站起身來,向着衆人說道:“不過,我夫君生前,不喜歡穿朝廷的官服,當初在平壤的時候,他先是穿號服,後來,又穿章軍的軍服。我夫君說過,大清國的官服,都是百姓的民脂民膏,穿在身上,會睡不着覺的!”
趙巧兒語音不高,卻是字字清晰,句句誅心,明明就是在罵這些當官的盤剝百姓。在場的官員們聽在耳朵裡,都是如芒刺在背,一些做過虧心事的官員,心頭更是惱怒,卻見翁同龢和李鴻章恭恭敬敬站在趙巧兒面前,並無怒意,只得隱忍。
“所以,請李中堂見諒,妾身以爲,還是讓我夫君穿着他平生最喜愛的衣服比較好一些!”
趙巧兒說着,打開了手裡的包裹,從裡面拿出一套衣服,輕輕展開。
大堂上,頓時哭聲一片,翁同龢和李鴻章更是老淚縱橫,哽咽不已。
趙巧兒手裡拿着的,是周憲章在旅順留下的軍服!
這是一套血衣,千瘡百孔破爛不堪,衣衫撕裂成一條條的佈線,原本是灰色的軍服,被日本人的鮮血和戰場的硝煙染成了殷紅色!
旅順戰場的慘烈,通過這套軍服,展現在衆人面前!
這套軍服,趙巧兒特意叮囑馮國璋從旅順帶到北京。
洋鬼子漢納根瞪着一雙藍眼睛,望着周憲章的軍服,嚎啕大哭:“我的弟兄們就是穿着這樣的軍裝,死在黃金山上的!上帝啊,讓他們進天堂吧!”
“放屁!”納哈五淚流滿面:“老子的弟兄絕不進你們洋鬼子的天堂,佛祖會要他們去西天極樂世界!”
章軍老兄弟們哭做一團,他們的痛哭,不僅僅是爲周憲章,也不僅僅是爲那些死去的弟兄,更是爲了他們自己,今天過後,他們就要各奔東西,從此天涯海角,不知何日才能聚首。
翁同龢擦了擦眼淚,對李鴻章說道:“李中堂,周憲章是天津武備學堂的學生,甕某恭喜李中堂,爲我大清國培養出這麼好的學生!”
李鴻章搖頭長嘆:“甕大人,到了這個時候,你還要罵我嗎?”
翁同龢話裡有話,他是在諷刺李鴻章,當初他差點殺了周憲章。
翁同龢低聲說道:“李中堂,周憲章已經故去了,一切也都過去了。只是,現今皇上決心重用康有爲、梁啓超,實施維新變法,李中堂,你可要看清楚了,一錯不能再錯啊!”
康有爲數次上書皇帝,陳說變法維新,皇帝終於被他說動了心,決心重用康有爲,實施變法。但是,以慈禧太后爲首的守舊大臣們則是堅決反對重用康有爲,因爲,康有爲那一套“孔子改制論”,明明就是借孔老夫子,行西方民主之道,尤其是康有爲提出的君民平等說,在守舊大臣們看來,就是無父無君犯上作亂。
翁同龢堅決站在皇帝一方,支持維新變法。但是,反對維新變法的勢力強大。翁同龢這是在提醒李鴻章,別站錯了隊,和那些守舊的滿清貴族站在了一起。
李鴻章點點頭:“甕大人放心,下官心裡有數。不過,下官現在是賦閒之身,這變法大事,恐怕皇上也不會問我了。”
“李中堂心裡有數就好。”翁同龢點點頭,不再言語。
趙巧兒將周憲章的血衣,輕輕放進棺木中,放聲大哭!
這些天來,那麼多人前來弔唁,個個都哭得昏天黑地,只有趙巧兒一滴眼淚也沒掉。
而今天,她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柳英淑把趙巧兒攙扶開來,那哈五和羅鳴芳親自操持斧鉞,將棺木釘死。
章軍弟兄們圍在棺木前,正要擡棺,忽聽門外有人大喊:“且慢,在下遠道而來,尚未祭拜,請各位緩一緩,容在下祭拜完畢,再出殯也不遲。”
衆人回頭一看,只見一個二十多歲的年青人,昂首走進了靈堂。
那年青人一襲長衫,容貌清瘦,身材高挑,戴着一副眼鏡,一副書生模樣,從滿大堂的官員們中間走過,卻是不亢不卑,頗有些氣度。見到翁同龢和李鴻章兩位朝廷重臣,也不理睬,徑直走到了周憲章的靈柩前。
戶部侍郎那桐一聲怒喝:“何方狂人,見了甕大人,李大人,你不下拜!十分無禮!”
那桐是那晉的哥哥,和那晉的迂腐不同,那桐是個八面玲瓏之人,和榮祿、剛毅這些滿洲大臣說得上話,和翁同龢、李鴻章這些漢人重臣,也有些交情。這次他是代表戶部來給周憲章出殯的。
那年青人一聲冷笑:“古人云,死者爲大!這靈堂之上,周憲章最大,其他人,都是來給周憲章送行的,大家都是平起平坐。況且,我是來祭拜周憲章的,又不是來侍奉權貴的!幹嗎要給這兩位下拜。”
那桐怒道:“這靈堂都擺了七天,七天裡你不來,這眼看就要出殯了,你跑來攔着,我看你不是來祭拜的,是來搗亂的!來人,把他給我轟出去!”
那年青人卻是一聲冷笑:“你們憑什麼轟我出去,我錯過了頭七,你們這些大清國的官員負有重大責任,我沒有追究你們,你們倒好,反要來轟我走!”
那桐氣得哭笑不得,指着年青人說道:“我看他是個瘋子,也罷,既然是個瘋子,本官也就不追究你了,你趕快出去,別耽誤了出殯。”
年青人冷笑:“這位大人別忙着趕我走,且聽聽我說的在不在理,如果我說的不在理,你們趕我走也不遲。”
“你……”
翁同龢擺擺手:“那桐,且聽聽他都說些什麼。”
那桐只得怏怏閉嘴。
年青人說道:“我乃紹興廩生徐錫麟。自幼熟讀聖賢書,最敬重的是英雄。聽說周將軍遇難,我當天就從浙江紹興出發,一路上就怕誤了給周將軍送行,兩千多裡地,在下緊趕慢趕,走了五天,今天早上才趕到北京,沒有一絲耽擱,就來到了府上。各位大人應該知道,眼下西方各國交通興旺,馬路、鐵路四通八達,千里路程,乘坐火車一日可還,可在我大清國,千里之地,竟然化了我五天時間。各位,你們都是朝廷重臣,這興建鐵路、發展交通,是你們份內的事!可是,我大清國直到現在,一寸鐵路都沒有!請問,我徐錫麟錯過了頭七,這難道不是你們尸位素餐造成的嗎?這個責任,你們不該負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