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依琳仰着頭看着昆品祥,然後伸手將臉上的淚痕擦乾淨,點點頭,說了一聲好。齊晟走過來,扶着李玉芳走出了病房,將空間留給了昆品祥和童依琳。
童依琳撐着牀坐起來,動作牽扯到小腹,微微有些疼痛。童依琳皺了皺眉,然後擡起頭看着昆品祥說道:“伯父有什麼話,坐下說吧。”
昆品祥在童依琳牀前坐下,問道:“身體怎麼樣?還好嗎?”童依琳捂着小腹的手一僵,看着昆品祥一時難言,說起來,眼前這個人還是自己孩子的爺爺,但似乎現在的自己並開不了口告訴他這個事情。
“還好,我……”童依琳本來想說自己沒什麼大礙,卻突然反應過來自己吃的沒有什麼大礙是昆謹拿命換過來的,現在昆謹……童依琳看着昆品祥,有些急切地問道:“他……怎麼樣了?”
昆品祥對童依琳笑了笑說道:“已經出手術室了,醫生說只要沒有併發症和感染的情況出現,那就沒問題了。”童依琳大鬆一口氣,眼眶紅紅的,淚水將落不落地懸在眼睫上。
“我這次來……是想拜託你一件事。”昆品祥對童依琳說道,童依琳看向昆品祥,有些疑惑。
昆品祥的眼神落在房間角落,焦點不明,他緩緩說道:“對於阿謹,我一直有很多虧欠。當年我和他母親……算了,陳年舊事,不說也罷。”
昆品祥輕輕苦笑一聲,然後看着童依琳鄭重說道:“阿謹從小因爲我的關係,成長得並不是很快樂,他的偏執和心結我也都知道。如今阿謹眼看着就要走出當年的陰影,童小姐,你……別放棄他。”
童依琳一愣,說道:“伯父……您這話……現在不是我放不放棄他的問題……”
昆品祥打斷童依琳的話說道:“我知道你的意思,阿謹這麼多年,看上去是個天之驕子無所不能,別人見到他都是捧着護着,恨不能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捧到他面前來。可是他心裡有多苦卻絲毫不能對別人講。二十多年了,我這個父親對他來說已經不是什麼好的存在了,如今他好不容易踩着你的腳步走出當年的陰雲,接下去的日子,我希望,你能繼續帶着他走下去。”
“伯父,我跟昆謹之間……”童依琳低着頭想了想,然後說道:“伯父您應該也知道,如今我自己說聲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不爲過,這次的車禍……”
童依琳閉上眼,把腦子裡昆謹撲過來護住她的畫面壓下去,強自說道:“這次的事情,也是我連累了他。您不責怪我我很感激,但是再多的事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自己有沒有這個資格……”
昆謹已經爲了自己半死不活地躺在了加護病房,如果不上她衝動任性,今天的一切完全是可以避免的,她自己陷入了仇恨的囹圄出不來,還把周圍的人也拉了進去。她沒想過昆品祥不僅沒有責怪她控訴她,反
而坐在她面前,心平氣和地拜託她不要放開昆謹的手。童依琳有些錯愕也有些受寵若驚,差一點失去的孩子,還有在鬼門關走了一遭繞回來的昆謹,這兩個她生命中至關重要的存在將她從自己的執念中喚醒,可醒過來之後的童依琳卻有些怯步,帶來了這樣厄運的自己,還能走到昆謹的面前去嗎?
昆品祥對童依琳笑了笑,說道:“這個世界上要說最沒資格的,難道不該是我這個被阿謹稱作父親的人嗎?”
童依琳看着昆品祥歷經歲月,卻依舊溫文的笑容,聽着他徐徐說道:“我是阿謹的身生父親,是這個世界上最應該愛他最應該照顧他的人,但是我從來沒有做到過。阿謹的性格,很大一部分是因爲我的角色缺失造成的,要說沒資格,我是最沒資格對他的事指手畫腳的人。”
昆品祥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但是童依琳依然能感受到他言語中那些幾乎快滿溢出來的苦澀和痛苦。人這一生,五十而知天命,年少氣盛時看到的是自己的傷痛,如今回頭望去,看到的盡是自己對別人的傷害。昆家當年的這段往事十足一筆爛賬,可惜了昆謹,從出生起家庭就已經畸形,造就了他心中十多年的心魔。
昆品祥恨了昆家恨了自己的父親這麼多年,便是自己老父彌留之際,也沒有說出過一聲原諒。到了現在,他警覺自己竟然將同樣的痛苦複製到了昆謹身上,他已然是受害者,在昆謹這裡他又成了施虐者。
只可惜,等他相對昆謹說一聲對不起時,昆謹已經不是那個需要他關注需要他道歉的小少年了。
“那您……爲什麼又要對我說這些呢?他這次……您就一點……都不怪我嗎?”童依琳有些遲疑地問道,昆品祥看了看童依琳,落寞地笑了笑說道:“才接到消息來這裡的時候,滿心都是焦急,站在手術室外的時候,腦子裡全是惶恐。那時根本沒有心情去想什麼責怪不責怪,只希望他能儘快出來,能安然無恙。”
昆品祥眼神放空,似乎在回憶幾個小時之前的心情,“等他從手術室出來了,醫生告訴我他沒事。除了欣喜和安心,我只想府地大哭一場,老天總算有眼,這時候能騰出空來想其他的了,但是我也沒辦法對你說一個怪字。”
昆品祥看着童依琳,笑得一臉祥和,“你是阿謹捨出性命也要保護好的人,我又怎麼能責怪你呢?再者說,就像我沒有資格對阿謹的生活置詞一樣,我有什麼資格來指責你讓他受傷?對於他的一切,我都是不夠格的。”
童依琳聽着昆品祥的話,心裡只覺得難受得要命。這個已然年近半百的男人,是怎樣說出自己不夠格這樣的話的?每個人做出的決定都必須自己承擔其後的後果,當年的昆品祥選擇用自己一生去祭奠自己的愛情,如今只能接受自己的兒子與自己形同陌路的現實。
“正因爲阿謹不要自
己的命也想要保護你,所以我纔來請求你。”昆品祥看着童依琳繼續說道,“不要放開他的手,不要放棄他。”
童依琳看着昆品祥珍而重之的樣子,半響說不出話來,她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回答昆品祥,她跟昆謹,從來就不是她放不放棄他的問題。一步錯步步錯,他們兩人都太氣盛,一步錯開之後現在想要糾正彼此的軌跡,竟然是難如登天。
“您跟昆謹……爲什麼不好好聊聊呢?”童依琳收起自己紛亂的心緒,對昆品祥說道。父親與愛人,這兩個位置是誰都取代不了誰的,昆品祥既然並不是像傳說中那樣冷心冷情,對這個唯一的兒子也不是漠不關心,爲什麼不開誠佈公地談一談,徹底解開彼此的心結呢?
昆品祥聽見童依琳這樣問,楞了一下然後緩緩說道:“這樣就很好了。”
童依琳不解,哪樣就好了?昆品祥看着病房門口處,臉上又露出了陷入回憶的虛茫和感慨,說道:“他恨我也好,視我爲陌生人也好,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我也無意去挽回。”
“但你……”童依琳看上去很是不理解昆品祥的做法,他不願意跟昆謹冰釋前嫌,卻又在背後爲昆謹做盡一切努力。這其實是很矛盾的做法,但是昆品祥似乎並不這麼覺得。
“但是我卻來跟你說這些?”昆品祥看向童依琳,嘴角掛着的笑容溫溫柔柔,慈祥和藹,童依琳突然理解了當年黃小潔所有的執着。這樣一個人,任誰都想被他溫柔以待。童依琳突然福至心靈,她一瞬間想通了昆品祥這些矛盾的所作所爲,這麼多年,哪怕彼此的孩子都已成人並且有了自己的愛恨糾葛,這個男人心中最真摯的感情,還是放在了她母親身上。
因爲從來不曾忘懷,所以從來不願意原諒。當年昆品祥是怎麼同意與黃小潔結婚,怎麼有了昆謹種種都已不爲人知,二十多年,這個男人始終沒有淡去心中的那份愛意,也始終沒有接受自己背後的家族。童依琳被昆品祥的執着震懾住了,原來真有人的愛情一開始便是一生,哪怕滄桑變幻人事全非,皆與他的愛情無關。
“我不是想給你增加什麼負擔,也無意讓你母親知道這些。”昆品祥對童依琳說道,童依琳看着昆品祥問道:“爲什麼不讓我媽知道……都已經二十多年了……”
昆品祥靠在椅背上輕輕笑道:“對啊,都已經二十多年了,知不知道都已經這麼過了,何苦再把這些東西翻出來說呢?何況……”昆品祥止住了話音,童依琳卻明白他後面想說什麼。
何況黃小潔已經死了,不管她有沒有錯,事實就是這個生下昆謹、在昆家痛苦多年的女人已經死了,這條人命橫亙在昆品祥和李玉芳中間,成了一道永遠不可能跨越過去的鴻溝。他們都做不到無視那個爲愛而死的可憐女人,既然這樣,知道與不知道,又有什麼意義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