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招安(下)

“招安……南澳林氏居然想到了招安……真是異想天開。他們還想拿林道乾來當例子,林道乾的情形跟他們完全不同,怎麼能比。再者,即便是林道乾,招安他也未必就是對的,現在他跑到了暹羅,聽說和那裡的國王拜了兄弟,主持招安的人,也都吃了些干係。一羣亂臣賊子全都該殺,還想要招安?”

密室之內,凌雲翼手拈鬍鬚,神情裡滿是不屑。范進、薩保兩人陪坐在旁,隨聲附和。在他們面前放着一張簡略的地圖,這張圖畫的正是閩粵交界海上地形,尤其於南澳島位置,以及周邊地形標註的很是清晰。

范進自己如果來找凌雲翼談招安,立場上就顯的不大正確,何況他的身份談這事也有些不恰當,很容易落上嫌疑。拉上薩保就等於是帶了個護身符,亦可看做錦衣衛的表態。

雖然都吃朝廷飯,但是各人的基本盤不同,利益不同,同一事件做出的選擇就有分歧。於凌雲翼而言,殲滅林鳳所部,就是極大的戰功,對於日後升轉,有極大助益。

可於錦衣衛而言,這種軍功要想拿到,就是得用命去拼才能換的來。即使不需要衝鋒陷陣,單是打探軍情,盯梢查探也少不了死傷人命。而這些人命,都需要支出一定的錢糧作爲撫卹善後。薩保差不多已經到了他能達到的頂點,也就沒了奮鬥的動力,只求財不求功,如果能夠以相對平和的方式解決問題,他當然不會拒絕。

更重要的,就是當事人在整起事件裡,自己又能得到多少好處。太子樓的藏金打動不了范進,卻着實打動了薩保。事實上這位錦衣大員專門派人調查過太子樓藏金的消息,一直想要把這筆鉅款搞到手上,不過南澳不在大明管轄範圍內,他有心無力而已。

將林鳳控制在錦衣衙門內,視爲可居奇貨,未嘗不是存了從其身上敲出一筆錢來的想法。所以當范進提出林家願意交出藏金之後,他對於招安持支持態度,至少說句話惠而不費,他沒理由拒絕。

凌雲翼對於招安的事顯的有些不以爲然,“朝廷講仁義,對待盜賊也儘量講道理,只要他們放下刀就可以既往不咎,搞的現在不少人都敢去當賊。拿起刀殺人放火,混不下去就招安,長此以往,天下人對法紀失去敬畏之心,這個天下就沒了太平可言。上天有好生之德,但也應有雷霆之威,人惟有畏威,才能懷德,像是南澳這樣,爲了救自己的頭領而所求的招安,又怎麼可能心誠?眼下受了招安,等到風頭過去繼續做強盜,將來還是會爲非作歹。再者,廣東的軍民多受林賊所害,他們想要招安,也要看百姓是不是答應。”

他指着面前地圖,“抓住林鳳以後,咱們廣東幾位縉紳就給衙門送來了這個,說是幫助官府,剿滅盜賊,實際爲的還是自己的算盤。這些人家都是做海上生意的,人說海爲閩者田,其實靠水吃水,沿海省份又有哪個能不沾海貿?老夫不是朱秋崖(朱紈),不會爲了人做海貿就講打講殺。只要安心做生意,不生非分之想,睜一眼閉一眼,也就什麼事都沒了。可是林鳳實在是鬧的太不成話,大家都在這口鍋裡吃飯,他卻又扔沙子又丟石頭,還想要把鍋端走,這便不能容。在他被拿之前,一個月時間光是我所知道的被劫貨船就超過九艘。人說方面官爲官之道不罪巨室,實際就是不要與民意爲敵,而這些人的態度……就是民意。老夫亦不可不考慮民心。”

民意從來不指黔首,因爲他們沒有力量,在當下,真正有力量的人是縉紳。凌雲翼的權柄可以無視一些縉紳的意見,而推行他認爲是對的,或是對其有利的政策。但是當這件事與他的利益沒有牽扯時,他就要考慮縉紳的立場,也就是所謂的民意。

范進不是一個天真的人,他不認爲自己提出個主張,而且這個主張從長遠看有好處,凌雲翼就一定要支持。士紳們送來的除了地圖之外,只怕還有些東西,是不需要自己看見的。而那些東西的力量,遠比地圖爲大,要想讓凌雲翼改變主意,就得拿的更多。

倭患猖獗與沿海那些以海貿爲牟利手段的名門巨室間存在着深厚的利益糾葛,甚至一部分本身就是海商的白手套。海商爲倭寇提供物資以及情報,某些時候還充當帶路者,反過來,倭寇劫掠的物資,也要通過這些海商脫手銷售,實現共贏。官府與倭寇的家量中,往往倭寇更容易獲得補給以及情報,在民間的支持率,也比官兵更高。

但是林鳳勢力的主要倚靠是海外華商,與廣東的豪門交情並不深,且其部下襲擊海上商船,讓廣東的海商家族都蒙受了巨大損失。這些商人在本地很有影響,自己的利益受害,自然就要求官府剿匪。爲了維護自己的市場,把龐大的資源砸下去,將南澳砸平倒也不是妄想。

從薩保那范進已經瞭解到,當初放走幾個海盜,實際就是官府的計劃,放長線釣大魚,借林鳳爲誘餌,引誘海盜大舉來攻,方便一網打盡。雖然這個計劃沒成功,但是來了頭領,總也是收穫。眼下廣州城裡,抓林氏的除了官府以外,那些大戶人家的保鏢護院家丁僕役以及與他們有關係的城狐社鼠,哪個也沒閒下來。

這種行爲實際就是和林鳳勢力徹底翻臉,車子上了軌道,想讓它停住就不容易,即便是凌雲翼,想要讓這麼多人的腳步停下來,也得付出代價。這個代價他不是付不起,而是是否值得。單純爲了海外漢人的利益,或是所謂理想就讓他承擔這個風險,就未免可笑。

范進道:“中丞,海盜固然要打,代價也要考慮。只靠一份海圖,似乎還不充分。”

薩保也道:“南澳本來是個良港,停泊的船隻很多,還有人在那裡貿易。自從倭患興起,強人們據地稱王,將那裡便禍害的不成樣子。自從世廟到現在,過了這麼多年,很多當年的老人都已經不在,於那裡的地形已經生疏,尤其哪裡有暗礁,哪裡容易擱淺,知道的人已經很有限。根據卑職打探的消息,強盜們在港口附近布了鐵網陣,船一過去就會被鎖鏈鎖住,又有明暗炮臺來打,防範森嚴。要啃下這塊硬骨頭,少不了要費些氣力。”

凌雲翼道:“再硬的骨頭,也可以啃下來,廣東義民願意出錢出人爲官兵助戰,又頒了大筆賞格。重賞之下有勇夫,只要三軍效死,就沒有攻不破的堅城。再者招安一事,盜賊所求未免過奢,林鳳這麼大的案子,並不比當日汪直爲小。五峰難逃一死,他又怎麼能免的了罪?”

他又對范進道:“我知道你在擔心什麼,老夫自有安排。殺了這個盜魁,絕了盜賊招安之念,這些人不管是孤注一擲攻打廣州,還是死守南澳,都是一盤散沙,不難剷除。老夫已經行文肇慶殷制軍,請調大軍,將這夥亂臣賊子一網打盡。等到滅了這羣賊寇,你就可以高枕無憂。你的家眷那裡也做了安排,如果海盜敢去打她們的主意,保證有來無回。”

范進道:“東翁,學生並不是爲自己的家小擔心,而是爲東翁盤算。以經制官軍對那些烏合之衆,自可一陣而勝。但是南澳地形複雜易守難攻,如果賊人據險固守,我軍即使能勝,傷亡也大,倒不如將計就計,藉着招安……滅掉他們。這樣在傷亡上就可以降下來,於戰報上也好看一點。”

凌雲翼皺着眉頭,“招安倭寇的事,當年朝廷確實做過,汪直之亂可平,一來是官兵敢戰,二來就是以招安之計誘殺汪直,又讓徐海與陳東麻葉互攻,最終將幾路悍匪一網打盡。眼下林賊的力量不及汪直,男女合計兩三萬數便已是極限。若是能用同樣的方法除了他們,確實可以節省不少氣力,不過海盜狡詐多智,如果被他們看破機關,只怕反倒壞了大事。”

“東翁,學生認爲消滅這羣海盜,除了用兵戈,還應用計謀。海路上的毒瘤,不止林賊一夥,夷賊之惡亦不下於林鳳。佛郎機人佔領呂宋之後,把持商路,倡亂兩洋,最可恨的是操縱物價,使我海貿之利大減。我廣東電白司通市之利,是廣東一大餉源。現在夷人把持海路,等若扼我之咽喉,使我內外不能相連,商路不能暢通,海貿之利一日少過一日,商賈不行,商道操於人手,長此以往海貿就成了虧本生意,廣東籌餉艱難,內帑輸送若有短缺,朝廷也會怪罪。”

“你所言之事和林氏謀招安一事又有什麼關係?”

“學生認爲,海盜雖不可任用,但可利用。我們發兵消滅這些海盜,不但要損兵折將,於己亦沒什麼好處可言。不若借招安把這些人拿捏在手裡,拿他們當做朝廷的刀,讓他們砍誰就去砍誰。如果佛郎機人還是不肯恭順,就用海盜去和他們打,夷人勝,倭患可除。海盜勝,也會大傷元氣,到時候再收拾他們就很容易了。”

凌雲翼沒有急着做出回答,微閉二目,凝神思忖,過了良久才長嘆一聲。“倭寇之亂,自洪武始,自世廟而大興,雖經三朝,其勢猶在。朝廷諸公聞倭患而心憂,皆欲將其一網打盡。以閩粵之地,最爲猖獗者莫過於林逆,且其想要聚衆謀反,已犯不赦之條,招安他的部衆,這個主張朝堂上怕是很難通過。再說,林道乾前車之鑑不可不防,你有把握,把他們捏在手裡麼?”

“把握不敢說,不過就當下看來,海盜的誠意很足。不但交出了他們在城裡眼線名單,還願意拿出一筆鉅款來助餉。那筆錢埋在南澳島上,只有盜魁自己知道,其部衆都不知其事,而且數字很大。這麼隱秘的事都說出來,可見他們的誠意是有的,將來的事不好說,至少當下而言,學生認爲他們或許可以利用。當然,官兵打下南澳島也有可能起獲這筆贓款,但是……恕學生直言,萬一海盜喪心病狂,玉石俱焚將這些財寶盡皆譭棄或投入海中,這筆鉅款付於汪洋,未免就是一件極大的憾事。畢竟眼下國用艱難,如果廣東可以解一筆鉅款以解京城危難,就算是江陵相國那裡,也會爲中丞記一功。”

“記功就算了,我輩爲官但求無愧於心,上對天子下對黎庶中對良心,贊毀不過過眼雲煙,老夫並不在意。”

凌雲翼打斷范進的話,“但是你說的,也有道理。眼下朝廷裡最難的事,就是銀子。聽說太倉銀告罄,京官的俸祿發放起來都很困難,如果可以送一筆銀子進京,京城裡的日子就會好過,天子也可以少些憂愁。爲人臣子者,自然要戮力報國,儘量爲朝廷分憂。這羣盜賊如果真願意獻出藏鏘,或許確實有幾分招安誠意。那筆金銀的數字,他們說過沒有?”

“這……倒是不曾說。海盜烏合之衆,沒什麼規矩,也不懂得造冊記帳,就連他們自己,怕是都說不清楚自己手上到底有多少錢。不過這些人做了這麼久強盜,打家劫舍,手上很有幾文銀子,這是沒有錯的。人爲財死,他們連銀子都能交出來,又肯交出自己在廣州城裡的眼線,想來不是做僞。”

薩保也道:“盜賊報上來的名字,下官也看過了,有一些人是我們已經查到的,正準備順藤摸瓜,查到更上面的人,可見說的不是假話。這回一網打盡,海盜在城裡就成了瞎子聾子,再想打探官府的消息就很難。”

凌雲翼點頭道:“這麼看來,或許他們還真有幾分誠意歸順。范進所說,借虎驅狼的謀略,倒是有了幾分希望。佛郎機人比起倭寇來,其實更爲難纏。他們的火器犀利,船也堅固。朝廷水師的戰船與倭寇相比,還要佔優勢。可是與夷佛船對上,卻大多不敵。眼下他們人少,還不至於成爲我們的心腹之患。可是一旦他們落地生根,滋養生息,久後怕是要成爲一枚難去的毒刺。壕鏡澳的佛郎機人,最近就有些不大恭順,聽說還要選什麼總督。笑話,區區蠻夷酋首,也敢設督撫疆臣?也是該給他們一些教訓,讓他們知道天朝威儀,但是這件事的關係……也很大。”

范進當然清楚,招安海盜第一缺乏先例,第二凌雲翼自己也很難做主。這些海盜就像是難以駕馭的野馬,誰也不能保證他們招安後幾時會重又生亂,現在他們是強盜,荼毒地方是正常事,官兵只要用心打勝負都不能怪到督撫。可如果凌雲翼做主招安,那這些海盜將來惹出來的麻煩,凌雲翼都避免不了背鍋。

所以現在的問題,就是招安的能不能辦,怎麼辦,誰來辦的問題,不把這些理清楚,怕是還是沒法推進。這時只聽凌雲翼道:

“明天,你把這個人領來,我當面跟他談一談,談過之後,再做計較。薩將軍,這份名單你回頭報上來,我們兩個衙門一起參詳一下,再行安排行事。眼下廣州城內學子云集,不能輕舉妄動,一旦學子震動人心惶惶,事情就不好做。既不能讓盜賊耳目逃脫法網,也不能中了他人反間計自亂陣腳,你明白麼?”

“卑職遵命。”

凌雲翼又看看范進,“你說好要去家裡讀書的,又牽扯到這件事裡,看來這次大收,你多半是沒指望下場了。”

“此事若成,既可除倭患又可助京餉,爲國出力,爲中丞分憂,學生何惜功名!”

凌雲翼面上露出一絲微笑,“好!只要你有此報國之心,老夫保證你不會像徐青藤一般青矜終老。吩咐外面準備酒席,你留下來與老夫喝幾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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