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斂手指捏着玻璃杯, 又擡眼看了一眼月亮,果真如池妄所說,已經被雲層遮蓋得嚴嚴實實, 消失不見了。
他想起今天臨走之前跟他爸說的那句“路上小心”, 心臟猛然一疼, 連帶着五臟六腑都像是抽了筋, 痛得直不起腰。
那一年, 他也是這麼跟蘇華生說的,今天下雨,路上一定要小心。
二十歲生日那天, 蘇華生連着攢了好久的機票錢飛去京城,想給他生日驚喜。
人到了機場通了電話, 蘇斂才得知消息。
父子倆已經好久不見, 他那會兒正在練習手術縫合, 手一抖就紮在了手指上,一下午都心不在焉。
蘇華生平時節約習慣了, 着急見人難得打了一次出租車。那天大雨磅礴,天黑路滑,路上出了連環車禍,他坐的那一輛在正中間。
蘇斂趕到醫院的時候,蒼白的牀單上四處都是止不住的血, 人已經幾乎斷氣。
他抓着滿是鮮血的手, 一遍又一遍的大聲重複:“不是讓你路上小心嗎?爲什麼不聽, 爲什麼不聽。”
旁邊的人看過來, 年輕的青年風度全無, 理智全失。
蘇斂不知道該責難誰,是怪這暴雨的天氣, 怪糟心的司機,怪蘇華生的驚喜,還是怪今天過生日的自己。
“對不起,蛋糕撞壞了。”這是蘇華生說的最後一句話,然後緩緩閉上了眼。
連最後的遺言都沒有留下,只是一句並不該他道歉的道歉。
在牀上的人停止呼吸的那一刻,蘇斂覺得自己的生命好像也同時結束了,變成了一條虛無的直線。
他胡亂怪罪了一圈,最終把罪孽算在了自己頭上,無法原諒,無法釋懷。
如果不是因爲這個該死的生日,這次意外就不會發生。
他爸會好好的健康的活着,可能非常長壽,長命百歲。
人生有很多個假如。
唯獨不能選擇出生。
但,可以選擇去死。
他站在醫院的天台上,悽風苦雨的天氣很是應景,覺得這些年幡然醒悟努力上進都像個笑話。
是想要以後當上醫生讓他爸過上好日子的,只是那個一直盯着看着的希望瞄點已經消失,一切就變得毫無意義。
然後,天台下方,路過的池妄仰頭叫住了他:“你等我上去,你別跳。”
那個人真的好溫柔啊,跑到跟前的時候,頭髮全溼,大口喘着氣,生怕自己下一秒就從高高的樓上墜落。
下一秒,手腕被用力拉住,蘇斂被人囫圇着從搖搖欲墜的邊緣拉下去,跌入懷裡。
不知道是因爲太冷還是害怕,他渾身顫地根本控制不了,只是不停地抖。
池妄伸手安撫着他的後背,低聲問:“爲什麼做傻事?”
蘇斂額頭抵着一個陌生人的肩膀,無聲的流淚:“以後沒人管我了,你也別多管閒事。”
“池哥管你,行不行?”池妄扣住了他的頭,很輕地揉了一下,“我管你,以後我來管你。”
明明磅礴的大雨突然停了,好像一切的變故都沒發生過。
後來幾年,池妄真的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佔據着閒暇時間的每分每秒,給了他所有的溫柔和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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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一年的中秋,兩人都會選個開闊的地方靠在一起,池妄就坐在邊上,安靜陪着他看月亮到天明。
池妄對於他來說,意義非凡,是崇拜的哥哥,是唯一的家人,也是無可挑剔的男友。
只是最後的最後,這個人也言而無信的離開,他明明說會管一輩子,說到做到的。
從此不敢看明月,唯恐想起心上人。
蘇斂垂下眼睫,感覺眼睛酸得厲害,霧氣要氤氳成眼淚,積攢了一晚上的情緒就要控制不住。
因爲往事太重,喝多了酒,大概真的會發瘋。
具體會怎麼樣,他自己也不清楚。
但當池妄給他電話的那一刻,莫名其妙的,他還是選擇坐在了這裡。
池妄按着他的手,低聲調侃:“你想怎麼瘋?滿場撒歡還是抱着人哭?”
“都可能,怕不怕?”蘇斂狠狠閉了一下眼,把那股酸澀壓了回去。
“酷哥發酒瘋,我怕死了。”池妄挪開酒杯,放到自己面前,“那就別喝了,他們在玩遊戲,你要不要一起?”
蘇斂吐了口氣,好像今晚格外好說話:“好啊。”
“斂哥也來嗎?我們在玩石頭剪子布,輸的喝酒。”顧安久衝他伸出一個拳頭,胡亂在面前晃來晃去。
濃重的心情被攪亂,蘇斂彎了彎嘴角:“你們鬧了半天,最後選了這麼幼稚的遊戲?”
林衍撐着下巴,解釋說:“最簡單的遊戲就是最殘酷的戰局,沒什麼毛病。”
手指仍然捏着玻璃杯,霧氣散了,只剩下一手的水,蘇斂無語笑了笑。
池妄勾着他的肩膀晃了晃,把他從那股悲傷裡拽出來,扔進這夜市的吵鬧裡:“來,小蘇老師,決戰到天亮。”
蘇斂側頭,餘光看着池妄纖長的睫毛,隨意伸手出了個剪刀。
對面恰好是石頭,輸了,得罰酒。
於是伸手碰酒,蘇斂感覺手背被溫熱的掌心包裹住,池妄搶過去,貼着他耳朵說:“我替你喝。”
他說話的時候,帶着酒味的氣息就掃了過來,蘇斂慢了一秒,等反應過來,杯子已空。
手還在池妄的掌心裡裹着,就着他的手擡起懸空,喝了個乾淨。
“妄爺,什麼情況啊?兄弟幾年就沒見你幫人罰酒。”一黃毛嚷嚷起鬨,看熱鬧不嫌事大。
旁邊人快速接上:“就是,區區一杯啤酒,還用替的麼?”
池妄長腿一伸,姿態散漫笑罵道:“人家酒量不好,我叫他來的,萬一真喝多了我得負責。”
“你負責啊,反正早晚都得負責。”顧安久喝嗨了膽子也肥了不少,微微眯着眼睛,說得無比曖昧。
蘇斂輕咳了一聲,擡眸看向起鬨的大家,不服氣說:“再來。”
剪刀。石頭。剪刀。布。布。
邪門了,不管怎麼變化,蘇斂都把把穩輸,面前已經擺了一小排滿滿當當的啤酒。
池妄側身點了一根菸,夾在指尖燒着過癮:“小蘇老師,運氣真的太差了,你是想灌死我。”
“不要你幫。”蘇斂擡手拿過一杯,豪邁地一飲而盡,苦澀的味道順着喉嚨一路涼到心臟。
好像就多了這麼一杯,大腦就開始犯暈,視線也開始變得模糊,眼前的人成了重影。
“聽話,別喝了。”池妄怕他再亂動,低頭捻滅了煙。
他左手把蘇斂的兩隻手攏住扣在桌面上,輕輕壓住,右手一杯一杯的順過去,那一排杯子瞬間清空。
蘇斂真的聽話沒動,就任憑他這樣扣着,感覺剛纔那一聲還纏在耳尖兒上,很是熟悉。
好像是他的池哥在叫他,聽話,他會聽的。
見旁邊人一動不動,池妄樂了:“突然這麼乖啊。”
蘇斂輕輕地點頭,反手抓住了他滾燙的指尖,整個人控制不住往旁邊倒,好像失去了支撐,搖搖欲墜。
顧安久“誒”了一聲,驚訝道:“斂哥真醉了?他自己悄咪的喝了幾瓶?”
池妄伸手勾住人往懷裡帶,壓在肩膀上,安撫地拍了拍:“我都說了他酒量不好,你們還懟着人灌。”
“不是,酒不都被你喝了麼?”顧安久覺得好冤,仰着胖臉叫屈。
林衍看了眼時間,提醒道:“那撤麼?蘇斂家住得遠,送回去也得好一陣。”
“撤”字還沒說出口,被人打斷。
“帥哥們,點歌嗎?十塊錢一首。”旁邊一掛着吉他的男人探出身子,彎腰問,“點一首吧,不貴的。”
蘇斂從懷抱中擡起眼,伸手去夠他的話筒,低聲說:“我要唱。”
池妄:“……..”
你真是瘋得清新脫俗,很有特色。
“開玩笑開玩笑的,我們不點。”顧安久尬笑着招呼人,把他往旁邊桌上帶,“不好意思,朋友喝多了,別理他。”
蘇斂擡頭盯着池妄的下巴弧度,像是確信這人會答應他的無理要求,再次緩緩重複:“我要唱。”
明明還是往常的聲音,卻因爲酒醉染上了一點特別的任性,讓人心軟。
顧安久噤聲,又小心建議:“斂哥,你想好了嗎?人很多的。”
蘇斂重複第三遍,沒了耐心:“我要唱。”
“唱唱唱。”池妄被鬧得沒辦法,擡眼盯着賣藝的大哥,打着商量,“給你五十,話筒借我朋友唱兩首行不行?”
男人繞着話筒線,饒有興致問:“行,這位帥哥想唱什麼?”
像是早已經想過答案,蘇斂對答如流:“如果是你。”
搜索了半天,男人從手機上擡起眼,疑惑道:“有這首歌嗎?沒找到。”
蘇斂從池妄的懷抱裡緩緩起身,接過話筒:“那就清唱。”
已經接近午夜,正是大排檔最熱鬧的時候,裡外都滿滿當當坐了人。顧安久環顧四周,偷偷抹了一把臉。
等他斂哥明天清醒的時候,會不會想殺了灌酒的自己。
內心的打鬥小劇場還沒演完,蘇斂那邊已經捏着話筒,開始輕輕唱了起來。
少年聲音清亮溫柔,大概因爲醉酒,尾音拉得很長,像是在訴說一個久遠的故事,但意外的好聽。
“我操,斂哥有點兒東西。”顧安久情不自禁摸出了手機,對着人開始錄影。
“是我們輸了,帥哥連醉酒都不會出醜的。”黃毛感嘆,“這把嗓子,牛逼。”
聽到歌聲,旁邊的人已經齊刷刷看了過來,看着穿着白襯衫的少年微微曲着長腿,旁若無人的唱歌。
意氣風發,好像又藏了點兒少年的惆悵,一品就感覺意味深長。
“你看着我,微笑着什麼都不說。”
“當人潮再次躁動以後,擁抱着我。”
蘇斂半靠在椅子裡,眼睛直勾勾盯着池妄,捨不得挪開那張他看過千百次的臉,有些晃神。
他想到了很多個場景,跨年那天的煙花,天台上的對話,看月亮的側臉,穿着西服的模樣。
是他的戀人,蘇斂突然很想念他的擁抱,一定很暖。
聽了一會兒,池妄伸手衝男人招了招手,示意過來。
怕吵到唱歌的人,嗓音壓得很低:“麻煩吉他借我一下,我給他伴奏。”
如果蘇斂明天醒來想起,會覺得尷尬,那就再加上他一個。
只要兩人一起,做什麼事情都變得不會那麼丟人。
“來,給。”男人大方遞過去。
吉他斜放到腿上,池妄微微低頭,指尖隨意勾了幾下弦,很容易找了個合適的和絃配上。
清澈的少年音加上和諧的吉他聲,好像這首歌本來就該如此,像是九月最後一陣晚風,溫柔地掃過。細細一聽,又讓人悵然若失。
“如果是你,你是否也流着淚撫平所有記憶,四季的漣漪。”
“最離奇最壓抑最愛的散席,只剩下我還在原地。”
“塑成一道玻璃,隔離。”
隔壁桌起了歡呼,叫囂着“再來一首”,蘇斂唱完了最後一個半拍,愣愣地盯着眼前的人,眼眶逐漸泛紅。
他看不見別人,整個眼裡滿滿當當都是池妄。
只是恍惚間,那個二十多歲的男人消失了,只剩下一個十幾歲的少年。
坐在吵鬧又帶着生活氣的大排檔裡,腿上放着吉他,微微垂眸,眉眼裡收斂了以往的散漫狂妄,盛着無盡的溫柔繾綣。
這樣的池妄,他從未見過。
好半天,顧安久纔回過神來:“不是,這歌詞怎麼聽着這麼傷感啊,斂哥是不是想起前任了?”
怕觸碰逆鱗,林衍小心翼翼說:“喝多了是容易上感情,很正常。”
“唱完了,謝謝。”蘇斂把話筒遞回去,意識恍惚,默默垂了眼。
聽到旁邊的議論,池妄感覺心臟輕輕被紮了一下,不是很疼,但是難受。
他摸不清當下是什麼情緒,只是覺得心情被那首歌牽動,也有些堵得慌。
蘇斂也沒說話,默默又喝了一杯酒。酒勁上頭,彷彿剛纔強撐的清明已經全部擊碎,只剩下恍惚。
他坐在原地,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回家嗎?我送你。”池妄輕輕吐了口氣,低聲問。
蘇斂緩緩搖頭,視線模糊幾分又清醒:“不想回去,想看月亮。”
因爲酒醉,說話有些斷斷續續,咬字變得含糊不清,削弱了平時那股高冷勁兒,變得可愛起來。
池妄無奈,小心把人從座椅上拉起來,看向衆人:“我帶他回網吧睡,大家散了吧,改天再聚。”
“好叻,到家記得發個信息。”顧安久幫忙先結了帳,挨個把人送上出租。
“走吧,網吧樓上有個天台,可以看月亮。”池妄扶住搖搖晃晃的人,安撫性地揉了揉他的後頸,“先坐車過去,嗯?”
“好。”喝醉的蘇斂不吵不鬧,只是會有一些奇怪的舉動,時不時地冒出特別的想法。
他被塞進車裡,手肘撐着窗戶看了眼天上,又側頭看向池妄:“你會陪我看的吧?”
池妄盯着他撞上玻璃的腦袋,輕輕一帶,把人勾了回來摟着,反問道:“爲什麼想看月亮?”
蘇斂沒說話,只是伸手揪住人的衣領,語氣兇巴巴地執着追問:“你陪不陪?”
“陪,陪你到天亮。”池妄不知道自己哪兒來這麼多的耐心,他微微調整坐姿,讓蘇斂靠得更舒服一些。
窗外的風景飛馳而過,變成殘影,車內的兩人靜默着,相互依偎在一起。
時間好像被拉得很慢,池妄的手臂環在蘇斂背上,一下一下地輕撫。
“想吐嗎?”
“不太想。”
“喝那麼多,難不難受。”
“有點兒。”
腦海裡遲鈍地閃過大排檔裡的畫面,後知後覺,過於出格。
蘇斂的臉埋在胸膛裡,什麼都看不清,說話的聲音有些模糊:“我剛纔好像丟人了。”
池妄輕笑,連帶着胸腔微微震動:“不丟人,很好聽的。小蘇老師,要不要跟我組隊出道?”
這話聽起來很是荒謬。
抓着衣領的手指緩緩鬆開,蘇斂擡頭,眸光很散,聲音更輕:“你騙我。”
池妄低頭,嘴脣像是碰到了軟軟的頭髮,有些癢:“沒騙你,是我聽過最好聽的。只是這首歌我沒聽過,改天我練練,我們再合作一次。”
蘇斂滿意了,重新垂下頭,找了個舒服的姿勢靠着。
出租車停在夜色門口,池妄付過錢,小心翼翼把人從車裡拽出來。
狹窄的樓梯很是昏暗,怕人摔倒,池妄扣着人的肩膀順着梯子往上走到四樓。
鐵門推開,天台空曠。
蘇斂快步過去,微微擡眼,天邊烏雲散開,那輪月亮又重新冒出了頭。通透得像一顆琥珀,搖搖欲墜懸掛在天上。
他表情有些驚喜,扭頭看向池妄:“你運氣很好,沒有錯過今年最圓的月亮。”
那語氣和動作,完全沒了平時那股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高冷。
反而好像剛得到了一顆糖的小朋友,軟得人心尖酥麻。
“嗯,看到了,很好看。”池妄慢吞吞走過去,撐着天台上的欄杆,順着人的視線,看向天際。
其實,他不覺得月亮有什麼好看,每天都一樣,沒什麼區別。蘇斂這麼執着,一定是有特別的原因。
但,蘇斂不說,他也就不問。
如果是苦痛的回憶,問太多隻會揭人傷疤。
如果是放不下的曾經,那不如就隨風散了。
他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跟蘇斂並肩站在天台上,陪他度過這漫漫長夜。
時間緩慢滑到凌晨兩點,池妄翻身,後背抵在欄杆上,懶洋洋看人:“看這麼久還沒看膩?”
“沒有。”蘇斂依依不捨收回視線,又看了眼面前的人,腦子有些發暈。
“酒醒了嗎?”池妄盯着他的眼睛,琥珀色的瞳孔裡倒映出兩個小小的自己,像是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
“......醒了吧。”蘇斂卡頓了好幾秒,才慢吞吞迴應。
醉鬼都是這樣說自己,池妄低頭輕笑,沒有戳穿。
一陣夜風吹過來,把兩人的頭髮吹得凌亂,連帶着把蘇斂的意識也吹散。
他輕輕晃了一下,攥着池妄的外套,指尖收緊往身前一帶,距離驟然拉近。
蘇斂揪着人衣服沒放,低聲抱怨:“池哥,冷。”
心跳又停了一拍,池妄垂眼盯着他單薄的襯衣,被風掀起,露出一截腰身。
還沒做出反應,蘇斂已經歪歪斜斜倒了過來。
帶着溫度的脣很輕地擦過喉結,貼落在脖頸上,無盡的纏繞着酒味的呼吸鋪天蓋地席捲而來。
池妄想,也許,喝醉的不止蘇斂一個人。
他掀開穿着的外套,下意識把人順着衣服裹進懷裡,雙臂收緊。
滾動的喉結上還殘存着方纔觸碰的溫度,他低聲哄:“池哥抱着就不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