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塵楓沒有說話,沒來由地,薰寧竟感覺到了一陣失落。
走在大街上,崔凌依被凍得手腳冰冷,蘇毓緊緊拉着她的手,努力想將她冰涼的手捂熱,但是最終還是徒勞。
不知走了多久,崔凌依率先開了口:“阿毓,你要多穿點,天氣這麼涼。”
蘇毓手微微一抖,很快笑了笑,道:“我知道,你看現在手冰涼的人不是你嗎?”
“阿毓,其實我有很多話想說,但是都不知道該怎麼告訴你。我忘了很多事,所有的以前。”崔凌依深深吸了口氣,努力笑道。
“我知道。”蘇毓看着前方,慢慢往前走着,或者,他是沒有勇氣看着崔凌依,“你想知道哪些?我都告訴你。”
崔凌依想了想,道:“其實都已經無所謂了,忘了就忘了吧,想不起來便可以開始很多新的生活,哪怕是遇見和以前一樣的事情,也可以當做一段新的體驗。”
“可是,如果你忘的是我呢?”
“不會的,我忘記誰也不可能忘記你。”崔凌依看着蘇毓的臉龐,突然一陣心酸,“就算會忘記,那也肯定是最後,或者是我生命結束之時。阿毓,你說我得了失憶症,我失去了所有的記憶,但是唯獨還記得你,這不是很好嗎?”
“的確很好。”蘇毓吸了吸鼻子,擡起手用袖子揉了揉眼睛,道,“今天真冷,這風吹的人眼睛都睜不開了。”
“是啊,真冷。”崔凌依附和道。哪怕她明白,今天其實並沒有風。
“凌依,如果你有一天知道我騙了你,你會不會恨我?”蘇毓嘆了口氣,突然問了這麼一句話。
崔凌依微微一笑,道:“不會。阿毓就算是騙我,也一定是爲了我好。我記得你是王爺,而我是你的妃,你陪我浪跡天涯了這麼久,陪我受罪陪我日曬雨淋,我感謝你還來不及呢。”
“那麼凌依想不想回家?”
“自然是想的。”崔凌依點點頭,道。但是她知道,就算最後她回了家,也一定再也不會知道了。
蘇毓深深吸了口氣,又緩緩吐了出來:“凌依,今天你想玩兒什麼?我陪你。”
“阿毓,請我吃頓飯吧,我餓了。”
“好。”
徑直進了旁邊的一家酒樓,蘇毓牽着崔凌依,扶着她坐下之後,自己纔在對面坐了下來。
“兩位想吃點什麼?”
“一壺熱酒,隨便上幾份菜吧。”崔凌依對着店家道。
“好嘞,兩位稍等。”說着,店家便走了開。
蘇毓看着崔凌依,笑道:“今天怎麼突然想喝酒了?”
崔凌依看了看外面灰濛濛的天空,道:“這麼冷的天,喝點兒酒暖暖身子。”
雖然二人都極力掩飾着自己的恐懼和悲傷,但是蘇毓還是能感覺到崔凌依的心。他想,她一定是知道了什麼,或許早已經知道了所有的事情,只是她什麼都不願意說,也不願意讓自己擔心罷了,畢竟她從來都是這麼聽話懂事。
其實這樣也好,彼此都明白,但彼此都不說,便可以假裝什麼都沒有發生,然後平平靜靜地面對這一切。蘇毓雖然明白崔凌依的心思,但是他更希望自己是不明白了,否則也就不會這麼心痛,還要假裝快樂了。
很快店家就拿上來了一壺熱酒以及兩個酒杯,崔凌依拿過酒壺給自己和蘇毓倒了滿滿一杯,舉起酒杯對着蘇毓微微一笑。
“阿毓,你陪我浪跡天涯五個月,放棄榮華富貴,只爲滿足我心中的願望,謝謝你。”
蘇毓看着崔凌依,也舉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和崔凌依的輕輕碰了碰,二人便仰頭喝了個乾淨。他不喜歡崔凌依說的這句話,聽起來像是生離死別,雖然事實上的確是生離死別,但是他寧願像平時一樣。
“凌依,其實應該是我感謝你,這段日子以來我明白了很多,也懂得了很多,這是在京城所體會不到的。”
“阿毓,我們的家是什麼樣子的?”崔凌依看着蘇毓,眼中滿是期待。她知道他們的家一定很大,很漂亮,但是她不記得了。人越是到了最後時刻,越是想知道更多的事情,越是不甘心就這麼離開。崔凌依也一樣。
蘇毓提起酒壺將酒杯斟滿,道:“我們的家很美,很溫馨,你最喜歡坐在我爲你建造的花園裡,坐在我爲你做的鞦韆上面,賞着那些美麗的花兒。那裡的花草樹木,從來都不會隨着季節的變化而凋零。”
“冬天呢?冬天我也喜歡坐在花園裡嗎?”
“當然了,冬天的時候你會把自己裹得像一隻熊,手中抱着暖袋,穿着大大的斗篷,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寒風一點兒都吹不進來。那時候我很忙,每天早出晚歸,你無聊的時候便坐在鞦韆上,等着我回家。”再次回想起這一切,蘇毓不禁有些哽咽了起來。
崔凌依努力回想着,想要想起來蘇毓說的一切,但是始終想不起來任何的畫面,於是只能在腦海中想象自己坐在花園的鞦韆上的樣子。她想,當初自己坐在鞦韆上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呢?
“真好,雖然不記得了,但是確實也符合我的性格呢。”
“是啊,你一點都沒有變,雖然不記得以前的事了,但是你的一舉一動還跟以前一模一樣。所以呀,不管一個人怎麼改變,骨子裡的東西都是變不了的。”蘇毓舉起酒杯,一口飲盡。
崔凌依拿起自己面前的酒杯,也喝了個乾淨。最後的時光裡,能和他舉杯暢飲,能死在他的懷裡,已經很好了……
不經意間擡頭看了看門外,崔凌依陡然一驚,道:“阿毓,你看,下雪了。”
蘇毓轉過頭看向門外,不禁也愣住了。今年的冬天來的格外早,就連這第一場雪也來得很好,真是時候,紛紛揚揚,在今天的夜晚,將所有的一切都掩埋,以及她最後的回憶,都將消失在這個雪夜裡。
崔凌依嘆了口氣,道:“好大的雪,白花花的,真美。”
“記得以前你最喜歡下雪,然後穿着大紅的斗篷在雪地裡奔跑,然後問我你像不像是一朵花,一朵不甘寂寞兀自開的燦爛的花。當時我說像,其實你不知道,你比花兒還要美,美得驚心動魄,甚至當初你的容貌還驚動了整個長安城,無數男子爲你傾心。”蘇毓看着崔凌依,眼神柔和得像春天的水一樣。
“就像這樣嗎?”崔凌依笑着揮了揮自己身上的大紅斗篷,問道。
蘇毓點點頭,道:“沒錯,你在冬天的時候,無論走到哪兒還是最喜歡穿着大紅的斗篷。”
雖然說着不在乎,但是崔凌依其實還是想知道的,知道自己的過去,以及蘇毓的過去。
就這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到最後,三壺酒已經完了,而崔凌依也早已經醉得不成樣子,趴在桌子上睡了過去,只有蘇毓,仍然看着屋外越來越大的雪,淚流滿面。
他沒有阻止崔凌依喝酒,從來沒有過的,他第一次如此放縱她喝得爛醉如泥。他想,或許喝醉了她就能安安靜靜地去了吧,沒有痛苦,沒有悲傷。
結了賬,蘇毓背起崔凌依,慢慢往住的客棧走去。
大雪仍然無休無止地下着,越來越大,似乎是要掩埋掉這世上所有的污穢。
蘇毓一步步走得堅定而又悲傷,他想,她連這最後一次穿着大紅斗篷在雪中奔跑的機會都沒了,雖然仍是大紅斗篷,但是這朵鮮豔的花兒,終歸是快要枯萎了。
蘇毓多麼希望崔凌依還能像以前一樣,在雪中奔跑,然後笑着問他自己像不像一朵不甘寂寞兀自開得燦爛的花,如果她問了,這一次他一定要告訴她,她其實更像一隻鳥,一隻翱翔在雲中,嚮往自由不甘寂寞的鳥。因爲鳥兒不會枯萎在冬天。
崔凌依趴在蘇毓的肩膀上,頭上戴着大大的斗篷帽子,大雪一朵朵灑落在她的身上,美麗而又哀傷。
紅色和白色,才應該是這世上最美的兩種顏色。
回到客棧,蘇毓將崔凌依放在了牀上,然後替她蓋上厚厚的被子。看着她安靜的睡顏,蘇毓突然有些擔心,擔心她會就這麼安安靜靜地離開,連一句道別的話都沒有留給自己。
時間總是過得很快,從來不會因爲人的祈禱而有絲毫的停留。
很快,天漸漸暗了下去,而大雪仍然無休無止,兀自下得孤獨而又美麗。
塵楓和薰寧坐在旁邊陪着蘇毓,最後的時刻,沒有人說話,也沒有人哭。
豆蔻守在崔凌依的牀邊,安安靜靜地看着她的容顏,生怕將她吵醒一般一動不動,像極了一座雕像。
多麼美得人兒啊,好看得沒有一點瑕疵,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一般,美豔不可方物。可正是這樣一位只有上天才能創造出來的美人,卻又要被上天無情地帶離人間了,於心何忍?
豆蔻從來沒有見過像崔凌依這麼美的女子,笑起來天地失色,就連睡着了,也好看得驚心動魄。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睡夢中的崔凌依漸漸露出痛苦的神情,眉頭緊皺,拳頭也握得發白。
蘇毓想要叫醒她,卻被塵楓阻止了。他說,與其讓她醒着痛苦,不如讓她在睡夢中安靜地離開。這也算是保全了她最後一絲尊嚴。
蘇毓靜靜看着崔凌依在睡夢中掙扎,想哭,卻怎麼也沒有眼淚。
塵楓三人看不下去這場面,都轉過了頭,只有蘇毓,不想錯過她的一分一秒。
當這一刻真的來臨的時候,蘇毓本以爲自己會失控,卻沒有想到會如此平靜,平靜地可怕,甚至以爲這一切不過是場夢,等夢醒了,崔凌依還是會和以前一樣,笑得美好,在家中給自己做好一碗熱騰騰的麪條。
突然傳來一陣敲門聲,打破了房間內的沉寂。豆蔻抹去臉上的眼淚,走過去打開了門。
只見門外之人是一個老太太,衣着樸素,渾身是雪。
“您是……”豆蔻疑惑的看着來人,猶豫着到底要不要讓她進去。
還沒等豆蔻反應,老太太便繞過她徑直進了屋內,沒有任何話語地走到崔凌依的面前,趁蘇毓還來不及反應之時飛快地將一枚紅色的藥丸塞進了崔凌依的口中。
見眼前的一切變化,蘇毓終於反應了過來,一把拉開老婦人,怒道:“你在幹什麼!”
老婦人絲毫不懼怕蘇毓的怒火,用本不適合她的語氣淡淡道:“這藥她不吃也是死,讓她吃了,也許還能救她一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