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溪水被血染紅了。白恩看着它旋轉着離開,想知道他感覺有多麻木。水的寒意彷彿滲進了他的血管。他意識到自從格雷羅根加入了他的旅程,他已經改變了很多,他不確定自己是否喜歡它。
白恩甚至無法弄清楚自己到底是因爲什麼而改變,他早已習慣殺戮,也做好了被殺的準備。但最近的殺戮讓他有些厭惡,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是他在法塔林島過得太過安逸時,還是他在比爾巴利戰爭期間的所見,還是……從得知夜梟死後才發生的?他不得而知。
他還記得他殺死黑塔學徒後的感受,那個學徒是第一個倒在他的祭刀下的人。那是一次意外,當時在黑塔後面的場地上發生了一場被認爲是孩子氣的決鬥。祭刀的刀刃滑了一下,那個人已經死了。白恩還記得他臉上難以置信的表情,以及他自己的恐懼和悔恨的淚水。他結束了一個人的生命,感到內疚。
但那就好像是很久以前發生在別人身上的事。從那以後,自從他發誓要成爲法師,踏上看上去註定失敗的復仇之路,他就一次又一次地殺人。伴隨着每一次死亡,他感到的悔恨就少一點;隨着每一個死亡,思考下一個死亡變得更容易了。曾經摺磨過他的噩夢已不再來折磨他了。後悔和厭惡的感覺已經離開了他。就好像曾經黑塔之中的那種瘋狂已經感染了他,他也不再在乎了。
他突然想起來,有一次,作爲一個黑塔學徒,他研究了一位偉大的哲學家的著作。他在他的著作《論世界》中說過,一切生物都有靈魂。即使是畸變體也是有感情的生物,有愛,有生命,能夠體會其中的價值。但是白恩知道,他已經毫不猶豫地把他們給消滅了。他們是敵人,想要殺死他,而他對他們的死並沒有真正的悔恨,只是對自己對此產生厭惡感到奇怪。他問自己發生了什麼變化,卻找不到答案。
難道這就是他如此討厭那些改變了的東西的原因嗎?是因爲他能看到自己身上發生的變化,害怕這些變化會有外在表現嗎?他覺得他的新態度足以證明他是對的。這是怎麼發生的,什麼時候發生的?
是在他生命中第一個摯愛的人死於黑塔法師之手之後嗎?他不這麼認爲。這個過程更加微妙;在他漫長的生涯中,就像是有一種奇怪的鍊金術把他改變了。一個新的白恩誕生在世界邊緣的這片荒蕪的土地上,這是這個地方的荒涼、他生活的艱辛以及從太近的地方看到的太多的死亡的產物。
他看着對面的格雷羅根。矮人弓着背坐在一塊突出小溪的岩石上。矮人從白恩放在揹包裡的斗篷上撕下的一塊布裹在他的頭上,羊毛被矮人乾涸的鮮血染成了深黑色。
我最終會變成那樣嗎,白恩疑惑着,絕望,瘋狂,註定要死去,從上百個小傷口中慢慢死去,只爲尋求一個偉大的死亡來救贖自己?這個想法並沒有使他不安——這本身就令人不安。但或許也是最好的結局,至少比自己變成一個懦夫要好的多。
他丟了什麼東西,又丟到哪兒去了?白恩聽着河水奔騰的聲音,感到很納悶,彷彿它帶着某種密碼似的。格雷羅根擡起頭,慢慢地打量着眼前的景象。白恩注意到他的眼睛,露出了傷痕累累、空洞的眼神。
或許,矮人並非是自己所猜測的那樣,一切都是表象。白恩並沒有真正瞭解矮人的內心,就像矮人也從未了解過自己一樣。
白恩自己也看了看周圍那些光禿禿的樹木和多刺的灌木叢,還有那冰冷的灰色岩石。在茫茫雪山的巨大陰影下,他覺得自己像個矮人。他問自己,他們是怎麼來到離他家這麼遠的這個被諸神遺棄的地方的。
有那麼一秒鐘,他彷彿在這個世界的無邊無際中迷失了方向,他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找不到參照點,他和棄誓者孤獨地生活在一個死亡的世界裡,靈魂在永恆中漂流,被地獄裡鍛造出來的一連串環境所束縛。
格雷羅根看了他一眼。白恩用一種幾乎是憎恨的目光回望着他。他靜靜地等着矮人開始爲他毫無意義的徒勞的勝利而沾沾自喜。
“這裡發生了什麼事?”矮人問道。
白恩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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矮人失去了記憶,這讓白恩十分意外,但並不是所有的記憶,他記得白恩,記得他們之前的旅程,但是丟失的記憶則十分碎片化,讓白恩無法確定矮人到底丟失了多少記憶。最關鍵的,白恩無法確定矮人是否還真的記得那位工匠的所在。他現在只能祈禱隨着傷勢復原,矮人可以恢復記憶。
從溪水邊離開後,白恩最初準備通過談話來確認一下矮人的傷勢對記憶造成的影響,但矮人似乎趁機在某種思考中,對白恩的問話反應極慢,這讓白恩最終放棄了這個打算。兩人只能默默地朝着目的地的方向前進,一路無話。
他們離開了山區,土地更綠了。溫暖的金色陽光在傍晚柔和的光線中灑在平原上長長的粗糙的草地上。到處都是盛開的紫色石楠花。花在草叢中盛開。在他們前面,大約一里路之外,一座巨大的灰色城堡聳立在平地線之上,坐落在崎嶇的山頂上。在它下面,白恩可以看到一座城鎮的城牆。許多煙囪裡的煙懶洋洋地飄向天空。
他感到輕鬆多了。他估計他們會在天黑前到達那個城鎮。一想到一些熟牛肉和新鮮出爐的麪包,他就口水直流。他對他們從旅行途中村莊的小塊田地那裡得到的口糧感到十分厭惡;硬餅乾和乾肉條。今晚,這是幾個星期以來,他第一次可以安全地躺在真正的屋檐下,享受和他的同胞們在一起的樂趣。他甚至可以在睡覺前喝點啤酒。他的緊張情緒開始緩和下來。他感到肩膀放鬆了,意識到自己在旅途中是多麼緊張,不停地緊張着,不斷地努力想找出那些危險的山脈可能隱藏的潛在威脅。
他擔心地回頭看了一眼格雷羅根。矮人的臉很蒼白,他常常停下腳步,茫然困惑地環顧四周,好像他不記得他們爲什麼在那裡,或者他們在做什麼。頭部的一擊顯然使矮人付出了很大的代價。白恩說不出爲什麼。在他之前的旅程中,他看到過格雷羅根受到更嚴重的傷害。
但白恩確實開始擔心了,不光是工匠的問題,還有戰鬥和生存的問題。矮人的這種狀態會持續下去嗎?會繼續惡化嗎?還是會因爲傷勢的癒合而減輕,最終消失?白恩自己也無法知道答案,甚至沒有人能給白恩答案。
“你沒事吧?”白恩關切地問道,還以爲矮人會對他咆哮。
“是的。是的,我還好。”但他的聲音很柔和,讓白恩想起了一個老人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