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馥蘭從樓道拐彎處的巨幅壁畫裡跳了出來,把尋秋池嚇了一大跳,還以爲裡面那個穿着大毛領子的死貴族活了。
潛淵解釋說:“壁畫裡是電梯。”
尋秋池簡直氣不打一處來:“既然有電梯爲什麼不坐?!”
潛淵攤手:“我們沒有電梯通行卡,只有七樓的人才有。”
姚馥蘭攔在他們前面,得意洋洋地舉着電梯卡:“好哇,居然聲東擊西,裡外勾結!”接着她又舉起手機:“有了這個APP,任你們跑到天涯海角我也找得到!想越過我,沒門!”
潛淵對尋秋池附耳低聲說:“那個就是監控程序,你拔出了劍,她手機會收到通知的。”
尋秋池翻了個白眼,心想你不早說。
潛淵站直身體,正色道:“姚馥蘭,你至少有三點弄錯了。第一,我是反選擇委員會華東局行動七處的處長,我是委員會中層,我有見局長的權力。”
“第二,我是內部人士,虎賁也是,所以不存在什麼內外勾結。”
“第三,”他說,“我想你還沒資格當局長的代言人。”
姚馥蘭放下了舉手機的手,惡狠狠地瞪着潛淵。
潛淵毫不示弱,與其針鋒相對。他戴着眼鏡,眼神顯得不那麼犀利,但他柔中帶剛的氣勢在,是一種綿綿不斷地勁道,姚馥蘭只支撐了十多秒便敗了。
她臉上的咄咄逼人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爲難,甚至帶點兒祈求的神氣:“潛淵,你要對局長說什麼呢?你不要再拿煩心的事情去打擾他了,他老了,累了……”
潛淵打斷道:“他1887年出生,到1950年才參加反選擇委員會,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是老了,已過花甲之年。但是從1950年至今不過六十多年,距離他一百年的工作年限還剩三十餘年,甚至比我還要多,更不能與四處長燕語等一線元老相提並論,從這個角度說他何老之有?”
姚馥蘭搖頭:“不,他老了……大中華區總部已經通過了他的申請,到本週五,他就提前退休了。”
這次嚇了一跳的是潛淵:“爲什麼?”
姚馥蘭的肩膀垮了下來,垂下頭,蜷曲的額發覆蓋住她半張面孔,原本嬌小但生氣勃勃的小身板兒有些佝僂,彷彿突然老了幾十歲。
她難以啓齒似的糾結半天,終於捂住了臉:“唉,我不攔你,你自己去看吧。”
陸陸續續有人圍了上來,他們都是聽到了姚馥蘭召喚來到五層半的。他們當中大部分人認識潛淵,雖然明知姚馥蘭要抓他,還是對他點頭微笑打招呼。尋秋池粗略數了數,來的人有十二三個,沒有虎賁和白鷺,猜測差不多全樓的人都在這裡了。
“局長出什麼事了?”潛淵追問。
姚馥蘭沒有說話,側身讓開了道兒,其餘人也隨着她往兩邊閃。潛淵滿心困惑,拉着尋秋池往樓下走。他走得很慢,並且盯着姚馥蘭希望她解釋點兒什麼,但姚馥蘭扭過頭,然後打開壁畫電梯走了進去,把電梯門關上了。
“出什麼事了?”潛淵問其他人。
他們也搖頭,默默指了指樓下,意思是讓他自己去看。
“你們不知道?”潛淵問。
“不知道。”有人說,“我們只知道出事了,但具體什麼事,局長和姚馥蘭都沒有說明。所以如果下面有什麼情況
,還請七處長及時通知我們。”
潛淵同意了,他拉着尋秋池來到六層,接着是七層。
七層是個很奇怪的空間。
位於地下室的樓層,即使是地鐵站那樣廣闊的空間,也透露着不見天日的壓抑。華東局總部大樓雖然富麗堂皇,但從一樓到七樓始終都有壓迫感,而七層這種感覺更甚。人彷彿站在地心的一粒小小氣泡中,呼吸沉重而困難,因爲周圍堆積着幾億年的岩石。
但是這裡很華麗,華麗到許多裝飾都完全沒有必要。
尋秋池沒什麼美學素養,也說不清眼前裝修到底是什麼風格,總之她覺得自己的少女心承受不了那些雕刻、瓷器、地毯和帷幔,眼睛累,心也累。
姚馥蘭依舊是坐電梯的,她提前一步,正在門邊等待。
面前是一個小小的廳堂,大約二十平米,周圍掛着綠色系爲主的壁畫,畫得都是森林和湖泊風景,讓尋秋池瞬間想到《瓦爾登湖》之類的(她的文學和美學素養也就到此爲止)。廳堂盡頭是一扇木質鑲金邊雕花大門,裝飾累贅,和壁畫上悠遠寧靜的自然景色完全不搭。
姚馥蘭推開門,撲面而來的是一股濃郁到讓人幾乎要吐出來的香氣,尋秋池五官靈敏,容易受刺激,因此下意識捂住了鼻子:“好香啊!”她小聲說。
潛淵觀察着姚馥蘭。
姚馥蘭早已適應了這種香氣,這種茉莉頭油混合着梔子香粉混合着玫瑰香水的氣味。等潛淵和尋秋池進入後,她關上了門,背手靠在門口看着,一語不發。
這樣氤氳的香氣中,似乎視線都跟着一起模糊了,潛淵扶了扶眼鏡,用餘光看了一眼姚馥蘭的辦公室。
那是一張開放式的辦公間,面積大約十平米,有一張美國式大桌子,一張高背椅子和一排書櫃,裡面幾乎空空如也,只有桌上擺着一個相框,相框裡是一張黑白照片,一位清麗的少婦在照片上微微笑着。
潛淵知道那是局長的五姨太,後來的乾女兒,姚馥蘭的養母,一個美麗、能幹,堅韌但命運多舛的女人。
走過辦公間,還有另一扇黑色大門,比先前的小一些,門上除了雕花裝飾外,還鑲嵌着厚厚的深色吸音板,提示主人身份尊貴,以及他渴望安靜,不歡迎叨擾。
潛淵看了一眼姚馥蘭,見其沒有任何表示,便推門進去。局長應該早就知道了他和尋秋池的到來,所以敲門這個環節也省略了。
然而裡面的一切還是出乎他的意料。
和外面相反,這道門裡首先迎上來的是氣味,一股連濃郁香氣都遮掩不了的惡臭。兩人都不由自主地捂住鼻子,尋秋池以詢問的眼神望向他,他搖搖頭。
局長辦公室是個組合套間,裡面有一間書房,一間擺放着牀的休息室,一個獨立衛生間以及一個可以簡單加工食物的廚房。比起它的門面來,這個屋子的本身在面積上顯得比較剋制,粗看書房也不過四五十平米,但是裝潢依舊誇張。
屋子裡除了門廳的一個小水晶吊燈,沒有開啓任何別的照明,潛淵藉着昏暗的燈光,只能確定寬大的辦公桌後面沒有坐人。
所有的書都在書架上整整齊齊地碼着,咖啡色皮質沙發上的四隻天鵝絨靠墊以顏色間隔,幾乎強迫症的方式擺好,綠色盆栽青翠欲滴,房間裡異常安靜,然而這股揮之不去的臭味卻在提醒着,這
裡有不尋常的事情正在發生。
姚馥蘭跟了進來,她貿然聞到臭味也皺起眉頭,一副想要嘔吐的樣子,但還是忍住了。
“局長呢?”潛淵問。
姚馥蘭屏住呼吸,指指裡面的休息室。
休息室沒有開燈,但是門開着,彷彿一個黑漆漆的洞,臭味從那個洞裡傳來,厚實得像一堵牆。
“局長出什麼事了?”潛淵再次詢問。
姚馥蘭只是搖頭。
潛淵終於失去了耐心,他呵斥道:“姚馥蘭,快說!我敬你是局長唯一的親人,否則我早就不客氣了!”
姚馥蘭捂住臉哭了起來:“老爺他……他沒有用了!”
她是五姨太在1935年收養的孤女,照理應該喊當時還是銀行家的局長“爸爸”的,但也不知道局長是早有預感還是有別的原因,居然讓她從會說話起就喊自己“老爺”。等到後來,局長收五姨太爲乾女兒,“老爺”自然能變成“姥爺”,但對於姚馥蘭說,“老爺”就是“老爺。”
潛淵命令:“把燈打開,我去看他。”
“不要!”姚馥蘭驚恐地說,“不要開燈!”
“姚馥蘭!”潛淵厲聲說,“我認識這種氣味,這是二氧化硫、硫化氫、氨氣、甲烷等等混合的氣味,是屍體腐爛的氣味!你是不是把局長殺了?!”
他逼問道:“別人知道嗎?如果我今天不決心闖進來,你會讓除了你以外的任何人知道這個情況嗎?你爲什麼殺他?!”
姚馥蘭撥浪鼓一般搖頭,喊道:“不是的,不是的!沒有!”
尋秋池已經受不了啦!
她一是忍受不了臭味,更重要的受不了心理壓力,她的恐懼在一瞬間到達了頂點——在她的面前,在那個富麗堂皇的房間裡,有一個原先很不得了的人物正在他華貴的牀上腐爛,這個情景無法想象,無法形容,令人作嘔,簡直反人類!她的身體前後搖晃,不得不用雙手緊攀住潛淵的肩膀,以免自己突然暈倒。
突然一個聲音插入了他們之間,那聲音雖然疲憊,衰老,斷斷續續,隱約地透露出痛苦,但還是活人發出的。
“潛淵,蘭蘭怎麼可能……殺我呢?別信口雌黃啊。”
潛淵飛快地闖入休息室,在靠近門邊的牆壁上摸索,找到了開關後“啪”地一聲摁下,把吊燈打開了。
突如其來的燈光讓牀上之人不適地閉上了眼睛,然而比他更不適的是潛淵和尋秋池。
深胡桃木的大牀上,暗金色的蓋毯下,平平地躺着一個人,一個正如潛淵所說在腐爛,但是活着的人。
他的頭髮是灰白色,不長,雜亂地貼在羽絨枕頭上;他的臉也是灰白色,很胖,很老,有明顯的雙下巴,鋪開的面頰和突出的眼袋。
因爲胖,他顯得更爲可怖,因爲旁人很自然就會想到他混合着血液和體液的脂肪正在從蓋毯下的肥胖身軀裡溢出,然後腐臭,肆意流淌在昂貴的席夢思牀墊上。
尋秋池的精神到了奔潰的邊緣,她說:“你們聊,我出去走走。”
她未經同意便衝了出去,姚馥蘭在她和局長之間猶豫了片刻,最後選擇了她,跟了出去。
這個小女孩雖然已經活了幾乎是別人一生的長度,可她的心理年齡卻一直停留在十五歲,還是那麼任性,脆弱,不堪大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