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鬆了一口氣。他並非看到了我們,而應當是感受到了我們。巫師也對魔力波動有感應,強大者更是如此。
此刻我們倆的身上疊加着兩個高級法術,魔力的波動應當不弱,他能夠感受得到也在情理之中。不同於白天的那個低級偵測術——即便是一個法師都容易忽略那種程度的法術氣息。
於是我拉着瑟琳娜,小心地離他遠了些。眼下我們隱了身,卻一樣具有實體。被他碰到可就不好玩了。
瑟琳娜在靜音結界中對我說:“果然,有什麼東西在幫他。”
“而且不是什麼好東西。”我點點頭。
“你怎麼自己跑出來了?”——這句話……胡安沒有子嗣,年紀看起來也不大,應該不是指一個小孩子。那麼……就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東西麼?
這房子裡有什麼地方被我們忽略了?
這時候他又將視線投向我們身後。我們隨之看去,發現那是一尊大理石的雕像。剛剛走進這件半開着門的書房的時候我注意到了那雕像,卻只把它當成一件純粹的裝飾品。因爲這雕像看起來有些破敗,女性的面部還有兩三道破損的痕跡,似乎是被什麼人不小心弄壞了。
對於一個敗落的家族來說,這種情況挺常見……但是,難道這雕像有什麼不同尋常之處?
接着,胡安站起身來,打開窗戶看了看,又環視四周,微微皺起眉頭
。然後他關上了門、從書桌的抽屜裡取出了一些東西,走到雕像之前。
於是我看清了那是什麼——一些山桃樹的樹膠、疑爲屍油的液體、骨粉、老馬的睫毛等等材料……那都是法師們用於召喚深淵生物的東西。
我的心裡有了一個大致的猜想。而胡安接下來所做的事情證實了那個念頭。
他將屍油倒在雕像的肩頭,又將碎末狀的樹膠、骨粉灑在上面。然後用老馬的睫毛蘸了那些液體的混合物,貼在雕像的雙眼上。再將其他一些東西抹在自己的手掌,用衣服上的一枚胸針刺破了指尖。
最終將指尖滲出的血液點在雕像的面部,異變終於出現了。
雕像表現的石灰色慢慢褪去,原本石質的衣物也變得柔軟起來。它的雙眼漸漸變得黑白分明。嘴脣也變成了青黑色。而原本面部的那幾道傷疤……現在變成了黑紅的顏色,就好像是一個死去多天的屍體的面部。
沒錯……
雕像變成了一具屍體。
一具還魂屍。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與瑟琳娜不禁恍然大悟。
我們當然能夠感受到異常的生命力波動。然而還魂屍這東西……在某種意義上可看成是殭屍。一種具有智慧以及理性思維的殭屍,與人類相似。沒能覺察到它的存在,也是情理之中。
只是,就是這東西讓胡安得到了那種強大的力量?
還魂屍剛剛從石化狀態中醒來,大大地吸了一口氣——其實它根本用不着喘氣。這種動作大概只是一種下意識的習慣。然後她看了看胡安。疑惑地問:“有什麼事?”
真有趣……它竟然能這麼說話,而且表情如此生動!
我也不是沒見過這類東西——但大多行動慢慢吞吞,說話也像是一個垂死的老人,屬於思考上半天才能夠回答你一個問題的那種類型。但眼前這傢伙顯然超越了常理,與其說是一個怪物,不如說更像是一個受了重傷未痊癒的人。
胡安親密地扶着她。讓她坐在自己的椅子上,然後不安地向四周看了看:“我剛纔覺得有什麼人站在我背後——是不是你?”
還魂屍微微一愣,瞪着雙眼往我們這邊看了一會兒……一度我以爲她已經覺察到了我倆的存在——然後她搖搖頭:“沒感覺到有什麼東西。也許只是一個剛剛經過的新死靈魂。”
這當然得歸功於我施展的另一個屏蔽法術。它隔絕了我們的魔力波動。這個法術對於法師們來說並不常用。因爲一旦你將某一出的魔力波動屏蔽了,它也就變得更不自然了起來。好比原本在一張紅色的紙上有一灘黑色的污漬,你便將它整個剪掉了——污漬自然不見了,但那塊缺口也更加明顯
。
倘若對面的是兩個魔法師,很容易就會發覺我們站立的地方。魔力波動奇異地消失了。但那兩位似乎並非經驗老道的操法者,也沒有接受過系統的神秘學教育,因此對於這狀況並未在意。
實際上這也是我的另一個測試。
還魂屍很少見,因爲不是每一個怨靈都有能力附在新死的屍體上,讓自己重新迴歸實體狀態。大多數是死去的法師們不願就這樣從主物質位面退場,因而纔會以這種方式試圖延續自己的生命。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與巫妖有些類似。
然而還魂屍反應遲鈍、動作緩慢,絕無可能再像從前一樣成爲操法者。所以那些法師們的怨靈在體驗了一段時間這種日子之後,大多選擇了自我毀滅。
眼前這個異常的、強大的還魂屍既然沒有作爲一個操法者的常識,那麼也就不可能是具有強大精神力的操法者魂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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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我之前的那個猜想是正確的麼?
在我腦海中的那個念頭面前。什麼竊聽、天賦、還魂屍……都變得無關輕重。我必須得證實它的真僞。於是我對瑟琳娜使了一個眼色,驅散了我們身上的法術。
兩個人當即在書房之中現形。
此時還魂屍剛剛說完那句話,胡安鬆了一口氣。然而下一刻,他的臉色就變得驚駭莫名,而後想要大喊出聲。但似乎又想到了自己身邊的那一位。生生把吶喊遏制在喉嚨當中。於是他狼狽地咳嗽了一聲,一邊瞪大眼睛指着我們倆,一邊將那具還魂屍擋在身後。顫聲問:“你們是誰?怎麼會在這裡?”
然後似乎又想到到了什麼,將手往書桌上一指:“蒸汽機的資料都在這上面——別傷害我們!”
那具還魂屍的臉上同樣是驚駭的神色,但她比胡安要鎮定得多。她先是從胡安的身後探出頭來,接着張開嘴,無聲地對我們吶喊了一聲——
強大的精神力波動當即向我們倆襲來……於是我擺了擺手。打發了這一次攻擊。
這強大當然是相對於凡人來說——足以令他們的靈魂受到衝擊,當即昏死過去。然而對於兩個傳奇大法師來說麼……呵呵……
我隨後沉聲道:“我們不是爲你的資料而來。也沒有惡意。”
又看了看那還魂屍:“我知道你是什麼東西。所以從現在起,你最好老實一些。作爲一個不再屬於人類的存在,你應該知道有一類人,名爲操法者。”
於是那具還魂屍的下一個動作停住了。她原本打算向我們撲過來,用那具不懼損傷的屍體肉搏。然而現在定在那裡。用訝異又略微恐懼的表情看了看我們,好半天才縮回身子,拉了拉胡安:“也許他說的是真的——好恐怖的精神力量……”
胡安張口結舌,似乎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
。
好在瑟琳娜緩和了氣氛。她對胡安笑了笑:“何必這樣驚訝?畢竟你自己也不是普通人。莫非你還不清楚……自己是一個巫師?”
“巫師!”胡安好像被嚇了一跳,看看那還魂屍,又看看我們。“不……我不是那種邪惡的東西!”
我差點笑出聲來。看起來在這一百七十多年間,歐瑞皇室對操法者的敵視態度令大多數人都被洗了腦。不但魔法師被黑化成極端邪惡的存在,就連巫師都不能倖免。然而眼下他身邊就是一具還魂屍,他卻又說出了這樣的話……莫非認爲那具屍體是諸神的恩賜,死而復生的幸運者?
於是我看向那具還魂屍:“那你認爲你身邊這位胡安是什麼?”
那東西張了張嘴,想了好半天,才用那種喑啞的聲音道:“是受到諸神眷顧的幸運兒!”
“得了吧。”我嘆口氣。爲自己和瑟琳娜找到兩張椅子坐下,“有那麼一類人,生下來就具有魔法天賦,能做到常人無法想象的事情……胡安,你就是這類人。從小到大別人對你言聽計從,剛纔你也說,覺得別人被你的能力影響到了——你認爲自己是什麼呢?”
他張了張嘴,又看看身邊的還魂屍:“你是說……”
“你就是巫師。你的那種能力……要說是上天的恩賜,也沒錯兒。在古代大家的確把它看做是恩賜。只是這最近一兩百年,操法者才被塑造成了十惡不赦的惡魔。”瑟琳娜微微皺起眉頭。“除去這些不談——剛纔你讓這具還魂屍甦醒的召喚儀式,是誰教給你的?既然你知道那儀式,也懂得使用魔法材料,怎麼會連最基本的常識都不清楚?”
胡安瞥了一眼他身邊的那位屍體小姐。
聽她剛纔的話……她竟也不知道胡安是一個巫師——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我只得好脾氣地說:“我勸兩位還是安安心心地坐下吧。沒有必要的話,我們不會傷害你們。長夜漫漫。我想我們有足夠的時間把這一切都說清楚。”
接下來,如果我這麼形容的話——這個房間裡,西大陸的操法者“雲集”。倘若帝國軍隊有實力在頃刻之間將這棟房子化爲灰燼,那麼他們也就在一瞬間幹掉了整個西大陸上將近半數的“邪惡力量”。
由於面對的是兩個不可思議的無知菜鳥,因而這場談話進行得很艱難。一方面要接觸他們的警惕心理,另一方面又得給他們普及大量神秘學常識,因而直到三個小時之後,我才終於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然後我的心情變得更加沉重起來。
佔據了這具屍體的靈魂,原本是一個普通人。死於一百多年以前。如果按照實際年齡來算的話……她大概是在我石化之後的二十多年死掉的。
她原本是一個普通人,家境還過得去,受過一定的教育。但因害了肺炎,醫治無效。過早地死去了。
然後……好戲來了
。
靈魂離體之後並沒有魔鬼來接引她——當然她本身也不會覺得這有什麼異常。畢竟在那個時代,操法者也相當罕見,她便是那些將魔法師之類的詞彙當成是神話傳說的一類人中的一員。
於是她有些手足無措。然而的確也感受到了世界之樹的召喚——據她自己說,是“冥冥之中有一股無形之力在呼喚自己前往”。但一個新生的靈魂,又是第一次進入死後的世界。一切都顯得那樣陌生可怕。更何況她還有自己心愛的人,因而盤桓在那人身邊不可離去……大多數怨靈都是這樣產生的。
因爲它們有着過於強烈、執着的念頭,因而才能夠抗拒世界之樹的召喚。
這樣的經歷,我卻從未體驗過。因爲即便是前世身死的時候,我的情況也與這些人不同。那時候我的化身巫妖,靈魂則被自己儲藏在“命盒”裡。
只要命盒還在。即便身體被毀滅我也能夠重生——就像今世這樣。
人們只知道巫妖會將自己的命盒隱藏在某個不易爲人覺察的角落,只知道毀滅了命盒才能根本地消滅一個巫妖,因此那時候有很多人到處尋找我的命盒究竟藏在何處,以圖一勞永逸。
但他們卻不知道我一直將自己的命盒帶在身上,而且就隱藏在自己的心臟部位。
有資格、有能力知曉我身份的人不會愚蠢到試圖將長劍插進我的左胸,以期通過毀壞我的心臟的方式來殺死我——因爲巫妖之軀本身就可以看做出一具屍體……即便是一具骷髏也無所謂。
沒有資格、能力知曉我身份的人則更不可能威脅到我……因此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就那麼將自己的命盒隱藏在胸口的心臟部分,看着那些蠢貨翻山越嶺試圖找到這件能將我一擊必殺的寶貝。
直到最後一刻來臨的時候,我才意識到……這個方法也許不是那麼保險——在我死後人們也許會一把火燒掉我的遺體,那麼一來我的命盒也就完蛋了。因此我將它分成了四份,令其散落到大陸的各個角落——只要還有一個不被損毀,我就可以重生……
雖然代價是在很長一段時間裡懵懵懂懂,失去有關前世的記憶。
很明顯那個賭。賭贏了。
現在我就坐在這裡,聽這還魂屍說自己的經歷。
它沒有被魔鬼誘惑、墮落深淵地獄,也抗拒了世界之樹的召喚,就那麼留在了心愛之人的身邊。然後看他傷心欲絕,接着慢慢平靜,再往後,愛上另一個人,結婚生子。這事兒對於一個新死的靈魂來說可真是一種折磨——你就在他身邊,日夜陪伴、眷戀着他,而他卻在你眼前對另一個人歡笑示好、恩恩愛愛。
於是它——現在該叫她莉莉絲——理所當然地變得越來越傷心、越來越憤怒。最終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失掉了理智的怨靈。
結果是她大鬧了一場,害死了自己的心上人,倉皇離去
。
變成怨靈之後的那段日子,應當是懵懵懂懂的……能夠記得清楚的就只有兩件事。
怨靈是可以變得更加強大的——在遇到那些毫無保護的新生靈魂之時。在深淵地獄還位面還沒有關閉的年代。新生的靈魂受到雙重保護——來自魔鬼與世界之樹。
作爲第一類指引者,魔鬼當然不允許怨靈傷害它們的潛在“顧客”。而一旦那靈魂決絕了魔鬼的提議。接受了世界之樹的召喚,決意前往“天堂”,則會受到星界魔力的庇護。這種庇護並非諸神有意爲之,而更像是這個世界運行的規則之一。
那麼沒有接受魔鬼的條件,也抗拒了世界之樹召喚的怨靈呢?
當然是在彼此吞噬。
否則這世界上每年新生那樣多的人,又死去那樣多的人……怨靈早就充斥着每一個角落了。憤怒的莉莉絲吞噬了不少怨靈,變得越來越強大。
而她越強大,也就可以吞噬更多的同類,也能夠變得無限強大——理論上如此。
但自然界自有其平衡……還是那句話,在深淵位面未關閉的時候,墮落去地獄的靈魂佔據了很多一部分,去往星界、成爲神祗的力量的靈魂佔據了很大一部分,只有極少數留了下來,成爲彼此的養分。
而那些各中強者,也常常會被另一些地上界的魔法生物幹掉,也可能被操法者幹掉。
總地來說,不會有過於強大的怨靈存在。
然而……就如我憂慮的那樣,深淵位面關閉了。
現在停留在這世界上的怨靈越來越多。而因爲人類的壯大、城市的擴張、科技的發展,那些原本就不常見的魔法生物們也越來越稀少。
由此一來……這個平衡被打破了。
莉莉絲在一百多年一來吸收了相當強大的力量,以至於在某一天,她遭遇了一個新生的操法者靈魂之時,竟好不費力地擊敗了它,並且在將它吞噬之前得到了成爲還魂屍的方法。
感謝書友仙風靜水、鹽煎1號的月票,石頭布冷的打賞~~
關於撒爾坦的另一個兒子阿提恩的事情,大家可以看一下第十一章失蹤者的結尾,在那裡略微提及了。但以後還繼續交代下去。
就是說,他神秘地失蹤了,大家都記不起來有這個人。
你們應當知道是發生了什麼情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