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明宗駕臨仙居殿,鄒惠妃大慟,爲牟一指請封身後哀榮,並請選牟氏燕娘入宮爲司藥女官,隨侍仙居殿。
明宗當即照準。
翌日傳旨牟府:牟一指封尚藥局奉御,賜玉帶、紫袍爲陪葬。準其嫡長孫女牟氏燕娘臘月二十九入宮,封司藥,隨侍鄒惠妃。
牟府衆人還等着其他封賞,豈料親自趕來充當這個宣旨內侍的洪鳳已經合起了黃綾聖旨,滿面肅然地道了聲:“節哀。咱家正日子必定前來拜祭。想來牟老侍奉太后多年,太后必會有其他話說,到時候興慶宮不知道誰會來,還請不要讓老人家走得太潦草。”
牟府衆人聽了,暗暗歡喜,急忙去準備隆重葬禮。
誰知,到了正日子,洪鳳倒是如約來了,興慶宮也來了人拜祭,卻沒有其他的封賞,只是勉勵了一句:“牟老英靈不遠,子孫當克紹箕裘,不要令老人家失望。”便走了。
那時牟燕娘已在宮中做了女官,自然是拜祭之後便即回宮,牟府的人輕易也不敢得罪她了。倒省了許多口舌之爭。
——都是後話了。
……
……
鄒惠妃呆呆地坐在房裡,心如刀割。
橫翠帶來的最新的消息,陶一品剛出華陰就被大雪攔住了,新正之前都未必能趕得回來。
而牟燕娘託洪鳳轉回來的話,明明白白,殘忍直接:“娘娘的胎毒已經中了十餘日,即便是能醫好,這一胎能保住的可能也不大了。即便是僥天之倖,將孩子生了下來,只怕這孩子也活不過十歲。娘娘還是早作準備的好。”
鄒惠妃僅有的希望被這番話打落谷底。
桑九看着狀若呆癡的鄒惠妃,欲言又止。
橫翠看着她的眼神,半天,漸漸變了顏色,忽然拉了她,低聲問:“九娘,你想說什麼?你是不是想讓娘娘做賢妃做過的事情?!”
桑九看了橫翠一眼,面上露出一絲愧意,低聲道:“我不說,我不說了。”
鄒惠妃卻聽到了這句話。
穿着白色繡銀色蝴蝶的惠妃,忽然臉白如紙。
鄒惠妃輕輕地笑了一聲,聲音怪異,簡直像是從地獄裡回來的一樣。
“我終於明白了。賢妃當年應該也是知道了自己的胎毒已深,根本無法醫治,所以才用那一胎拉了我下後位。”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尤其是,賢妃一直認爲是自己下的毒,所以纔會那樣狠絕,幾乎要與自己同歸於盡!
鄒惠妃悽然笑了。
原來賢妃也是個糊塗蟲,可憐人!
鄒惠妃忽然對賢妃生出了無法言說的憐惜。
桑九卻微微皺眉,道:“娘娘,婢子忽然想到一件事。當年宮中的人,您,貴妃,德妃,賢妃,兩位婕妤。賢妃中毒,不是我們做的。剩下貴妃、德妃、兩婕妤。聖人說是德妃做的。兩位婕妤已死,貴妃娘娘是福王的人,現在正在旁觀。那您這個時候中了相同的毒。說明什麼?”
鄒惠妃冷笑一聲,帶着些自嘲:“還能說明什麼?說明我小瞧了那位王爺殿下!他在宮中的人馬不止德妃一路,如今,應該又有了新人了!”
桑九一驚,失聲道:“您是說,皇后娘娘?!”
鄒惠妃看了她一眼,桑九臉色一白,急忙低下頭去。
但這話一出口,鄒惠妃卻也皺起了眉頭:“不對啊……若是皇后跟他聯了手,那以賢妃痛失一子的心境,如何還能跟戴綠枝相處得如此和睦?”
這個邏輯無論如何都想不通。
鄒惠妃和桑九都緊緊地蹙起了眉頭。橫翠的臉色也難看着,但是咬住了嘴脣,低下了頭去。
過了一會兒,鄒惠妃揉了揉額角,道:“不過,桑九,謝謝你。”
這個話題終於轉開了鄒惠妃對自己胎毒的注意力。
橫翠遲疑了一下,卻將話題重新拉了回來:“那麼,娘娘,打算怎麼辦?”
鄒惠妃雙手捂住臉。
許久,微弱的聲音從她的口中顫顫傳出:“照桑九的那個意思辦……”
仙居殿寢宮內,一片死寂,許久許久。
“給她們機會,讓她們決定,其他的……”
“桑九,橫翠,我覺得,我死後,一定會下地獄……”
……
……
戴皇后緊緊地握着拳,低聲問:“讓本宮去見她?”
梅姿低着頭:“是。平安傳話,賢妃說,她與仙居殿的恩怨太深,實在不能在這個時候輕舉妄動。所以,若皇后娘娘一定要面議些什麼,就請今夜到太液亭賞月。”
戴皇后厲聲喝道:“放屁!月底,雪天,哪裡來的月亮可賞?她這是要本宮出醜麼?” ωwш⊙тtκan⊙℃O
梅姿低聲道:“她說,請皇后娘娘便裝前往。”
戴皇后雙拳一頓,慢慢地伸開,聲音也緩了下去:“便裝?”
梅姿低聲道:“是。她說,太液亭那邊她已經安排好了。一羣小宮女今晚要在附近的棗園私自聚會。咱們就冒充小宮女就行。”
戴皇后猶疑片刻,問道:“她呢?”
梅姿頓一頓,道:“她亦如此。”
戴皇后這才點頭,咬牙低聲道:“萬一當着人,總不能讓本宮給她行禮吧?”
梅姿早知她是爲了這個,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哂,低下眉去,問道:“娘娘今晚帶誰去?”
戴皇后想了想,心中轉過蘭香的名字,又一陣惱怒,該死的鄒田田,害得我又少了一個得力的幫手:“我和菊影竹心去,你守在清寧宮,我還放心些。”
梅姿低頭叉手:“是。”
……
……
棗園,枯樹林中。
平安和清溪對面而立。
“你若再沉寂下去,主人必定要把你一家子都扔到萬劫不復的地方去了。你還是做些什麼吧。”
“……你呢?”
平安低下頭去,身子瑟瑟發抖:“我什麼都不想做。我主子已經做過了。”
清溪吃了一驚,擡起頭看,詫異地看着平安:“你說什麼?”
平安擡起頭來,已經是滿臉淚痕,眼中都是恐懼絕望:“我跟了一個絕頂聰明的主子,我相信,就算是地獄裡的惡鬼,也無法與她相比!”
清溪的眼中閃過一絲複雜,垂下眼簾,半晌,方突兀問道:“你主子是不是瞞着主人還有其他勢力?”
平安苦笑一聲,搖搖頭,低聲道:“那些所謂的主人的人,現在都是她的人!”
清溪大驚,猛地擡起頭來,瞪着平安,一臉的決然不信:“開什麼玩笑!她怎麼可能做得到?!”
平安低下頭,道:“我也不明白。我就在旁邊站着,她聽到的我都知道,甚至,她知道的都是我告訴她的。但她總能看到我打死也想不到的對方的弱點……”
清溪露出了一絲沉思的神色,想了很久,方道:“你我既然同病相憐,我也不會跟主人說什麼。不過,你要小心,吉祥當年怎麼死的,想必你是知道的。”
平安點點頭,輕聲籲口氣,勉強露出個笑容,道:“不過,好在,我這位主子,是把自己放在第一的,所以,主人的許多命令,她雖然也做,但都是讓別人出手。今次也是一樣。你記得,不用咱們親自出手,有那一位呢。”
清溪看着她,也露出了一絲溫暖的笑容:“希望咱們都能再多活兩年。”
平安自嘲地一笑,低聲道:“應該能的。只要咱們不需要自己出手對付惠妃,應該能的。”
……
……
清溪進清暉閣的步子輕快又歡樂。
趙貴妃聽得這個腳步,也忍不住露出了一個微笑,回頭看她:“回來了?怎麼這樣高興?”
清溪看看一旁伺候的香雪,笑着道:“家裡小弟得了先生的誇讚,一家子都高興得要命呢!”
趙貴妃聽她提到家裡,知道她是去見那個人的手下了,面上表情便是一淡。
香雪卻不明所以,笑着道:“難怪了,清溪姐姐最在意的就是家裡的這個小弟了。如今有十四歲了吧?再讀幾年書,求了阿郎,賞個出身,讓他正正經經地去考進士去!”
清溪看着趙貴妃的表情,知道又一次提醒了她現實的殘忍,忙走了過來,接過香雪手裡的梳子,給趙貴妃邊仔細地梳理長髮,邊笑道:“哪裡就有這麼能幹了?累了你半天,我來吧,你去歇歇。”
香雪抿着嘴笑道:“我還真是正想去淨手呢。”說着便轉身走了。
清溪對着鏡子裡的趙貴妃一笑,低下頭去,伏在她耳邊,輕聲道:“皇后要出手,咱們看熱鬧就行。”
趙貴妃忍不住皺了皺眉,低聲道:“雖然我十分討厭惠妃,但那好歹是聖人的子嗣,他們就不能……”
清溪截斷她:“娘娘,這孩子誰生都行,就是不能讓姓鄒的生!她生了,頃刻間便是復後,那不僅現在的這位皇后無處可去,只怕咱們的日子也不會好過!既然不用咱們出手,咱們就看着就好。”
趙貴妃扭頭看她,不解:“她當年也沒怎麼樣我!就算她復後,跟我有什麼關係?”
清溪嘆口氣,低聲道:“您忘了阿郎怎麼爲難鄒小二郎?您忘了福王一脈怎麼對待她?您忘了當年她被圈禁,您是怎樣封了她的清寧宮?您忘了這陣子跟她是怎樣的針鋒相對、明爭暗鬥?”
趙貴妃不以爲然地搖頭:“那些都是時勢使然。她是做過皇后的人,這種小小不言的齟齬,她不是戴綠枝那種小肚雞腸的人,不會揪着不放的。”
清溪咬着嘴脣,低聲道:“娘娘,那如果她復了後,外頭逼着您出手呢?”
趙貴妃手裡剛剛拈起一盒胭脂,一聽這句話,手一顫,胭脂砸在了地上,摔得粉碎,鮮紅四濺。
外頭聽候召喚的小宮女們嚇了一跳,急忙跑了進來,待看見趙貴妃發白的臉色,都又站住了不敢向前。
清溪不動聲色地轉頭去看,叱道:“愣着做什麼?還不趕緊收拾?姐姐我失手砸了多少東西,這也值得大驚小怪?!”
趙貴妃垂下眼簾,喃喃道:“說的是。已經砸過多少回了,還在乎這一次半次的麼?由它吧!”
清溪鏡子裡看了她一眼,一言不發地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