擾動軌跡這東西,是法術的初學者們才需要注意的事情。無論是法術還是靈魂體,在主物質位面出現之後都會留下某種痕跡。或者是魔力的殘留,或者是生命力……或者說是精神力的殘留。
初學者們必須培養自己在這一方面的敏銳觸覺,這樣以後纔可以感受到敵人或者其他生物的留下來的氣息,可以避免自己受到傷害,或者是感受到邪惡生物的存在。
法師們的力量比凡人強大,但相應的,所接觸的事物也更加危險。這種感應也是爲了保護初級操法者的生命,不使他們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令自己身處險地。
但到了我這樣的級別,對大多數東西都已經有所瞭解,僅憑藉它們留下的蛛絲馬跡便可略知一二。又因爲有了各種偵測術的輔助,因此沒人願意再費心去體會、去推斷。
可眼下的這種局面,顯然不是法術能夠解決的了——我知道那裡有東西,卻沒法“看見”它。
因此……那可能是靈魂體留下的“擾動軌跡”。
但令我不大明白的是……爲何會如此強烈?
倘若是一個高等惡魔曾經出現在這裡,它留下這種程度的氣息倒還好理解。可是怨靈這東西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強大了?即便它們會留下痕跡,也應當是淡淡的、可以被“邪惡偵測”這個法術忽略不計的。
這事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沒有想到在魔法沒落的今天,在這樣一個繁華的城市裡……能夠撞見這樣的事情。
因而我開始與塞米爾閒聊——話題主要圍繞着那個胡安。最終我成功地從她口中得到了那個人的地址。於是半個小時後,我與瑟琳娜告辭了。
一出門,我就把自己的推斷告訴了她。
她挑挑眉,沉思了一會兒。對我說:“要我看……你這個想法也不是不合理。因爲那件事——”
她話只說了一半,我便茅塞頓開——我怎麼忘記了這茬兒?現在的地上界可不是從前的地上界了!
好奇是法師的天性。因此我們讓車伕停在一家服裝店門前,我走進去讓瑟琳娜爲我挑了幾件看起來比較“正常”的衣服。
黑色的長外套、灰色的褲子,加一雙黑色尖頭皮鞋。雖然色調略顯陰暗,但衣服的材質和做工可真是沒話說。我在試衣間換上了它們。並且將原本袍袖暗格之中的材料都歸攏到了一個新式挎包裡。這種東西是斜挎在腰間的,並不大,看起來就像是一條略顯粗重的腰帶。但被外套蓋上之後,也不甚引人注目。
只是這麼一來,施法的時候就得從腰間往外掏東西了。數百年的習慣一時沒法兒完全改正過來,我有點兒不適應。可若是穿着法袍去胡安那裡一探究竟……估計一下馬車就得被人圍觀——得不償失。
我彆彆扭扭地走了出來。在鏡子裡看看自己——原本披散的頭髮被束在腦後,整個人似乎精神了許多。鏡子裡的……是一個二十多歲模樣的年輕人,表情肅穆,眼神深沉。可打眼一瞧……也和街上來來去去的那些傢伙沒什麼兩樣兒。
罕見的髮色倒是沒什麼關係——因爲瑟琳娜說最近帝都附近的人流行戴假髮。不少人便是選擇了銀髮……也許是羨慕尼安人不大衰老的容顏。
但我想了想,又選了一件黑色的大衣,把一些儲存了法術的寶石裝進內兜裡。新式的衣服穿在身上合體輕便。但就是這種輕便……卻讓我缺乏安全感。厚重的大衣一上身。感覺整個人都被包裹起來,頓時輕輕鬆了一口氣。
然後我們又上了馬車,向城西駛去。
這一次,經過的中央廣場。在此之前我可從未見過這樣多的人聚集在一個地方……或走或站、相互交談。大噴泉的石沿上坐着不少無所事事的人在打發時間,廣場地上還有大羣鴿子踱着步子,不時有人將手裡的東西拋給它們。
真是一派繁榮無比的景象。
馬車穿越了十幾條街道,耳邊的嘈雜聲再次安靜下來。但這邊社區似乎並非塞米爾所在的那種偏僻城區——雖然行人稀少。卻還稱不上冷清。街道兩旁仍有商鋪開着門,附近的居民進進出出,不時傳來人們的談笑聲……似乎是一個生活區。
瑟琳娜往四周指了指:“城市裡稍微富裕的居民,大多住在這種地方,介於上城區與商業區中間。看起來塞米爾說得沒錯兒,胡安如今過得挺好。”
我點點頭,向前方看去。在這座城市裡,似乎每所房子的門前都有金屬銘牌,上面蝕刻着房屋的編號。而前方的那一棟,似乎就是塞爾米告訴我們的。胡安的地址。
那所房子佔地頗大,大門尤其寬廣。門口還散落着一些灰黑色的殘渣。我沒猜錯的話,那是從先前那輛蒸汽機後面板車上掉下的煤炭。
此時門前圍了一羣人,正在好奇地觀望着什麼——想來那東西是在城裡轉了一圈,剛剛回到此處。因而附近人們的好奇心還未褪去。
我們遠遠地停下了馬車,擠進人羣裡,向院子當中看去。正巧,兩個男人正在對大家說道:“……抱歉,現在可不能參觀——下一次上路的時候我們會提前通知各位……但眼下還是散開吧,一會兒就有運貨的馬車都進來啦。”
但人們交頭接耳、臉上都是欲欲躍試之色,似乎想要擠進院子裡一探究竟。看起來這時代人與人之間相處得還算和善——放在從前遇到這種情況,房主早就如臨大敵了。
我倒是希望這羣人能夠涌進去……那麼我和瑟琳娜也就可以混在人羣裡一同潛入了。然而我這念頭落了空。因爲另一個男人走了出來。
來者一頭黑髮,眼窩深陷。穿了一件與塞米爾身上類似的厚實衣服,身材高大。如果我沒猜錯,那就是胡安。
他從那兩人的身後來到衆人面前,拍了拍手吸引大家的注意力。然後臉上露出和善的笑容來,慢慢說道:“大家還是先散開、都去做自己的事,好嗎?”
這樣的勸誡甚至還不如之前那兩位,註定徒勞無功。然而……
人們竟然微微一愣,然後如夢初醒一般紛紛說道:“哎呀。說起來,我還得去……”
然後真就慢慢散開了。
我與瑟琳娜同時一愣、對視了一眼。人們走得挺快,就在這一愣的功夫,我倆變成了站在最前面的人。胡安看了看我們,走到過來對我點點頭,看着我的眼睛。又看着瑟琳娜的眼睛,再次說道:“離開這裡,好嗎?”
語氣倒是挺溫和,也挺鄭重。但……我立即感受到了異常。
此前的那種擾動軌跡又出現了。
我想一想,給瑟琳娜遞了個眼神。於是也裝模作樣地說道:“噢……對。我是有件麻煩事兒得去處理……”
然後我慢慢轉身,與瑟琳娜一起走開了。
我們一走。他也沒將過多的注意力投在我倆身上……而是徑自回到了院子裡,關上大門。於是我轉頭向剛纔他停留的地方看一眼、感受了一下子。
那裡……似乎又有個什麼東西,一動不動了。
我倆一直走到一家麪包店門前,確定胡安的宅院裡再沒有人將視線停留在我倆身上,才幾乎異口同聲地說道:“又出現了。”
看起來……塞米爾宅院的窗外,那種氣息就是胡安留下來的。但我另有一事不解……爲什麼人們會乖乖地聽他的話?有幾個法術倒是可以達成這種效果。然而我不認爲胡安是一個法師——除非他比我們倆還要強大,強大到可無需記憶。也無需施法材料,便可反覆地施展同一個魔法。
那麼……他會是一個巫師?
如果假設他是一個可以讓人乖乖聽話的巫師——巫師們的天賦魔法千奇百怪,這倒也可以理解——那爲什麼之前他不利用自己的這種力量,讓塞米爾重新接納他?
我和瑟琳娜討論了幾句,也沒有理出頭緒。但在剛纔,胡安將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的時候,瑟琳娜已經使用了一個儲存在月長石的法術探查了他。他身上的精神力量的確異常強大,另有幾分邪惡的氣息……就好像被什麼東西附了身。
想要檢驗這個推斷是否正確很簡單——問一問附近的居民就可以了。被怨靈附身的情況極其罕見,但如果發生了,被附身者就會表現出明顯的異常——因爲他自己的精神與靈魂會被強大的外來力量壓制。通俗地說,他就會變成另外一個全然不同的人。
正好身後是一家麪包店,我們就走了進去。
店主是個看起來好脾氣的中年男人。於是我們裝作不明所以的外地人,好奇地向他打聽剛纔究竟出了什麼事。店主一邊擺弄玻璃櫥櫃裡的麪包,一邊笑着說道:“胡安哪。那可是個有本事的傢伙。從小我們就知道,那孩子以後肯定不得了。大家都以爲他長大會變成政治家、或者市長,卻沒想到他做了學者,還搞出了那東西。聽說那些東陸人……”
我咳了一聲,打斷他:“噢?這麼說起來他小時候就與衆不同?”
店主微微一愣,然後笑起來:“是啊。小時候,甚至到了現在,那都是一個有領袖風範的人——您也許覺得我挺誇張。但實際上,只要在一羣人裡他提出了什麼意見,大家基本上都會擁護他的決定。即便有人還有異議,他也會溫和地對你說出他的想法來。比如前些天我兒子打算跑去當兵……我就找胡安來幫忙說服他。結果他只和我兒子談上了幾句話,那小子就好像從未產生過那念頭一樣,一連好幾天都沒再提那件事……”
瑟琳娜顯然也發覺了話裡的一些蛛絲馬跡。於是一邊撿了幾塊麪包讓老闆包起來,一邊問道:“您的意思說他最近變了個人?”
“變了個人?”老闆歪着頭,微微想了想,“要說是變了個人,那也對——自從胡安搞出了蒸汽機之後。整個人變得嚴肅了。說話也更讓人信服了……您瞧,剛纔他就是那麼一句話,就把大家說服了麼?不過還是個受人尊敬的人——前些天我的店裡缺了點兒錢,他又恰好從商人班賽那裡得到了一大筆投資,還慷概地借了我二十個金幣……總算讓我挺過去了。”
我微微皺了皺眉。與瑟琳娜拿着包好的麪包,走出了門。
然後我們又走訪了附近的幾家店。重新回到馬車上的時候,已經算得上是“滿載而歸”了——手裡抱着各種各樣的當地特產。
“看起來不是我們原來想的那樣……情況似乎複雜得多。”我說道。
“嗯……但首先,他應該的確具有巫師天賦。”瑟琳娜低頭想了想,“但並不強。”
沒錯兒。巫師的天賦也有強有弱……從前的胡安應當是比較弱的那一類。麪包店的老闆提到過,胡安從前會“提出意見”。而且還會有人在涉及嚴重切身利益的時候持有“異議”。那與今天的情況完全不同。也許他天生便可對人們的想法產生影響,然而僅限於“說服”,而非像今日一樣的“命令”。
但他和另外一些商人也提到,最近的他發生了變化。變得會更嚴肅、更有“說服力”了。這種“說服力”,應當就是指他擁有了“命令”的力量。
“天賦魔法”之所以被冠上“天賦”二字,一方面是指它與生俱來。不需要像法師的魔法一樣反覆記憶、並且通過施法材料施展。另一方面,也是指它們一旦覺醒,就不再會有變化——不會變強,不會減弱。除非操法者死去。
但如今胡安的天賦魔法似乎變強了。
是因爲被怨靈附身?
然而這也說不通。因爲我們走訪過的每一位都提到,胡安還是從前那個溫和的人。他甚至還會接濟一些從前幫助過他的鄰居,幫助人們解決彼此之間的糾紛……
被通常意義的怨靈附身的話,最好的情況也是自己一個人躲在暗處做些見不得人的事。可不會這樣好心。
於是,不得不想到那件事——
影響着他的,那種異常強大的東西,也許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怨靈。
它通過某種方式增強了胡安的力量。雖然還無法對我與瑟琳娜這樣具有強大精神力的高階操法者造成影響,但對於那些凡人來說卻已經是不可抗拒的了。
如果它真的存在,也許是某種精神之力已經強大到足以支持它重新恢復理智,並且能夠對人類產生相當影響力的形態了。平時,地上界可不會出這樣的存在。然而……
我與瑟琳娜面色凝重地對視一眼,說道:“晚上,去看一看吧。”
初到這座城市時的那種輕鬆心態已經消失不見。我憂慮了起來。這種憂慮,可不像對於奧利弗或者是羅格奧的那種擔憂——那樣的事情畢竟還遙遠。
但眼下發生的事……已經在影響着這個世界了。
也許還會變得越來越糟糕。
我們下了車,就近找了一家還算乾淨舒適的旅店休息,又吃了點東西,一直捱到天黑。大約十點鐘之後。這片社區逐漸安靜下來。路旁的街燈孤獨地亮着,街道上已經幾乎沒人行走。有幾家人的燈火依然亮着,但似乎很快也要熄燈睡去了。
瑟琳娜換上暗色的外衣,與我一同出了門。
兩位大法師結伴而行,尋常障礙當然阻止不了我們。每人施展一個法術之後,我們便來到了胡安的家中。目前我倆隱着身,被靜音結界包裹着,大大咧咧地在每個房間門口探頭探腦,於是很快掌握了這座宅子的大致情況。
房子一共兩層,五個房間,目前只有胡安與一個女僕住在這裡,似乎白天的那兩個男人是他的幫手或者合作伙伴,已經離開了。
從裝潢來看,這一家從前應當還算富有。然而很多東西看起來顯得陳舊,一些銀器上甚至有了斑痕——這說明這家人目前已經敗落了。倒也符合塞米爾之前對他經濟狀況的描述。
但……房子裡沒有發現預想的那種邪惡氣息。胡安正獨自在書房之中寫寫畫畫,似乎正在對他的那臺蒸汽機進行改良工作。
我們兩個人靜靜地站在他身後看了一會——這情景應當是會令知情者脊背發冷——發現他所寫的的確是一些平常數據,而非玄奧的魔法符文。
於是我考慮着是否要現身,用法術令他說實話。
然而……他竟然開口了。
“你怎麼自己跑出來了?”他連頭也沒回。我與瑟琳娜愣住了,然後轉身看向門外——空無一人。
他是……在和我們倆說話?
但他繼續說道:“事情有些不對勁……”他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筆,“塞米爾那些人……可能也被我的那種能力影響到了。我這樣做是不是很卑鄙?”他轉過身來,直視着我們……
然後臉上露出迷茫的神色來:“嗯?你在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