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莉莉絲生出了重新化爲人形的念頭——身爲怨靈雖然無拘無束,卻要面對相當多的危機。而且沒法兒與人們好好交流,更讓已經強大到重新恢復了理智的她覺得無所適從。
最終她選擇了一具新死的女屍,通過那個法師的方法附身其上,變成了一具還魂屍。若說還魂屍與怨靈相比有什麼優越性的話,那即是——這軀殼實際上是相當於靈魂的一件鎧甲。
就好比在月光峽谷初見那隻後來化身唯安塔的“魅”時,它想要吞噬人們的靈魂,就必須先得將其從身體上拉扯出來。
打個比方——生者的身體,對於靈魂而言是一具非常合身的鎧甲。而還魂屍的身體,則相當於大了一號。雖然不甚靈便、防護能力也趕不上生者之軀,但聊勝於無。
還魂屍莉莉絲最終遇到了胡安。這兩個缺乏基本神秘學素養的傢伙,一個不清楚還魂屍究竟是什麼樣的存在,一個不清楚胡安實際上是一個巫師。只是這兩類截然不同的生物都因爲對方身上的魔力波動而感到親近,於是成爲了“朋友”。
但從此時胡安的眼神看來,在他的心中莉莉絲的地位顯然更高一些——我不得不爲他的重口味而感到“欽佩”……
我不得不出聲了:“也就是說,嗯……莉莉絲女士,你不清楚,是自己的精神力量影響了胡安的天賦魔力?”
她茫然地搖了搖頭。
我又看向胡安:“那你從前也不清楚自己具有這種能力?直到發現它變得越來越強?”
胡安已經稍微平靜下來,也搖了搖頭:“從前只是覺得大家都肯聽我的建議——我們這片社區的人們一向相處融洽,所以……可是,我真的是什麼巫師?”
“要不你怎麼解釋,你可以將它從石化狀態中召喚出來?”我好笑地說道。“莉莉絲女士……是吸收了法師的魔力和部分記憶,纔在某種意義上變成了操法者。而你——你以爲隨便找個什麼人,配齊這些材料,抹上自己的血,就能召喚出一個還魂屍?告訴你。最重要的是你具有感應北辰之星的能力。”
他雙目失神,喃喃自語:“原來如此……原來那樣的感覺……”
他情不自禁地瞥了莉莉絲一眼,神色當中有些落寞,似乎又有些解脫。
倘若我沒有猜錯的話,他口中的“那種感覺”應該是指魔力激盪的感覺。這兩個傢伙初次見面的時候必定會有此反應——因爲他們都還沒學會像一個真正的法師那樣,收斂自己的精神波動。
那麼……他是將那感覺錯誤地當成“心旌盪漾”了?低級操法者的確喜歡親近具有強大魔力的東西。就像小妖精喜歡靠近魔法師一樣。而至於那解脫——他自己也不想喜歡上這種非人類存在的吧。
事實已經展現在眼前了——這整件事,說起來都像是一個玩笑。
莉莉絲在一段時間以前、在郊外某處遇到了剛剛被塞米爾拒絕的胡安。兩人在最初的驚恐之後彼此熟悉,最終胡安將莉莉絲帶回了家中——這期間也許就有那種“心旌盪漾”的錯覺在起作用。
這前所未有的、強大得異常的還魂屍影響了胡安的天賦魔力,如同一個增幅法術一樣令他變得更加具有“說服力”。於是,在街上偶遇塞米爾其他一個合作伙伴的胡安請那個人去喝了一次酒——兩人從前的關係也算不錯,那時有沒有因爲公事而反目成仇。
酒桌上。不可避免地談及了塞米爾團隊當前研究進度的問題。胡安只是隨口開了一句玩笑——“如果你們那些資料都能統統告訴我就好了。我現在也找到了一個商人的贊助,並且也在研究同樣的事情”。
然後那個人就當即將他們目前的進度,一五一十地告訴了胡安。他當時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那一位沒有絲毫不情不願的意思,反倒是表現得像是巴不得胡安立即掌握他們研究出來的所有東西,趕在他們前面造出那個蒸汽機。
這時候的胡安還沒察覺自己的“說服”已經變成了“命令”——要知道,從前在這種狀況下,說出那樣的話來。別人可不會老老實實地將所有的事情都交待清楚。甚至就在之前一段時間,當他試圖說服塞米爾讓他重新迴歸的團隊的時候,那個意志異常堅定的小姑娘還有效地抵禦了他的能力,毫不留情地拒絕了他。
更何況那時候胡安意志消沉,幾乎很少與人接觸,更沒有多少機會去體驗他的那種“新技能”的威力。
但無論怎麼樣,他還是將那位朋友告訴他的事情反覆驗證了一番。最終得出了的結論是……那些思路的確是可行的。因而懷着滿腔疑惑,他投入到了自己的“剽竊”工作當中,並且搞出了成果。
爲他投資的商人相當愉悅,第二天就將這消息傳得滿城皆知。
所以在胡安第二次遇到那位朋友的時候。他原本以爲對方會對他表現出適當的憤怒與警惕。但沒有想到……兩個人還是友好地走進了酒館,又進行了一次談話。
他試探着再次詢問他。結果出人意料、卻又在情理之中——他得到了更新的資料。於是他問道——“可是爲什麼要把這些消息告訴我?塞爾米,不會遷怒於你嗎?”
對方的回答是——“你是我的朋友,告訴你當然無妨。塞米爾也從來沒有怪過我”。
這樣的回答是有原因的。如果我的推測沒錯兒,胡安的天賦魔法不但是讓人乖乖聽話。還是讓人在聽話之後覺得那是一件“理所當然”的事兒——這就好比人們夢裡常常會見到很多醒來之後難以理解的事情,但在當時又的確覺得理所應當。
所以他的那個朋友定然也沒有將兩人會面這件事告訴塞米爾,塞米爾也就當然不會“遷怒於他”。
就是這樣,胡安從他那裡一次又一次地得到有關蒸汽機的最新成果,到了最後關頭。他竟然也依靠自己平時的經驗積累、勤奮研究,奇蹟般地獨自攻克最後一道難關,試製出成品。
一旦這一目的達成,他在喜悅之餘就有了精力專心思考之前的事情——當時他幾乎將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些信息上,而沒來得及……或者說不願意去思索事情究竟爲什麼會那樣。他甚至一度一廂情願地認爲。是塞米爾爲她之前的拒絕感到內疚,暗中授意那個傢伙將他們取得的進展透露給自己。
因而他決定親自去探一探,塞米爾的團隊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這個時候,距離他第一次遇到莉莉絲,已經過了將近一年的時間。也就是在我們抵達之前的一天,胡安潛伏到了塞米爾所在的那一棟小樓窗外。集中注意力傾聽了他們的談話。
當然,這些事情對我而言實際上都不是重點。重點是,他在窗外留下的那個痕跡。
被怨靈身上的那種氣息所影響的人,身上都會有殘留的痕跡。這種殘餘力量具有兩面性——一方面可能對普通人的精神造成傷害,令他們惶恐不安、緊張失眠、甚至有可能發瘋。但另一方面,對於胡安這種人而言。則能夠“輕微”地刺激他的魔力。
這個“輕微”,當然是指普通的怨靈。因爲莉莉絲此時是一具我前所未見的、無限接近人類的還魂屍,因而我沒法直接感受她之前的精神力有多麼強大。
但我可以知道,便是她在胡安身上殘留的那種氣息,就使得他具有了“命令”的力量,甚至……在集中精力、不自覺地動用自身魔力的時候,在魔力的激盪之下。會將那種怨靈的氣息迫發出來。
而就是這殘留在他身上,又被略微迫發出來的那麼一點點……在“邪?惡偵測”這個法術看來,就像是一個真正的怨靈。而且在原地凝聚了數天之久,還未消散。
這纔是我想要了解的事情。
這纔是這個世界的危機……
在深淵位面關閉之後,歐瑞經歷了一場戰亂。在那種程度的戰爭當中,產生了數量巨大的戰死者靈魂。這些生前嗜血殺戮的靈魂大概不會樂意乖乖跟魔鬼走到深淵地獄中去,也不會放棄一切仇恨去往什麼天堂……
他們之中的大多數,應當還逗留在地上界不肯離去。可以說,自從我們所瞭解的世界形成以來,人類的身邊從未出現過這樣多的不死生物。而它們掠奪着彼此之間的力量。變得越來越強大,也不會有“資源”匱乏之虞。
另一方面,它們的天敵同樣在飛速減少,人類的人口基數則飛速增長。更多的人口帶來了更多的死亡,而更多的死亡……產生了更多的怨靈。現在。僅僅過去了兩百年而已。
那麼三百、四百年之後呢?
當我還假扮一個低階法師的時候,我曾經在古魯丁村莊同帕薩里安說,倘若我們摧毀世界之樹,阻斷生命之力與北辰魔力流向星界的途徑,那麼這個位面的力量將越來越強大……我們甚至可以在這個位面成爲神祗!
眼下,我當日爲了吸引他的注意力所說的話,竟然以另一種形式實現了。
當初雷斯林告訴我,深淵位面將要關閉……就是爲了見到這個結果?
倘若我的猜測是真的,他的目的是什麼?
莉莉絲可以如此強大,也許四百年之後、六百年之後的怨靈更可強大到、即便是今天的我也無法應對的地步……那時候,人類能夠與它們抗衡嗎?
被科技的力量所武裝起來的人類,會不會走上滅亡的道路?
我所能遇見的,就只有這一條死路而已。一旦人類滅亡……下層位面又能夠得到什麼好處呢?它們的大部分力量都得通過主物質世界進行補充……人類消失了……深淵的衰落也不可避免吧?
我思考着這個問題,一時間失了神,以至於沒有注意到接下來,瑟琳娜與胡安又說了些什麼。只知道,在一個小時之後。我們走出了這宅院。
直到此時,瑟琳娜纔將手在我眼前輕輕晃了晃:“出了什麼事?你好像有點兒心神不寧。”
眼下我們走在冷清的街道上,夜間的空氣微微帶着點兒涼意。四周只有樹葉的沙沙聲與低低的蟲鳴。但如此安寧祥和的景緻,在我的眼中卻都帶上了些冰冷冷的、猙獰廝殺的寒意。
我被她打斷了思路,於是緊緊地抓住了她的手。
瑟琳娜低低痛呼了一聲。問我:“怎麼了,撒爾坦?出了什麼事?”
我停下腳步,看着她的眼睛,問:“你有沒有想過,上一代的人類文明,究竟是如何滅亡的?”
她微微一愣。搖了搖頭。
我又問她:“那麼你有沒有想過,雷斯林和那些領主們,爲什麼要關閉深淵位面?”
她的臉色漸漸凝重起來,抽回自己的手:“你是想說……”
但我已問出了第三個問題:“星界諸神不會對這樣的變化坐視不理——然而事情卻這樣發生了。這是不是意味着那些領主們得到了神祗的默許,或者說……是諸神要它們這樣做?”
“撒爾坦,你究竟是想要說什麼?”瑟琳娜不安地看着我。“你是想說,這三者之間有聯繫?”
“想想那個莉莉絲!瑟琳娜!”我迫近她,低吼道,“那樣強大的怨靈,今後也許會越來越多,你沒有想到些什麼麼!”
她微微張開了嘴,而後眼睛漸漸變得明亮起來。隨後又如我現在這樣,被恐懼的情緒所籠罩:“你是說——星界的諸神,授意深淵的領主關閉了那個位面……然後讓地上的怨靈變多?接着讓越來越強大的怨靈……毀滅地上界的人類——而上一代文明就是如此滅亡的?!”
“怨靈!呵呵!”我笑了起來,感覺自己的聲音嘶啞可怕,“來自於人類本身,數量遠超任何一種不死生物……人類的數量越多,所積累的這種毀滅之力也就越強大!我們今天所做的一切——”
我擡起手來,指了指這座夜色當中的巨大城市:“我們所做的一切——這繁華的城市,大片的麥田,發達的貿易。興盛的科技……一方面讓人類逐步走向繁榮,而另一方面……當我們繁榮到了極致的時候,也許就會像上一代文明一樣,猝然崩塌!不是什麼人類內戰,也不是什麼外敵入侵……就是因爲我們自己、我們自己所產生的那些死靈魂!”
瑟琳娜難以置信地後退了兩步。喃喃道:“不……撒爾坦……我寧願相信你是瘋了……連帶我自己也瘋掉了——可是爲什麼會這樣做?他們爲什麼會這樣做?”
“你不相信麼?有個法子可以證實我說的一切。”我大步走到街道正中,那種難以置信的震撼與恐懼感令我懶得再去考慮什麼驚世駭俗之類的事情,而是用隨身攜帶的材料規劃了一個簡易的鍊金法陣。而後我將瑟琳娜拉了進來——
“我們就在此地感受世界之樹的力量,看看它,是不是已經……”說到這裡,我完成了手文。我們的靈魂之力通過法術的力量感受到了世界之樹的召喚,而後,沿着那召喚的氣息一路向前,以難以置信的速度追本溯源,直到迷霧森林當中,那顆巨樹的周圍。
於是……氣息被阻斷了。
那根原本連通着地上界與星界的通道,此刻已經變成了一條死路。
“已經被關閉了。”瑟琳娜看着我,眼中複雜的情緒簡直難以言表。
“而且它還在不斷召喚着那些靈魂——讓它們聚集在一處。這將近兩百年來……天知道已經產生了什麼樣可怕的存在!”我冷笑着,“如果不是想到這件事情……誰會去試探世界之樹聯通兩個位面的通道是否被關閉?整個地上界、主物質界,已經被他們拋棄了!”
“爲了什麼?撒爾坦,爲了什麼?”瑟琳娜喃喃道,“爲了毀滅而毀滅?但人類滅亡的話……深淵怎麼辦?星界的諸神又怎麼辦?自人類產生以來,已經爲他們提供了太多的力量……他們能夠忍受再次跌落回創世之初那種狀態的情況?”
我用力踢散了街道上的法陣痕跡,擡頭仰望星空:“爲什麼?這世界本身就在一個又一個謊言當中存在着……諸神造人?呵呵。可當初就連‘通曉語言’都沒法兒全部解讀那個太古文明的字符——你相信是星界的諸神創造了他們?”
“倘若我所料沒錯……即便是我們的星空諸神,也是上一輪文明結束之後的產物!至於那位羅格奧,瑟琳娜……我從前以爲他不是什麼好東西。然而現在一想,誰知道他最後對米倫提出的那個交易,究竟是不是也同今天發生的事情有關?星界諸神被他斥爲僞神……看他們現在的所作所爲,你覺得哪一方更正義一些?”我深深地呼吸着,然後閉上眼睛,“剛纔我還覺得,他們做出這些事,是爲了毀滅羅格奧……然而現在——”
我看了看她,最終還是沒讓那個可怕的猜想脫口而出:“然而現在……我只希望自己能夠是一個凡人。”
諸君。這一章,也許是本書到目前爲止最重要的一章。因爲到這裡爲止……前文當中我有意無意佈下的那些伏筆、線索、懸念,基本上都能夠完美地自洽了。
包括很多我寫着寫着,爲了製造情節衝突而添加的矛盾線索,到了現在也終於收攏了……
於是我終於可以鬆一口氣,自豪地宣佈,這本書不會爛尾了。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