配着粥吃, 當然是春捲最好。
但是邊疆這地方, 有米, 但沒有磨好的米粉啊。
而陳麗娜自己嘴刁, 想到什麼就非得要吃到, 吃不到,抓心撓肝。
於是,她就拿面作粉, 按着作釀皮的樣子,先洗掉裡面的筋膜,再攤到平底小鋁鍋上, 放到水裡騰,騰出來就是薄薄的春餅了, 不過,比面作的春餅更薄,而且味道也很像裹卷。
不一會兒,她一聲喚, 仨孩子立刻就跑進來了,後面還跟着個陳甜甜, 粉紅色的小棉襖, 粉紅面的布鞋,就是頭髮毛糟糟的,人說黃毛丫頭, 小姑娘們小的時候, 似乎總是頭髮梳不整齊。
“陳阿姨, 裹卷真的好吃嗎?”小姑娘咬着嘴脣,有點兒不信。
似乎大菜還好準備,尤其是小吃,準備起來那叫一個麻煩。
邊疆其實並不缺西紅柿,基地發的蔬菜票很多,但是菜就那幾樣兒,最多的就是西紅柿和土豆,大白菜了。
把西紅柿熬成的醬,塗抹在才攤好的,薄薄的春餅上,再加上幾根她在溫水瓶裡自己發的綠豆芽兒,切成絲又炒過的大白菜,一隻小餅只有巴掌大小,裹起來一口一個。配着粥,賊好吃。
肖琛一口吃了一個,豎起大拇指來,說:“要再能有一味烤鴨,就更好吃了。”
還烤鴨,今年基地發的最多的就是羊,連牛肉都比往年少了三十斤,家屬們沒肉吃,石油工們人一下班就滿山遍野打兔子呢,雞都只有四隻,鴨子就甭想了。
陳麗娜沒說話,裹了一隻給三蛋兒,喂到他嘴裡,看他自己在那兒嚼巴,也給自己裹了一隻。
“嫂子有學歷,有文憑,到了基地,就沒有想要參加工作的意向?”肖琛喝了一大口粥,問說。
陳麗娜搖頭:“目前還沒有,不過,你有什麼打算?”
“咱們基地的家屬們,基本上都是隨着職工們來的,都沒啥文化,當然也就無法工作,小陳你不一樣,你可是大學生啊,就沒有想過,要爲咱們礦區增光添彩,爲咱們建設邊疆的工作增加一份力量?”
不愧是汽車廠長家的少爺,聽聽肖琛這話說的多婉轉。
陳麗娜笑說:“是不是家屬們對我意見很大,都在投訴,說我浪費了基地的資源?”
有聶博釗的工資,還有仨孩子的撫養費,她一天開着礦區獨一份的小轎車進進出出,基地的工作人員和幹部們就不說啥了,因爲他們知道聶博釗的科研成果所承載的意義。
但是目光短淺的家屬們則不然。
在她們想來,大家都是家屬,你纔來幾天呀,就受到這種優待?
而這一切,還不是人家死了的孫工的?
“你既然來,肯定是因爲基地的家屬們鬧的厲害,天天投訴領導們壓不住了纔來的,是不是?”陳麗娜問。
“咱們王總工都想好了,現在礦區裡有兩個職位,一個是財務室,還缺一個出納,你就去坐坐班兒,另一個,就是咱們礦區立馬要成立職工小學,總工想讓你當名教師,這職位由你選擇,你看咋樣?”肖琛答。
只要她有了工作,也是基地的一分子了,家屬們也就不鬧騰了嘛。
陳麗娜一聽就笑了:“這兩個職位,我都不喜歡。”
坐着數錢,錢還不是自己的,腿會變粗,不要。
教孩子,吃粉筆灰,她更不要。
“那怎麼辦呢,共和國培養一個大學生可不容易,你不能就這樣浪費自己的才華。”意思就是,你不能就這樣呆在家裡吃閒飯。
陳麗娜說:“行了,你回去告訴王總工,就說陳麗娜不會白用他的車,也會幹一份能叫基地的人都心服口服的工作,我要作不到,我就把車還回去。”
肖琛吃掉了好幾張裹卷,喝了一碗熱騰騰的粥,這才撫着肚皮站了起來,就準備要走了。
“把蘇修交出來,立刻,馬上,把躲進石油基地的蘇修交出來。”
外面的大喇叭傳來一陣陣的喊聲,因爲擴因器的原因,聽了好幾遍,陳麗娜才聽明白,這怕是基地進蘇修了。
轉眼之間,王姐就上門了,一把抱起陳甜甜就走:“孫大寶,來的是孫大寶啊,他不是木蘭農場那幫人的頭子嘛,也不知道誰惹了他們。得,甜甜,趕緊跟我回家吧。別孫大寶鬧起來,萬一踩傷了孩子可不好。”
正所謂橫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
要說陳麗娜耍愣,那孫大寶就是天生的不要命,連幾個侄子的牛奶都能搶着喝了的人,給他娘慣了個沒法沒天的東西,有孫轉男那樣一個元老級人物的姐姐,再還是木蘭農場的治安隊長,一般人還真治不住個他。
肖琛的臉色瞬時就變的慘白,手都抖起來了:“不好,他肯定是來找安娜的,這可咋辦?”
陳麗娜一聽,就指上了肖琛的鼻子:“好啊,總是半夜悄悄從後面的圍牆上溜進基地,白天又把人放出去的那個人,是你吧?”
聶博釗也生氣了:“肖工,現在是什麼時期,你居然敢把木蘭農場的女人帶進基地?”
“安娜是誰,是不是在木蘭農場裡和你鬼混的妓/女,要是妓/女,趕緊想辦法弄出去,可不能叫那些革命分子們進來,破壞了我們的生產。”
肖琛說:“安娜可不是什麼妓/女,她是我女朋友。”
卻原來,這安娜呀,也是上海姑娘,父親還是當年中蘇合作時,留學蘇國的大學生。不過,小時候的她有多幸福,現在的她就有多悲慘了。
父親赴疆,她也跟着奔赴了邊疆,本來在塔城也還算過得去,誰知道就在去年,父親去世,她被下放,一個才十八歲的小姑娘,就跟知青們一起到木蘭農場了。
要說安娜普通一點也就罷了。
跟陳麗娜一樣,她聰明,大方,活潑,再兼舞跳的好,嗓音又動人,在木蘭農場裡,很快就受到了小夥子們的追捧。
但是,一座農場,它也是一個江湖。
知青們到底是下放來勞動的,當然要接受組織的管理。
而現在木蘭農場裡真正的無冕之王,那是治安隊兼車隊的隊長,孫大寶。
孫大寶一直在用各種方式種求安娜,但安娜愛的是肖琛,只是苦於自己目前蘇修的身份,無法跟他在一起。
被拒絕過幾次之後,孫大寶以權謀私,直接就以蘇修的名義,把安娜給驅趕到了木蘭農場外二十公里處的一處沙窩子裡,讓她跟着一羣男知青們去挖排鹼溝溝。
冬天的邊疆,土地都結冰了,一鎬子挖下去,地上冒冰渣子,人的手震破了,也挖不開個啥,那叫一個辛苦。而住的地窩子又是男女混居,更加雜亂。
安娜前些日子又起了凍瘡,兩隻腳都腫的沒法下地了,實在沒辦法,就託人問肖琛,讓他想辦法。
肖琛拿香菸和酒打點好了一起挖排鹼溝的知青們,叫他們幫忙掩飾,知青們於是就把安娜給送到基地來了。肖琛問陳麗娜要雪花膏,當然也是給安娜用的。
知青們當然是能瞞就瞞,讓她在基地休息,只有農場的幹部前去檢查工作的時候,纔會讓肖琛把她送出去。
這樣子都已經很久了,誰知道昨晚孫大寶帶着治安隊的人,突擊到營地檢查,沒有找到安娜,這不,在審問了幾個知青之後,他就追到基地來了。
“安娜,她的爸爸是不是叫安河山?”陳麗娜總覺得這名字耳熟。
肖琛說:“我們倆家是世交,安河山是我世叔。”
原來竟是老師的女兒。雖說一直以來沒有見過安娜,但是陳麗娜知道她的名字,她頓時就說:“行了,你趕緊去看一下,安娜出去了沒,沒有的話,這事兒我來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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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出門的時候,就給聶博釗擋下來了:“小陳,你真想管這事兒?”
“那是我筆友的閨女,我不能不管,再說呢,你那妻弟孫大寶,前些天的夜裡還追咱們的車呢,他現在可謂是木蘭農場一霸呀,你覺得我能坐視不理?”
聶博釗說:“不能。”
像安娜那樣的好姑娘,本身命運就夠悲慘了 ,當然不該遭受這樣的不公。
“那你想自己出面?”陳麗娜再問。
聶博釗對於孫家人,當然沒什麼感情,不,應該說是一提起來就頭痛。
但是,他本身是個搞科研的,你讓他去跟人吵架,那是不可能的。
而孫轉男呢,作爲基地上唯一犧牲的女幹部,她就像一座豐碑豎立在那裡,他要真想出去說兩句,孫大寶立刻就能罵他個忘恩負義。
“不行就把事情推到礦區,讓阿書記或者高區長去處理。”聶博釗說。
陳麗娜莞爾一笑,心說,哎呀男人,像黃花菜那樣的老太太可以踢皮球,因爲跟她潑纏,是件很無聊的事兒。
但是孫大寶不行。
畢竟,孫大寶要禍害,禍害的可是木蘭農場的職工和鄉親們,事實上就算孫大寶不來找茬,陳麗娜也早想收拾他呢。
一腔熱血的知青們,是抱着要改變邊疆,要把荒漠變成糧倉,要叫青山換新顏的信心與熱血,來到邊疆的。
他們中大多數人,將來會把一生都奉獻給邊疆。
大凍瘡,他們忍了,滿是冰茬子的乾糧,他們啃了,大冬天的,在結了冰的地上挖排鹼溝,是因爲邊疆土地裡的鹼大,不宜種糧食,要不停灌溉,把土地中的鹼份給排出去,那是一件非常非常苦,但也有意義的工作。
因爲,這工作能把上千年來,種不出糧食來的大荒漠,變成沃野良田。
而邊疆產的糧食,將來可以供大半個共和國的人來食用。
不說邊的,陳麗娜覺得,什麼都可以辜負,唯獨知青們的熱血不能辜負,這孫大寶,自己非治不可。
不過,她得先知道安娜是不是已經叫孫大寶給帶走了。
肖琛立刻出門,就去打聽這事兒了。
“陳麗娜,孫大寶可是在木蘭農場呆了八年的人,從小撿麥穗,後來一直作治安隊的隊長,你耍潑吵架的那一套,在他身上怕用不得。”
陳麗娜笑着就說:“老聶同志,你是不是以爲我只會耍潑?”
“耍潑也挺好,只要不是在我面前耍就行。”
一想起她提着菜刀,跟那觸了高壓電似的樣子,聶博釗打心眼兒裡害怕。
陳麗娜心說怎麼辦呢,上輩子你多金,我也不差,雖說錢沒你多,但人人都要喊我一聲陳總的,可沒像現在這樣,爲了一斤白糖兩斤牛奶,潑婦一樣提着菜刀跟人幹過架。
這下可好,上一回提着斧子跟孫母拼了一回,她小公主的形象可全沒了。
“這樣,我來擋孫大寶,你以後不能再鎖小臥室的門,我想出就出,想進就進,你家家徒四壁,唯有那些書沒給人搬走,我可以不讀書,但不能停止學習。”陳麗娜說。
“要進小臥室可以啊,夜裡就可以,你跟我一起。”
“那算了,你還是繼續把門鎖上吧。”想睡她,門都沒有。
安娜倒是還沒給抓走,不但木蘭農場的治安員,基地的治安員們也在四處找她呢。
哈媽媽餵馬的時候,見馬棚的角落躲着個大姑娘,立刻就隔着牆來叫陳麗娜了:“小陳,小陳,我大概是找到那個農場的人正在找的姑娘了。”
陳麗娜噓的一聲,示意她聲音小一點,立刻就到了隔壁。
還別說,安娜和陳麗娜的相貌,還真的挺像的。
不過安娜特別特別的瘦,皮膚格外的蒼白。
有那麼一種人,似乎是天生的膚質,太陽照曬,只會發紅,並不會變黑。安娜的皮膚,就是這樣兒的。
她的頭髮也不知道是燙的,還是天然的捲曲,淡淡的褐色,總之,非常漂亮。陳麗娜一眼斷定,她的媽媽要不是少數,要不,就是蘇國人。
“我叫陳麗娜,你聽說過我嗎?”開門見山的,陳麗娜就問。
坐在哈媽媽家一股香料味的沙發上,安娜點了點頭,她整個人看起來無比的神經質,雖說人很瘦,但兩隻手上密密麻麻的,全是凍爛的爛瘡,腫得嚇人。
而她腳上穿的,是肖琛的帆布鞋,大概也是因爲腳腫的,已經穿不上了。
“我爸爸跟我說過,說他有個小筆友,特別喜歡跳舞,最喜歡的是《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安娜說。
陳麗娜於是又說:“你跟別的知青還不一樣,他們只是上山下鄉,來勞動的,你的成份有問題,這個你是知道的。現在我想把你留在基地,不知道你願不願意?”
安娜狠狠點頭。
現在的石油基地,可以說是一方淨土了,誰不想進來。
可是,對於家屬的審批那麼嚴格,基本上要保證五代清白,而基地的工人們,要麼是非常能吃苦的,要麼就是掌握着核心技術的,沒有一個閒人。
陳麗娜一個臭老九的身份能進來,那還是因爲從王總工到阿書記,各方都在保她的緣故。
“能,我真能進基地嗎?”安娜小聲翼翼的問。
“目前我只能先把你暫時留在基地,要想長久的留一來,我還得想別的辦法。”陳麗娜說。
爲了想辦法,於是她又回了家。
“老聶,老聶。”她在外頭叫着。
“又怎麼了?”聶博釗在窗子裡頭,不耐煩的問。
“我得你幫我個忙。”
“啥忙,不幫。”聶博釗直接就說。
“幫嘛!”媽呀,又撒嬌了。
“夜裡和我一起睡小臥我就幫,煤都不知道多費了多少,灰也要我出,陳麗娜,兩堵火牆了,你自己生着試試。”
“那算了,我還是找別人吧。”
她要走,聶博釗又喊開了:“你說吧,啥忙,我幫就是了。”
正所謂老狗記得千年事,小狗記得萬萬年。
陳麗娜這種女人,聶博釗瞭解得很,這會兒她啥也不說,但攢着利息了,等到孫大寶的事情完了,她能把他折磨死。
所以,雖然生氣她夜裡不進小臥室,但該幫的忙還是要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