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處岸上看到這邊手勢,立刻雅樂齊奏,藉着水音遠遠傳來,既悅耳又不擾煩,令人頓時神清氣爽起來。
於是明宗舉酒爲裘太后、麗太妃壽,麗太妃舉酒爲裘太后壽,安寧公主舉酒爲裘太后、麗太妃、明宗壽,次第下來。
接着便該到趙貴妃代表衆後宮嬪妃們爲裘太后、明宗及太妃、公主壽了,衆人紛紛準備好酒杯,只待趙貴妃站起來講完吉祥話,便跟着站起贊賀。
誰知便在趙貴妃覷到了空子,堆好了笑容,雙手堪堪捧起酒盞時,賢妃搶先舉起了酒,向着裘太后和明宗嬌聲笑道:“太后殿下,聖人,嬪妾替腹中的孩兒給二位上壽,祝我大唐江山永固,太后與聖人福壽綿長!”
雅樂聲中,場中氣氛忽地一凝。
趙貴妃驚愕得愣住了,臉上的笑容僵硬到終於不見,接着便是泫然欲滴。
一片鴉雀無聲中,裘太后淡漠了臉色,放下了手中的酒盞,轉頭看向明宗。
明宗則萬分尷尬!
等貴妃帶着衆人行了大禮,這整個的正經禮節程序就走完了!到那時,即便賢妃在德妃之前說話,也不會有人太介意。可現在不同,這種刻意的跳躍絕對稱得上是僭越了!
可賢妃也會取巧,她說的不是自己,而是替腹中的孩兒!
公主上壽畢,下該誰?皇后不在,皇子自然最大。就算是越過了貴妃、德妃的次序,也算不上是特別的過錯。
賢妃太囂張了!
……
可惜,賢妃忘了一個人。
路婕妤。
路婕妤等着太后和皇帝出言斥責,可二聖卻遲遲不開口。
遲遲不開口意味着什麼?意味着他們知道這不合規矩,卻又不想責備;意味着他們不知道怎麼辦好。如果這時候有個人出來笑一笑,打個岔,或起個哄,一起舉個杯,事兒可能就過去了。
路婕妤按着性子又等了三息。
仍然沒有人說話。
賢妃心裡也有些不落實,便又撒着嬌笑了一聲:“聖人?”酒盞也舉得高了一些。
路婕妤終於忍不住了,噌地立起,喝道:“賢妃娘娘,你是在逼聖人失禮麼?”
程才人悄悄擡起低着的頭,看了看路婕妤的方向,眼中滿是看戲時的興奮。
趙貴妃聽見路婕妤出頭,暗暗鬆了口氣,和德妃對視一眼,各自低下頭去,一聲不吭。
賢妃便猛地回頭,斥道:“大膽!”
裘太后手中的筷子往桌上便一放,淡然道:“不妨一聽。”
路婕妤昂然:“貴妃娘娘今日是代皇后娘娘主持御宴。如今大禮未成,賢妃便冒失開口,分明僭越。此是其一!”
裘太后看一眼臉色越來越不好的明宗,垂下眼簾:“其二?”
路婕妤繼續:“按照三夫人次序,貴妃爲尊,次德妃,最尾方爲賢妃。如今貴妃德妃二位娘娘都未開口,賢妃娘娘就上壽於太后聖人,孰爲無禮!此其二。”
裘太后慢慢拾起筷子,又撿了根嫩芹細嚼,漫聲問道:“可有其三其四?”
路婕妤脖子一梗:“即便是皇子在此,欲上壽於太后聖人,也當在貴妃德妃之後。婢妾愚鈍,實在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庶子能滅過庶母的次序去!此其三。如今麗太妃、公主在座,賢妃卻單問太后聖人,一則無視上殿,二則越辱皇嗣,是可忍孰不可忍!以上四條,條條在目,請太后聖人明察!”
賢妃早就氣得花枝亂顫、眉眼通紅,尤其是聽到“庶子”“庶母”這樣刺耳到刺心的詞兒,不過是礙着場面未敢撒潑,堪堪等到路婕妤停頓,剛要出聲,卻聽得路婕妤出座又道:
“婢妾以下犯上、不識大體,咆哮御宴、體統盡失,實在無顏,懇請太后聖人一併責罰。”
一句話,任誰再有怒火,也都被咽在了喉嚨中。賢妃直被堵得氣噎臉白,頓時坐倒哭泣起來!
程才人便在自己座位下輕輕地用力揮了揮拳,低低的聲音忍不住從牙縫裡逸了半絲出來:“痛快!”
雖然因有樂聲,賢妃又哭聲甚大,衆人不曾理論這兩個字,坐在她右手邊的高才人卻瞥了她一眼。
程才人忙正襟危坐,眼觀鼻,鼻觀心。
那邊麗太妃看場面一僵若此,忙強笑道:“罷了罷了,孕期的女子,禮數粗忽也有的。往後這些外頭的事兒還是讓賢妃避着些,太容易出亂子。路婕妤也坐回去吧,正直雖不錯,卻也要有分寸。大過節的——太后您看?”
裘太后這才擡起眼皮,面無表情地看了一眼賢妃,伸手朝路婕妤揮了揮:“吃飯吧。”
趙貴妃此時敬酒不是,不敬酒也不是,擡頭求救似的看向明宗。
明宗知道她是委屈的,想想也是自己太偏心所致,便嘆口氣,舉起了酒杯,先對裘太后道:“阿孃息怒。”接着又謝麗太妃緩頰,最後一舉杯:“來,今日皇后不在,朕替她領着你們,給太后、太妃上壽!祝吾母壽健如鬆,福澤萬年!”
衆人忙都站起,賢妃也慌忙擦了淚舉起杯,跟着贊賀:“壽健如鬆,福澤萬年!”
安寧公主見衆人坐下後仍舊靜默,便俏皮笑道:“阿兄,你忘了安寧了!如何不祝安寧青春永駐,貌美如花?”
趙貴妃會意,忙笑着舉杯,道:“這個該嬪妾代勞!來,祝咱們的安寧公主貌美如花,青春永駐!”
衆嬪御便再舉杯。
德妃待衆人說完,又湊趣笑道:“嬪妾再加一句,祝公主早日嫁得如意郎君!”說着,還向安寧公主眨了眨眼睛。安寧公主頓時紅了臉,酒盞丟在了案上,轉向裘太后,嬌嗔道:“太后,您的話再不錯!德妃這張巧嘴,真的很該打一頓了!”
裘太后就大笑起來。
宴上的氣氛方纔和緩了三分。
卻不料,不過一刻,方婕妤和鄰座的文婕妤又嘀咕起來。不過幾個回合,聲音便大了些。趙貴妃忙凌厲眼風掃將過去!二人面上都是微微瑟縮,然,還沒來得及安靜下去,文婕妤身邊的侍女便“一不小心”“失手”潑了方婕妤一身的酒水!方婕妤尖叫一聲,脫口罵道:“你這個歹毒的賤人!”
場中頓時一片寂靜。
程才人遠在席末,幾次三番無人注意,便乾脆雙手托腮,興致勃勃地繼續看起戲來。高才人忍不住瞪她一眼。程才人驚覺,連忙坐好,繼續觀心去了。
裘太后忍無可忍,手中的酒盞便擲了出去,霍啷一聲,砸個粉碎!同時怒喝道:“簡直是無法無天了!來人,都給我掌嘴四十!”
說完,也不管衆人,也不管結果,一伸手按在餘姑姑腕上,怒氣衝衝拂袖而去。
衆人忙都站了起來,目送裘太后離去。接着麗太妃嘆口氣,唸叨一聲:“大過節的都不讓太后安生……”攜着安寧公主也走了。
趙貴妃看一眼明宗,便命除方、文二人外,其餘人皆退下。
德妃見衆人顧不上,便悄悄拉一拉魏婕妤,緩緩而去。
明宗看着被嚇的嚶嚶哭泣的方、文二人,一張臉氣得鐵青鐵青的,恨恨不已,咬牙道:“不必去宮正司,就在這裡打!”
趙貴妃無法,只得命人拉住二人,即刻掌嘴!
不過三五掌,方婕妤便告暈倒。
明宗氣得直跺腳,又不得不令:“御醫,過來看看!”
——賢妃自是不走的,爭座打架的這兩個,衆所周知,可都是她的人!
一位御醫忙過來看診。
然手指搭上方婕妤腕子沒一忽兒,忽然便是一滯,額上便見了汗,忙招手喊另一位:“你也過來看看!”
明宗和趙貴妃、賢妃忙問怎麼了。這御醫卻只是搖頭,不肯說。
待另一位御醫也診完脈,二人低語片刻,方纔一同跪倒,高聲道:“恭喜聖人賀喜聖人,方婕妤乃是喜脈,已然二月有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