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三桂作爲統帥,當然瞭解幾萬駐紮在城北的舊清軍看不起新投降的前西營部隊,但是他們之間的仇恨還沒有深重到這個程度,還不至於有任何將領會趁着昆明城中的騷亂去偷襲西營降軍。就算真有這種不怕吳三桂軍法的瘋子,也不會所有的將領都昏了頭,帶領五萬大軍齊出。最重要的是,吳三桂知道除了自己沒人能調動軍隊。
但不由得吳三桂不信,仔細詢問了一圈城樓上的守衛,證實還真是城北的清軍首先出兵。早先吳三桂酒醒以後曾經派親衛出城傳令,雖然親衛被攔住沒能出城,但有幾個人也是這場衝突的目擊者,他們向吳三桂證實了守衛所言非虛,確實是清軍一窩蜂地率先向前西軍發起了攻擊——對這些昆明城樓上的守衛和親衛來說,西營降軍兵馬出營並不是多麼了不起的事。首先這些兵馬不是向着昆明而來,似乎不是一種具有威脅性的行爲;其次,無論是西營兵馬調動還是他們營中點燃燈火也算不上太奇怪,畢竟昆明城中火起,這種情況下城外的部隊進入戒備狀態等待命令是很正常的,城北的清軍早先也是這麼做的。
吳三桂很想派人去問問城外的舊清軍,怎麼敢沒有自己的命令就擅自行動?善待這批降軍對吳三桂來說不僅有軍事意義,也有政治意義。在湖廣戰場投降的大多都是孫可望的嫡系,吳三桂進入貴州後,一些並非孫可望的嫡系部隊也在前者的帶動下一起向清軍投降,不僅僅因爲南明局勢危急,也因爲清軍對待這些降軍還算不錯。
現在昆明已定,永曆天子棄國,李定國被逼進荒山野嶺無力反擊,大批明軍因爲徹底喪失信心而向吳三桂投降,他知道只要善待這些降軍,給剩下的明軍做一個榜樣,那麼投降的明兵明將就會接踵而至。沒有了這些明軍對清軍的牽制,李定國就更加無法抵抗清軍主力的重點進攻,吳三桂也就能騰出更多的機動兵力把李定國趕得更遠,讓其餘的殘存明軍變得更加絕望。這好比是在滾一個雪球,這個過程已經開始了,只要吳三桂不犯錯,那李定國就無法阻止這個雪球的滾動,任憑他有天大的能耐,最後也只能眼睜睜地看着自己被壓死。
這個道理吳三桂給手下將領講過,而且和他們說得很明白:只要好好對待這些投降的前西營,以後就不需要打硬仗了。甚至可能連仗都不需要自己打了,讓這些降軍上陣就好了,你們可以坐在後面看着別人爲你們拼命地掙功勞。
吳三桂好不容易招降了三萬西營軍,他不明白城北的清軍爲什麼要愚蠢地去攻打他們,如果真的把事情鬧大了——那可是三萬多西營軍啊,傳揚出去,天下的人肯定會認爲是自己在坑殺降卒,不但將來殘餘的明軍都會死戰到底,就是別處已經投降的明軍也會軍心不穩。
雖然藉助昆明城上騰起的火光能夠看見一些戰鬥的場面,但城外一片混亂,很難找到各營的指揮旗幟都在哪裡,想要與各營將領取得聯繫是件很困難的事。雖然困難,但還是要儘快地去做,吳三桂想的就是儘快恢復對城外軍隊的控制,讓他們不要再莫名其妙地自相殘殺。
……
此時肇事者正在遠離昆明而去,背後熊熊燃燒的昆明就像是茫茫夜色中的一支火炬。
“這是我們放的火麼?”李星漢等人頻頻回頭,昆明現在的景象讓他們在欣喜之餘同樣也吃驚不小,半個天空都被這大火映紅,李星漢還有些不解:“我們直接出城來的啊,沒去城區四處放火啊。”
“比我們去城區放火還好啊,沒有幾百個人怕是點不起這樣的火頭吧。”鄧名說道。他一開始也沒有想到火勢會這麼大,不過火勢再大終究也會被撲滅,畢竟昆明城內外有近十萬清軍。他催促同伴加快速度離開。
遠遠地還傳來陣陣的吶喊廝殺聲,鄧名估計自己的授權行動取得了成效,眼下大概西營降軍正在和清軍交戰。洪承疇和吳三桂都久經戰陣,對於這種夜間亂戰的局面,其他人或許會束手無策,但他們兩個經驗豐富,很快就能收攏亂兵,鎮壓西營,頂多就是手忙腳亂一會兒。西營降軍沒有統一指揮,若是不投降,也許很快就會被消滅。
而且還有趙良棟的部隊。剛纔去過幾處清軍營地,鄧名對趙良棟營地的印象最爲深刻,僅僅從外面匆匆觀察,就能看出與衆不同,秩序井然。從衛兵口中得知是趙良棟的軍營後,鄧名找個藉口就轉身離開。因爲他知道以這樣的軍紀風貌,主將不在的情況下假傳命令也是白費口舌。不管怎麼樣,現在兩軍交火,吳三桂、趙良棟等人肯定會支持老清軍,趙良棟的兵馬將會是攻擊西營降軍的生力軍。
周開荒聽見鄧名嘆了口氣,有些奇怪地問道:“先生怎麼還同情那些叛賊?”
“韃子入關已經十幾年了,西營將士能夠堅持到今天實在是不容易。這些留在雲南的西營將士比建昌軍還要困窘,如果天子不棄國,他們還有統帥指揮的話,我想其中的大部分都不會投降。”
不過儘管鄧名同情他們,但無論如何,就是讓他們被清軍消滅在昆明城下,也比眼睜睜地看着他們去攻打李定國強。
“西營或者很快就會投降,或者被吳三桂消滅。投降的西營兵將少一點,將來被吳賊派去攻打晉王的前鋒就會少一些人。”鄧名硬起心腸不再過多考慮西營降軍的下場,有吳三桂、洪承疇主持,他們的結局已經註定。這次行動倒是給李定國稍微幫了一點忙:“然後清軍就會全力救火,如果西營能多拖一會兒,那清軍的損失就會大一些,晉王的壓力也就輕一些。”
吳三桂最快也要到天明才能結束昆明內外的的混亂,等到他查明鄧名的身份,發出緊急軍情命令沿途攔截,怎麼也要到下午了。
“抓緊時間,我們要儘快趕回東川府。”
吳三桂的親兵身份今天或許還能用一天,明天恐怕就得用保寧千總的牌子了。不知道明天保寧千總的腰牌會不會被一併攔截。如果可能的話,也許能找機會伏擊一個信差,看看吳三桂究竟如何向各個地方通報,而且出雲南之前,還要給吳三桂留下一封信。
……
“都是洪經略……”吳三桂一邊吩咐城門守衛打開城門,一邊輕聲抱怨了一句。他覺得都怪洪承疇下達那個封鎖城門的命令,否則的話他的親衛或許就能及時趕到城外衆將的營地中了——其實還是來不及,但吳三桂覺得有機會,至少也能攔住幾個,不至於鬧成現在這個樣子。
“洪經略”三個字一出口,好像突然有一道閃電從吳三桂眼前劃過,撕開了他面前的重重迷霧,自己感覺抓到了點什麼線索,今天的事情似乎和洪承疇有很大的關係。
沒錯,吳三桂覺得城外的將領不可能集體發瘋,他們這麼行事肯定是受到了某人的指示。而誰能指揮得動這五萬清軍呢?除了自己只有一個人可以調動軍隊,那就是洪承疇。吳三桂捫心自問,就是他自己要命令城北的清軍突襲城南的降軍,也需要花費工夫與他們解釋,說明原因,讓他們看到功勞好處,不然誰肯打仗、賣力氣?除了洪承疇和吳三桂自己,沒有第三個人能指揮這麼多將領出兵。是誰給這些將領撐腰,讓他們敢於違抗自己的軍令?
吳三桂感到自己的心臟一下子收縮了,他那聲抱怨的話嘎然而止,手懸在半空,緊張地思索着。越是順着這個思路往下想,吳三桂越是覺得可怕,因爲城外有一些將領是他的心腹親信……難道洪承疇把他們都控制了?
吳三桂不認爲洪承疇有能力讓所有的部將都背叛自己,也許這就是洪承疇爲什麼要封鎖城門的原因,還特別交代不許吳三桂的親兵出城,必須要驗明正身。他這是要隔絕城內外的交通、聯繫啊。
吳三桂頓時發現所有的疑惑都迎刃而解
爲什麼能在武庫放火?很顯然是洪承疇安排的,既然有他統籌那當然容易得很,這場火多半是爲了牽制住吳三桂的注意力。至於自己的親兵和那個倒黴的保寧千總,很可能是湊巧撞破了洪承疇的佈置,已經被滅口,所以一直沒有回來。吳三桂從來沒相信過李名縱火一事,那個保寧千總只不過湊巧進入昆明城裡,他能有什麼預謀?
而攻打城外的西營降軍,吳三桂覺得這可能有兩方面的原因,第一,這些西軍是他吳三桂主持招降的,而且也受到他的控制,將來若是取得戰功更會記在吳三桂的名下,消滅了這些西軍並給他們扣上一個趁夜叛亂的帽子,就可以從根本上否定吳三桂的功績;第二,這些軍隊中應該還有一些傾向吳三桂的將領,洪承疇只能先利用一場戰爭控制住他們,然後再設法完全予以掌握。
“爲什麼洪承疇要對付我?”雖然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但吳三桂並不多耽誤時候,他馬上開始猜測對方的底牌:“他這麼幹就不怕朝廷問罪麼,還是他此舉得到了朝廷的授意?”
吳三桂很快否定了後一個疑問,如果有清廷的授意,那洪承疇就不必搞得這麼麻煩。不過既然幕後黑手是洪承疇,而目標就是自己,吳三桂馬上意識到眼下該怎麼辦。他掃了一眼周圍的士兵,就在這個城樓上還有手持洪承疇令箭的經略親衛,吳三桂使了一個眼色,輕喝一聲,他身後的衛士們就撲上去把這幾個洪承疇的人抓住。
“說吧,洪經略現在到底在什麼地方?”吳三桂冷冷地問道。洪承疇說不定正在城外主事,企圖用這把火掩蓋行蹤,並把自己的注意力完全吸引在昆明城內。
洪承疇的親衛一個個張口結舌,都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吳三桂凌厲的目光從他們身上移開,又在那些目瞪口呆的城樓守衛身上掃過,突然他看到了躲在牆邊的趙良棟。
吳三桂和趙良棟合作的時間不太長,以前趙良棟一直在洪承疇的手下做事。因爲吳三桂感覺和洪承疇志向相投,在剿滅明軍的大事上需要兩人攜手合作,加上對趙良棟軍事才能的欣賞,一直把趙良棟當成自己人看待:“他今夜接到的會是什麼命令?是不是洪承疇放在我身邊絆住我的?”
酒醒後趙良棟也感到今夜的事情前所未有地亂七八糟,剛纔吳三桂吐出“洪經略”三個字後突然愣神不動了,趙良棟被提醒了一下,生出和吳三桂差不多的懷疑。但是當吳三桂突然發難把洪承疇的親衛都拿住後,趙良棟哪裡還會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情,這肯定是洪承疇發動的內訌!
趙良棟敢發誓自己絕沒有參與到這樁陰謀中,對於城外的戰事也同樣深感痛心。爲了拉攏這些投降的西營將領,他這些日子沒少花工夫;趙良棟同樣確定,整個昆明城除了吳三桂和洪承疇,沒有第三個人能發動這場兵變。雖然趙良棟被委任爲城外遠征軍的統帥,即將率大軍出發,但他自問也無法說服衆將違抗吳三桂的軍令,去攻打剛招降的西營部隊。
發現自己正處在一個兇險的漩渦中後,趙良棟就靜靜地、慢慢地往牆邊挪着腳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挪到臺階旁溜下城樓,設法逃回自己城外的軍營,然後把大門一關死也不出來,直到昆明城裡決出勝負,再向勝利者輸誠。
每退開一小步,趙良棟都感到自己距離這個可怕的漩渦遠了一些,但不幸的是,明明一隻腳已經碰到了臺階的邊了,卻被吳三桂發現了。和吳三桂那兇狠的目光一接觸,趙良棟就知道自己沒機會置身度外了,這個時候必須要做出選擇了。
“大帥明鑑,末將對此一無所知,如有半句虛言,天打五雷轟!”趙良棟的反應奇快,噗通一聲就跪倒在地,賭咒發誓起來。趙良棟也不解洪承疇這是要幹什麼,難道他想謀害吳三桂,獨佔平定西南的功勞嗎?立下這樣的大功,就是被朝廷封爲割據一方的藩鎮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真沒看出來,洪經略還真是人老心不老啊,趙良棟在心裡嘀咕着。
吳三桂盯着趙良棟再三思量,這個人不太可能參與了洪承疇對付自己的陰謀。晚宴上趙良棟喝的酒也不少,而且吳三桂這些日子爲了拉攏趙良棟確實下了一番功夫,他覺得洪承疇也拿不出更多的功勞來收買此人。最後,吳三桂又想到李名一事,這件事很可能會被洪承疇做成一口黑鍋,對朝廷說是自己的親兵和趙良棟的部下在昆明縱火,這樣看來趙良棟也在洪承疇的算計當中。
“我對皇上、朝廷忠心耿耿,這是陷害忠良啊。”吳三桂換上了一幅悲慼的表情說給趙良棟聽,他覺得無論是洪承疇打算利用李名誣陷趙良棟、還是想用這個把柄威脅趙良棟,都說明現在趙良棟還不是洪承疇的人。
“正是,正是,末將敢請大帥上書朝廷分說個明白,末將敢請信末具名。”
趙良棟覺得洪承疇此舉實在太過冒險,固然可以說是吳三桂叛變,勾結西營李定國企圖奪取昆明迎還永曆,不過這種彌天大謊朝廷會信麼?洪承疇老謀深算,既然他敢動手,那後面肯定會有一連串的兇狠殺招使出來。趙良棟真不想捲進這場吳三桂、洪承疇相爭的渾水裡,只是不表明態度就過不去吳三桂這關,可是表明了態度趙良棟也只有一條路走下去了。他馬上建議道:“末將在城外還有一營兵馬,沒有末將令箭誰也調不動,末將願意派一個親兵去招呼他們進城。”
趙良棟設身處地替吳三桂想了一下,眼下的當務之急就是確保昆明,控制住手邊的軍隊保證吳三桂的安全。而洪承疇最大的機會就是趁亂殺了吳三桂,只要吳三桂能堅持到白天,讓城外官兵看清自己,那麼洪承疇就不好殺人滅口了。不管洪承疇有什麼理由,只要這場官司打到朝廷裡面去,吳三桂看起來就不會輸,多半是洪承疇要倒黴,最壞的情況也就是朝廷各打五十大板,讓他們繼續和衷共濟。
吳三桂也是這樣琢磨的,不過他同樣深知洪承疇的厲害,而且對方今晚一出手就是非同小可的殺招,火燒昆明的同時引發城外八萬大軍混戰。洪承疇鬧了這麼大動靜,接下去不知還會有什麼手段,也許有置自己於死地的殺手鐗。
吳三桂點頭同意,和趙良棟一起趕到北門。路上吳三桂和趙良棟酒意又消去一些,開始懷疑起剛纔的判斷:洪承疇是國家重臣,他燒昆明幹什麼?不過怎麼看調動兵力和放火燒城都是有連帶關係的,不太可能是兩批人這麼巧合地同時製造混亂。
等二人趕到北門後,吳三桂馬上就喚來城門樓的軍官再次詢問情況。這些人也說看到清軍主動離開軍營向南進發。吳三桂和趙良棟聽完後斷定這是有人在調動軍隊,既然不是吳三桂那隻能是洪承疇。如果軍隊是洪承疇調動的,那放火也是他乾的——總不可能是別人放火,然後洪承疇一看昆明着火了就突然調兵遣將攻打城南的兵營吧?這老傢伙一輩子坑過不少人了,也算得上是老奸巨猾,吳三桂覺得還是安全第一,萬萬不可大意。
從城頭上看到趙良棟的軍營確實安然無恙後,吳三桂改變了主意:“不,不要讓親兵去傳令。”
吳三桂知道趙良棟是想取信自己,但誰敢說洪承疇沒有在趙良棟的軍營外埋伏,或者已經收買了他的某個部將?趙良棟的親兵拿着令箭回去正好就是把這營兵馬也送給洪承疇。吳三桂知道現在形勢異常兇險,目前還不敢對大家說明他對洪承疇的懷疑,只能打着滅火的藉口調動部隊,先把各個城門牢牢控制在手。這麼大的一座城,除去不可靠的以及失去控制的亂兵,吳三桂算算手中的兵力還是非常緊張
趙良棟的幾千部下加上吳三桂的本部,這是能不能堅持到天亮的重要籌碼,現在就賭一把趙良棟是不是肯和自己共進退了,吳三桂說道:“我和將軍一起去。”
讓趙良棟回營可以保證控制住軍隊,而和他一起去既是爲了保證趙良棟的安全,也是吳三桂預先防止趙良棟回營後把營門一關,再也不管他和洪承疇的死活。
命令一個親信部將替自己守住城門後,吳三桂急急忙忙地與趙良棟一起騎馬向他的軍營奔去。在一片大亂中好不容易見到主將回營,趙良棟的部將們都又驚又喜,吳三桂沒有給他們詢問的時間,急不可待地催促趙良棟趕快帶兵進城。
有吳三桂在邊上監督,趙良棟也不再遲疑,當即下令全軍入城。
現在城南的數萬清軍還在激戰,急需有人統帥全軍,但吳三桂此時以爲他們由洪承疇統帥,所以不打算往裡面跑——在看不清洪承疇手段的情況下,吳三桂決定還是以靜制動。
等進城之後,吳三桂覺得自己的安全已經有了保障,就派出幾個精幹的親信,讓他們持着自己的令箭出城。城外有一些將領吳三桂認爲肯定會服從自己的命令,就讓這些親信去尋找這些部隊,讓他們停止與西營交戰退回營地。
現在吳三桂計劃小心地恢復自己對軍隊的控制,讓部下從無謂的交戰中抽身出來,至於救火的問題……現在吳三桂哪裡還有心思考慮昆明城裡的火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