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基地的大鐵欄門外, 孫大寶正和基地的治安員們對恃呢。
他開車撞煤山撞壞了脖子,到現在脖子上還掛着個狗圈兒正骨呢, 扭不了,要轉身,得整個人帶着脖子一起轉。
石油基地,當然不是他們這種下屬農場的職工們想進就能進的。
不一會兒,總工發了話, 說他可以進基地來找人了。
孫大寶帶着治安員們, 氣勢洶洶的就進來了。
“我們現在是搜人,還是你們直接把肖琛給交出來?”孫大寶氣勢洶洶的, 仰脖子瞪眼睛,一進基地, 就問治安管理隊的隊長秦勝。
秦勝說:“肖琛說了,自己家裡就他一個,沒有任何人, 我們也進去看了,確實沒有你們要找的人。”
“肖琛的話能信嗎, 他就是個滿嘴跑火車的, 當初是以人材特聘的身份進的你們基地, 是來給你們修車的, 但要說人事檔案,還在我們農場了。我覺得, 他和安娜一個蘇修往來, 他就很有問題。”
秦勝說:“他懂汽車維修, 這個咱們基地真缺不了這個人材,要不然總工也不會特地調動他,再說了,他說沒人,你總不能叫他大變個活人出來吧。”
孫大寶一擺手,說:“那就搜吧,咱們一起轉一圈子,找一找,畢竟跑了一個知青,我們擔着責任了。”
“我們基地的家屬區,按理來說,你們農場的人不能進,要進也只能你進,你的人得留在外頭。”
跟着孫大寶的,全是一幫從漳縣來的姓孫的小夥子們,叫他作大哥,跟黑社會一樣。
就在這時候,劉漢的兒子劉小剛跑了來,說:“孫隊長,小陳阿姨叫你,說讓你到她家一趟,她有事兒要找你。”
陳麗娜?
那不是聶博釗新結婚的對象?
因爲孫轉男的死,老孫家和聶博釗可是仇人了,他的新愛人找他,啥事兒?
孫大寶就說:“不見,我見那麼個……幹啥。”
下意識的想說髒話,但是,當着外人的面,畢竟不好說嘛。
“她說,安娜在她那兒。”劉小剛說。
事實上不止安娜在聶家,王總共也給請到了聶家,這會兒也在聶家了。
一聽安娜在聶家,孫大寶的火氣頓時就上來了。
帶着治安隊的人,他進了家屬區,直接就要往聶家衝。
秦勝說:“哎,孫隊長,你是木蘭農場的隊長,咱們是因爲處於對孫工的感情,才把你放進來的,但是你不能帶着你們木蘭農場的人,就進我們的家屬區吧。”
孫大寶當治安隊長很多年,當然這方面也不敢馬虎,就說:“你們在外面等着,我進去。”
說白了,只要他給安娜戴個高帽子,安娜就別想逃脫。
至於那個陳麗娜,他也是拍了電報往齊思鄉調查過的,不過目前電報還沒來,但是,孫大寶覺得,只要電報一來,他拿到檔案,他就可以作文章。
在邊疆浸淫了這麼多年,雖說小,但自幼有幾個姐姐的教導,這方面他還是很在行的。
一進院子,首先迎門一隻肥肥大大的白兔子。
不過,沒見仨孩子。
孫大寶下意識的就說了一句:矯情。
像他這種人,一到週末,卡車一開,戈壁灘上亂放槍,見什麼都殺,有些提回來,有些乾脆提都懶得提回來。
像兔子這種東西,在他這兒,就是挨槍子兒的。
像聶衛民小的時候,給他媽帶到木蘭農場,他還專門當着孩子的面射殺兔子。
那種,一隻白萌萌的,可愛的小兔子,他先送給聶衛民玩,等孩子玩的高興,愛的不得了的時候突然給一槍射死,然後孩子驚慌失措,哇的一聲就哭,怕他怕到骨子裡,又無能爲力的感覺,讓孫大寶覺得特別特別的爽。
所以,他這時候沒帶□□,端起手來,biu的就是一聲。
好了,兔子你死了。
“喲,王總工也在啊,安娜也在,咋,今天你們這是聚一塊兒了?”
見聶博釗家的客廳裡站了好些人,孫大寶大剌剌的,就來了一句。
緊接着,有一個很年青,鵝蛋臉,大眼睛高鼻樑的婦女,端着杯茶就從廚房裡進來了。
家裡沒有沙發,只有幾把幹椅子,還是當時鬧事兒的時候,黃花菜嫌棄,沒有帶走的。
當時這幾把椅子的樣子,孫大寶還記着呢,那叫一個髒啊,上面全是一層油,咦,現在看着倒是很乾淨,還用碎花布衲了椅罩子在上頭,一坐上,沙發似的軟和。
等這婦女把茶遞給了他,請他坐了,她這才大大方方的說:“孫大寶同志你好,我是聶衛民兄弟的繼母,也是聶博釗的愛人,我比你應該要大,你可以叫我一聲姐。”
說着,她伸出手來,就要跟他握手。
孫大寶記得前頭一回,老太太前來要撫養費,莫名其妙找不到搖把,回到農場都夜裡十一點了。
就算他是治安管理員,當時也給區長臭罵了一通,拖拉機手的職位就給老太太撤掉了,老太太大受打擊,又狠病了一場,到現在說起陳麗娜,還氣的直喘氣呢。
當時孫大寶就覺得,這女人是個狠手。
於是,他握着,虛搖了兩下。
“你們農場目前不是不搞生產了嗎,怎麼又讓知青們在挖排鹼溝?事兒也得分個科學不科學,這大冬天的,土地全是凍硬的,讓挖排鹼溝,沒效率還累死人,這不沒事找事兒嗎?” 王總工就說。
孫大寶今年也就二十出頭,正在爆痘,個頭很高,穿的是退茬下來的那種作戰棉服,揹着手,他說:“這事兒是上級任務,咱們平級單位,王總工你怕是管不着吧?”
“孫隊長,端正你的態度,流裡流氣的像什麼樣子,再說了,你們木蘭農場是礦區的農場,這些事情,我們有權過問。”王總工很生氣。
孫大寶說:“王總工,我們的上級單位是烏瑪依礦區,不是你們基地,咱們是平級單位,再說了,你是從部隊上退下來的,我可不是,你不能見了誰都當是你的兵來管理。”
王總工給氣的,就說:“這小夥子,你聽聽他說的這是什麼話。”
“怎麼,安娜同志,你本來就思想不正確,還違反規定,私自從營地跑到石油基地,還是亂處男女關係,現在還打算讓我請你走嗎?”孫大寶一來,行就給安娜扣大帽子,而且一扣就是三頂,真是一頂接着一頂。
安娜搖頭,但並不說話。
說實話,就像從小玩弄聶衛民一樣,他總能堵的這些弱者們說不出話來。
“安娜是我的朋友,她手腳生瘡了,我請她到我家來做客,這沒啥錯的吧?”陳麗娜說話了:“而且,就算知青們,週末是可以休息的,她昨晚下班以後纔來的,今天還是週末了,爲啥她不能出外?每個知青,週末是可以自由休息的,她來看我,這是屬於再正常不過的人際交往。”
孫大寶一想,哎,今天還真是週末。
而且,畢竟知青們抱團,昨晚孫大寶去審人,知青們也是咬緊牙關,說只承認安娜昨晚一晚上不在,不承認她一直不在。
孫大寶於是就說:“那也行,昨天的我們就不說了,她今天得跟我一起回營地,明天她總要上班吧。”
陳麗娜搖頭:“不行。”
“你這個女人……”
“我有姓,姓陳,也有名,叫麗娜,而且,我還是你姐夫續娶的妻子,孫大寶,你也是有職位的人,在王總工面前,在我面前,不以職位來分,我們是你的長輩,你就連一點爲人最基本的禮貌都沒有嗎?”陳麗娜直接就懟上去了。
孫大寶給慣壞了,但那是在家裡面,在木蘭農場那一畝三分地上,出了木蘭農場,除了王總工這些人會爲了犧牲的孫轉男而擡舉他一點,誰認識他是個誰啊。
“我現在就要把人帶走,我只知道,她是歸我們木蘭農場管的,我是治安管理員,保護知青們的安全,是我的責任和義務。”
“是,這個我不可否認。但是,你是治安員,負責她的安全,但負責不了她的健康。安娜,你把鞋脫了,給他看看,自己的腳腫成什麼樣子了。”
安娜當時就把鞋給脫了。
要說,她的手就已經夠慘的了,凍成這樣的兩隻腳,還得下地幹活兒,陳麗娜真是不忍心看。
“知青們是爲了建設邊疆而來的,她們的健康,可是上級領導們最關注的事兒,如果醫生診斷她的腳無法下地走路,我是可以給她請病假的吧?”陳麗娜說。
孫大寶給搞懵了,這是啥操作。
病假?
他當然能應對。
“病假也不是誰想請就能請的,得到烏瑪依的醫院裡開診斷證明才行。”孫大寶見過想請病假的人多了去了,但是,好嘛,你有病,先到三十里外的醫院去開證明。
那麼,隨之,問題就來了。
你能走到三十里外的醫院開證明,就證明行動沒問題,請問,你請的啥病假?
結果,立刻,醫生就從門外進來了。
要知道,自從三蛋兒半夜發燒,聶博釗開着小吉普出了一回門,現在基地的醫務室,就連週末都有人在加班了。
“是誰生病了,我看看?”醫生戴着口罩,穿着白大卦,還掛着聽診器,就進來了。
陳麗娜給安娜遞了個眼色,安娜立刻就把自己的手腳全伸過去了。
這醫生和聶博釗關係好,剛纔聶博釗又給他打過招呼,於是,醫生就往最嚴重裡說:“這浮腫,這凍瘡,這要再不護理,恐怕得截肢吧。”
木蘭農場裡半夜逃跑,在野外凍傷了之後,就有給截肢掉的先例。
安娜一聽,捂起嘴巴就無聲的開始哭了。
陳麗娜當然不好說醫生是在唬她,就只問孫大寶:“醫生都說她再凍下去就要給截肢,這個程度,我就問你能不能請病假?”
“能,但是隻能是一天。”
“小同志,一天治不好她的腿,怎麼地也得半個月,我給她開半個月的假條,這個可是最基本的,至於她的腿,那可得系統性的治療。”
孫大寶想發作,但是又發作不出來,站了半天,接過假條看了看,說:“行,那半個月後,我們農場再來接人。”要走了,他還撩了句狠話:“安娜同志,你能躲得了半個月,但你躲不過你自己的命運,這是什麼地方,你又是什麼人,我奉勸你一句,他們能養你半個月,但養不了一輩子。肖琛要真有能力,就不會自己呆在石油基地,卻讓你呆在農場裡受苦,你好好兒的惦量我的話,我等你回去。”
陳麗娜立刻就懟過去了:“她是身體生病了,又不是人生病了,再說了,病要好,那得醫生治,治好了她自然會回去。孫大寶同志,安娜同志是得接受再教育,但是,你也不能用這種威脅恐嚇的語氣跟她說話,她正在病中,需要的是來自組織的關懷,而不是恐嚇。”
孫大寶給堵了個啞口無言,對着陳麗娜耍不出威風來,冷冷盯着安娜看了許久,才氣悻悻的走了。
等醫生給安娜開完藥,一起商量是了一下,陳麗娜覺得,應該讓安娜住在自己家的好,但聶博釗覺得,還是送到肖琛家去。
畢竟他家仨孩子呢,安娜的腿要上藥,就那麼一張炕,仨孩子跑來跑去,碰到了都是麻煩。
爲了自己的方便,也是不想再給陳麗娜添麻煩,安娜主動的,就住到肖琛家去了。
到了下午,窗外闢哩啪啦的,就起零零碎碎的炮聲了。
不用說,家屬們才把炮領回來,孩子們已經放上了。
“衛民,衛民。”聶博釗聽見了,就在窗子裡頭喊。
喊了半天不見人,回頭問陳麗娜:“你見着孩子沒,怎麼這麼半天了,倆孩子一點聲兒都沒有?”
“放心,你那兒子是不會走遠的,頂多也就在院子周圍轉轉,我就沒見他走遠過。”陳麗娜說。
“也不知道他怎麼回事兒,從來就沒見他帶着二蛋兒跑遠過,但是今天,他們肯定不在院子裡。”
“不對,妹妹也不見了。”
“啥妹妹?”
“他們的兔子啊,那兔子叫小妹妹。”
要說聶衛民這倆兄弟,實在是再好帶不過的孩子了,基本上不會跑遠,而且就算出去玩,隔一會兒也會跑回來的看一眼,今天大半天的不見人,確實有點不對勁兒。
聶博釗自己出去找了一圈兒,沒找到人,回來問陳麗娜該怎麼辦。
陳麗娜正在廚房裡作飯呢,出門就只喊了一聲:“二蛋,二蛋,酸奶作好啦。”
不一會兒,隔壁陳甜甜家衝出倆孩子來,一前一後開着小火車,嗚嗚嗚的就來了,二蛋懷裡還抱着兔籠子。
“玩半天了,怎麼不知道回家?”
“報告首長,我們要保護妹妹,不叫敵人抓到它。”聶衛民義正嚴辭的說。
“不對,是不叫舅舅抓到它。”二蛋說。
陳麗娜說:“行了,快去吃酸奶吧,吃完了,我們趕天黑還要去趟烏瑪依,把屬於咱們的福利給領回來。”
單位發的年貨,她還沒提回來了。
而且,往烏瑪依的路是真難走,也就她的技術,能把一輛老紅旗給開到烏瑪依去,像基地那些大車司機,不是給橫風颳翻車,就是馱在半路上窩趴火兒。
聶衛民和二蛋兩個,最喜歡吃的就是陳麗娜作的酸奶了,葡萄乾兒,堅果,水果,熟莜麥,每次她都會加不同的東西進去。
一人一碗,一勺子挖起來,聶衛民就是唔的一聲:“莜麥,又是莜麥。”炒成金黃的莜麥,放在酸奶裡頭格外的好吃。
匆匆給三蛋兒餵了半碗,看他不吃了,陳麗娜忙裡偷閒的,就來調試自己的縫刃機。
“跟我一起去烏瑪依吧,把給咱們分的福利領回來。”她說。
聶博釗斷然說:“去不了啊。我得趕稿,掙點兒稿費。”
“你怎麼天天在寫稿,就不能少寫幾篇?”
“約好的稿子,不能推,再說了,一篇二十塊錢,這錢我總得掙,不然你們花啥。”聶博釗頭也不擡。
“你要掙來的不是錢,而是票,那該有多好?”
有錢,有小汽車,加油不要錢,還有縫刃機了,她還要票?
要知道,這個是聶博釗萬萬辦不到的,因爲外塊他可以掙,但票是國家統一發放,任何人都不能例外。
“要什麼可以買高價的,咱們不是不缺錢,你幹嘛總想着票。要真不夠,我再多接兩家報社的約稿。”聶博釗說的很霸氣。
“這態度夠端正的,賺錢養家就是你的責任,不過,你掙的再多,那些倒爺們也能把價格提上去,我是心疼你的身體啊老聶同志。”
聽她心疼自己的身體,聶博釗高興了:“肖琛不是說,想請你出去工作,你要當個出納,或者教師什麼的,也可以貼補家用,至少糧票布票總能多一點,你爲啥不去?”
陳麗娜賣了個關子:“出納或者老師,怎麼能配得上基地獨一無二的,0002號的車牌和我陳麗娜的身份,我有更好的工作,只等走馬上任,這個不必你操心。”
“向來都是工作挑人,咱們小陳同志厲害,居然可以挑工作,不過,能不能內透一下,你看好了什麼工作,就這麼的……”
雄心勃勃,摩拳豁豁,一幅準備要大幹一場的樣子。
“我陳麗娜是這基地最漂亮的家屬,也嫁了這基地最有價值的男人,當然,我也得是最能爲基地創造價值的家屬,就是有那麼一份工作等着我呢,不信你就看着吧。”
互相捧場,她一通話把聶博釗說了個心花怒放,主動請纓要照顧倆小的,讓陳麗娜只帶着聶衛民去領福利。
陳麗娜心說老聶啊老聶,早晚有一天,我要叫你寡目相看的。
調好了縫刃機,忍着想立馬替自己裁條裙子出來的衝動,她起身往烏瑪依去拉水果和蔬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