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

感到迷失的阿輝在他們五人的QQ羣裡道出了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其實幾個人在新聞上都有了解到這件事情,只是沒想到這黴頭會不偏不倚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大康、彩兒和雁子三人看到阿輝發的消息之後,都在羣裡寬慰阿輝,可惜效果不太好。於是三人決定到上海陪阿輝找的地方宣泄一下。思來想去,幾人把地點選在了歡樂谷。兩天後,他們四人在虹橋集結後,乘軌道交通,再換乘公交到達了歡樂谷。

此時並非旅遊旺季,又是個工作日,歡樂谷內的遊客並不多。走在園裡還多少有一種包場的感覺。三人當即對阿輝許諾今天定當捨命陪君子,讓阿輝玩兒個盡興。然而,阿輝心心念唸的跳樓機因爲檢修的緣故關閉了。見阿輝有些失落,雁子趕忙說道:“別慌!我可是做過功課的!這兒有一過山車不比跳樓機差,我們就先去那個!”

雁子按着遊園手冊上的路線圖帶着幾人來到了一個名爲“絕頂雄風”的過山車前。看着頭頂那高低起伏,宛若游龍的紅色軌道,阿輝的喉嚨不禁“呼嚕”一聲,嚥了下口水。他看着三人說:“要不……咱現在下面觀望一下?”

“走啊!現在人不多,磨唧個啥!”雁子拍了一下阿輝的後背說道。

“那個……我就在下面幫你們看東西好了。”彩兒說道。

“在下面幹嘛啊,上去陪陪你老公。”大康看着彩兒說道。

“拉倒吧!彩兒是真坐不了這個,就讓她在下面等着吧。”雁子對大康說道。

“那走吧!”

說着,大康和雁子拽着阿輝向入口走去。可是阿輝此刻的內心是無比抗拒的,他看着他們倆說道:“別介,咱看看再說啊!”

“看什麼看,一大老爺們兒磨磨唧唧的!”雁子不耐煩道。

“就是,都說了今天捨命陪君子了。”

“不是,你倆陪君子沒毛病,幹嘛舍我的命啊……”

不管阿輝再說什麼,倆人拉着他徑直走上了站臺,把他按在了第一排的中間位置。雁子和大康一左一右的坐在了他的身邊。

沒過多久,安全鎖落下,過山車緩緩啓動。在漸漸上升的牽引軌道上,阿輝的腿一直在哆嗦,在他身邊坐着能清晰的聽到牙齒打架的聲音。雁子扭頭看着他問道:“你怎麼了?”

“沒事兒……”

“真沒事兒?”

說話間,過山車來到了牽引軌道的最高點。它的前面就是一條落差達到60米的垂直軌道。此時,這過山車不知怎的,突然卡在了這裡一動不動。儘管在座位上他們可以鳥瞰園內所有的景緻,可此時阿輝的眼中卻只有那將要邁入死亡的無盡深淵。阿輝忽然大喊道:“我日!什麼情況!是不是壞了!我日!怎麼回事兒!”

“我日你大爺!你他媽嚇我一跳!”大康看着阿輝罵道。

“什麼情況!我她媽恐ga……”阿輝的話語隨着過山車的滑落消失在了狂風之中。他的眼中只剩下一片蒼白,恍若被蒙上了一道白紗。耳邊也只有那呼嘯的風聲和那“隆隆”的車輪聲。待到他再次能看到這世界的色彩時,耳邊的嘈雜也停止了。他看了眼左右,長出一口氣道:“結束了是麼?”可他殊不知此時的過山車只是停在了第二個垂直坡度前。隨着過山車的再度滑落,阿輝的世界再度失去了顏色。直到穿過了一段水中軌道,在身後捲起了數米高的絢麗水花,這趟路程終於結束了。

從過山車上下來的阿輝在體內激增的腎上腺素的作用下顯得十分亢奮。他目空一切地對雁子和大康叫囂道:“這有什麼啊這個!小意思啊!還有啥趕緊上就完了!”於是下一秒,他就被按在了一個名叫“藍月飛車”的過山車中。

坐在位子上的阿輝面無表情,眼神迷離,只有嘴角在不由自主地抽動。由於雁子覺得這個過山車毫無挑戰性,所以這一次陪着他的只有大康。

當過山車啓動的那一刻,阿輝再一次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全身的肌肉繃得緊緊的。隨着過山車從最高點滑落,他渾身所有的緊張和恐懼都被時速一百公里的疾風吹散,留下來的是隨着慣性搖擺的軀體和被風吹到變形的面容,以及那興奮不已的高聲尖叫。

從過山車上下來,阿輝體內的激素效應已見減退,從神情上看,已經露出了一絲疲憊感。可雁子卻不以爲然,她指着遠處一座縱橫交錯、連綿不斷,恍若層巒疊嶂的山峰一般的木製建築說道:“走啊,咱去那個玩兒玩兒!”

“別了吧,緩緩……”阿輝有氣無力的說道。

“玩這東西和打仗是一樣的,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雁子指了指身邊的彩兒說,“而且彩兒說了她很想去試試。”

“嗯,聽雁子說那個“谷木游龍”全國僅此一個,所以我想去試試。”

“全國僅此一個?”阿輝看着雁子說道,“那你不早說!先去玩了好不好!”

“這重頭戲不得放在後面麼,你打鬥地主上來就甩王炸啊!”雁子辯解道。

“行了,爺們兒!走吧!就當陪你媳婦兒玩一圈了!”大康搭着阿輝的肩,兜着他向谷木游龍走去。

在谷木游龍上的這一分多鐘,阿輝都記不得是怎麼度過的,腦子裡一片空白。從過山車上下來,他整個人就跟行屍走肉一般。看着站臺上一位蹲在地上狂吐不止的男遊客,阿輝還在心中輕蔑道:不就是個過山車麼,還至於這樣的?

幾輪過山車下來,激素效應的副作用開始顯現,四人的身體多多少少的都有了些疲憊。他們決定到休息區去緩口氣。

來到了休息區,當屁股沾到椅子上,身體癱靠在椅背上的那一刻,從徹底放鬆下來的身體傳來的那陣陣的舒爽讓他們不約而同的長呼了一口氣,這輩子都不想在離開這個椅子了。

過了許久,大康看了看其他幾個人問道:“咱還玩點什麼嗎?”

“別說話,”雁子眼睛都不睜地回答道,“老孃今天就死這兒了……”

“我也不想動了……”阿輝有氣無力地說道,“這太舒服了……”

“嗯……”彩兒也懶洋洋地說道,“第一次感覺到椅子可以這麼舒服……”

之後,幾人的世界再次恢復安靜。

不知道過了多久,雁子和彩兒拎了一些點心和零食回到休息區,叫醒了睡得跟死豬一樣的阿輝和大康。

“來,吃點東西吧。”雁子說着把點心零食放到桌子上,從自己的雙肩揹包裡掏出了幾罐小罐啤酒說,“看,我還給你們準備了什麼!”

“姐姐,你這可以啊!”阿輝對雁子豎了個大拇指讚道。

“你們可想好哦,喝了酒可不能在玩項目了!”彩兒提醒道。

“還玩兒?再玩兒我的腎上腺都扛不住了!”阿輝開了四罐啤酒,擺在了每個人的面前說道:“不過,謝謝各位來陪我散心!我先乾爲敬了!”說完,阿輝就一口氣幹了一罐酒。

“哎,你可慢點!”雁子攔道,“你要再喝多了,我可背不回去啊!”

“沒事兒!我酒量現在好着呢!再來一個!”

“那你現在心情怎麼樣?還好吧?”雁子又開了一罐酒遞給他說。

“好多了。心裡面慪的那口氣算是發泄出來了,可一回想起來心裡還是很不舒服。”

“換誰誰能舒服啊?現在這事兒搞得我都有點迷茫了。”雁子喝了口酒繼續說道,“你說我馬上讀研了,大學本科就比人多一年,學來學去我這八年就扔這兒了,現在聽說又要實行什麼規培,我上臨牀得多大歲數了!回頭還有一堆的繼續教育,各式各樣的考覈考試,還得擠時間去做論文!想想我都頭疼!歸根結底,咱這不過是一個養家餬口的營生,熬了這麼多年,若真讓患者給我來一刀,哏屁朝涼了……我去……”

“所以現在不有那麼說的麼,”大康接話道,“比起被曹操砍了的華佗,我更喜歡做見蔡桓公的扁鵲。”

“這話也就過過嘴癮吧,真到臨牀,誰能說見死不救啊?”彩兒嘆氣道。

“要不怎麼說品行不近佛者不能爲醫呢!”雁子嘆息道,“這都是一種無奈的唉嘆罷了。”

“細想想還真的就是這樣。”大康嘆了口氣說,“像我們醫院心胸外科主任,在搶救病人時,殊不知自己的父親因突發心臟疾病正在隔壁手術室進行搶救。病人是活了,可他的老父親卻不幸去世了。當他下了手術得知這一噩耗時,直接就趕到隔壁的手術室去。看着他跪在自己父親遺體前痛哭的樣子,真的,心都碎了……”說完,大康悶不吭聲的把罐中的啤酒灌進了肚裡。

雁子聽完無奈的嘆息道:“窮盡一生追逐的事業,卻連最摯愛的人都未能拯救……這真是醫者的悲哀啊……”

“沒辦法啊……誰讓咱乾的就是這種服務行業的呢。”大康搖了搖頭說道。

“這話說的就扯淡!”阿輝拍了下桌子怒斥道,“誰他媽的說醫療是服務行業的!能說這話的還算個人嗎!”

“現在不都這麼說麼?要讓患者在醫院裡花最少的錢買到最好的服務。”

“放屁!你在市場裡買菜呢!你來醫院花錢買的是你自己的命,是繼續活在這世上的機會!跟服務有一毛錢關係!說白了這就像是在和死神間的一次豪賭,我們乾的只不過是在屬於你的天平上加上幾個贏得賭局的砝碼而已!你他媽的平日裡胡吃海塞,吃喝嫖賭的,落了一身毛病,回頭翹辮子賴我們技術不行?不要個碧蓮的!”

“我發現你喝酒之後,這腦子還上線了哈。雖然話糙了點,但道理還是有一些的,”雁子說道,“其實我也覺得把醫療單純的定爲服務行業是不合理的。我們對於服務行業的認知是我們到飯店,我要吃肉,他就得給我上肉,我要什麼,只要在他能力內就得給予我什麼。而醫療卻不是,你見過哪個人來醫院說要換個肝、摘個膽,醫生就給他弄了的?”

“話雖如此,但是我們平日裡接觸的是患者。醫患溝通也是最重要的環節。在這其中也的確存在與服務相關的問題。”彩兒說道。

“那也不能就說我們是服務行業啊!”阿輝喝了口酒說道,“就比如說,你丟東西了,去公安報案,人家還得和你溝通問詢呢,那你就能說人家是服務行業了?要按那麼說,那爲人民服務的都是服務行業了!不是這樣的道理啊!”

“嗯,有道理!”大康點頭認同道。

“是啊,若只因爲醫患關係就將醫療定義爲服務行業真是太片面了。”雁子說道,“你可以給這個行業附加服務屬性,卻不能以此模糊了這個行業的定性。這樣簡直是本末倒置麼!”

“可我們醫療有嘛定性啊?不一直都稱我們爲服務業麼?”大康嘆息道。

“這可真不是!”阿輝用手叩了叩桌面說道,“最近我心情雖然不好,但腦子可一直都沒閒着。你們想想,爲嘛我們從小就被要求記住110、119和120這三個號碼呢?爲嘛不是個別的?”

“因爲……這三個號碼是我們在不同情況下最需要的……”雁子思索道。

“雖然對,但不全面啊!”阿輝又喝了口酒,繼續說道,“我認爲啊,是因爲公安、消防和醫療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樣的!其實,我們都在用我們的專業知識維護着這個社會的基本秩序,我們都是具有應急和特殊戰略意義的特種技術行業!”

“特種技術行業……”大康摸着下巴思考了一會說道,“聽起來還挺洋氣的啊!”

“聽起來倒挺像那麼回事兒的,”雁子說道,“細想想,我們國家一直推行的就是“以民爲本,生命至上”。如果遇到突發事件,醫療就是國家必不可缺的資源力量。”

“如果從這一點上來看,”彩兒說道,“我們的確有些應急和特殊的戰略意義。”

“想不到你這木魚腦袋裡還是挺能出貨的麼!”雁子笑道。

“這說的叫嘛!”阿輝嘆了口氣說,“最近我夜裡睡不着,很多事情都在我的腦袋裡閃現。我忽然覺得醫療是一個國家的根本,如果這根被人毀了,壞掉了,那無論這大樹的外表多靚麗,枝幹多粗壯,都是一推即倒,弱不禁風的……”

“嗯……你說這話我倒想起了我們附院院長曾說過一段類似的話,”雁子託着下巴,晃着手中的啤酒說道,“他說,我們對醫療資源的儲備不能太過樂觀,近年來暴力傷醫事件不斷,一線因此離職的醫務工作者在逐年增加,醫學院校的招生情況又一年不如一年。長此以往,終有一天醫療資源流失、匱乏的問題會像大堤上的蟻穴一樣,使這個社會一觸即潰。”

“唉,的確是這樣。我那實習點的兒科,因爲總挨打受罵的,醫生護士走了不知道有多少了!招人招不來,轉科室誰也不去!長此以往的……還怪看病難?”大康說道。

“這就是個惡性的死循環,”阿輝無奈道,“越是看病難,越容易打醫護,越是打醫護,看病就越難。”

“現在的醫療環境啊……”大康仰天長嘆道,“現在的醫患關係啊……”

“我說你們啊,也別太杞人憂天了!”彩兒說道,“即便這些問題真實存在,也不是我們幾個人在這抱怨幾句就能解決的啊!我相信總有一天會有人來站出來,幫我們解決這一切的。”

“前路漫漫啊……”阿輝搖頭感慨道。

見幾個人情緒越聊越差,一個個唉聲嘆氣的。彩兒乾脆拉過阿輝的手,對他說道,“親愛的,我曾經讀到過這樣一段話,我把它送給你。“寒冬降臨,冰雪覆地,萬物皆殆盡,唯我與青松猶常在;待春歸來,山河開化,萬物皆甦醒,唯我與青松歸林間”。現在的我們正是寒冬中的赤子,我們不能忘了初心。無論未來如何,我希望你能知道,我會一直陪在你左右,與你一同前行。冬天都來了,春天還會遠嗎?”

“老婆,謝謝你。”說完,阿輝吻向彩兒的額頭。

“我去,你們兩個……”雁子不忍直視道。

“過分了啊你們!”大康也斥責道。

“好啦好啦,咱不聊這些不開心的了。”彩兒說道。

“行,喝酒喝酒!”阿輝舉起啤酒說道,“誒,今兒咱聊聊順子吧!”

“誒,對!這都快一年了啊,怎麼一點動靜都沒呢!”大康看向雁子問道,“你們兩個什麼情況?”

“提他幹什麼啊?他一天忙着呢!”

“給我們說說!”

“我才懶得提呢!”

“來吧,別不好意思了!”

……

那一天,在朋友和戀人的幫助下阿輝逐漸走出了陰霾,也是那一天他們共同對着餘暉,喊出了屬於他們的十六字箴言:“健康所繫,性命相托。祈通中西,以弘慈善”。這聲音迴響在暮色中的歡樂谷中,久久未能散去。

幾天後,阿輝回到科室中繼續他的實習工作,對於楠姐事件的後續他知道的也並不多。但院長在全院大會上的話牢牢地刻在了他的心中:“對於極其惡劣、殘忍的傷醫事件,我院將追究到底,定讓施暴者付出應有的代價!因爲我們的國家在處置“暴力傷醫”上,已經交不起學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