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五十一年輪流蠲免天下賦逋詔旨頒下,民心大快。當年山左大熟,山右又報豐收,麥子連壟接陌長勢喜人,江南米價降至鬥米三錢。因怕穀賤傷農,康熙又命海關總督,將當年厘金全部用來糴糧。因此國庫裡雖然沒了進項,河南、山東、山西、陝西、安徽、蘇北等易旱易澇省份,盈庫山積都是存糧。管着戶部的胤禛除了嚴令各省藩司逐庫查驗險房漏屋,防着糧食黴爛,又與十四阿哥會商,將陳糧分補口外各駐軍,調撥了大批燕麥、高粱、玉米等運往漠南蒙古貯存飼料。雖有胤祥等人幫着,也忙得不亦樂乎。四月下旬康熙巡行熱河,又下旨從此滋生人口不再增加丁銀,“即以本年丁數爲定額,著爲令”,其實是永不加賦、輪流免賦和永不增丁銀(人頭稅)葰蘿齊下。胤礽本來就對這些政令一肚皮的不樂意,眼見胤禛和留守北京的張廷玉幹得興頭,索性來個“奉旨照轉”。凡有旨意,屬兵部就批給胤禵,屬戶刑二部就批給胤禛胤祥照辦。張廷玉卻不似馬齊,無論怎樣不滿,昏晨定省,每日進毓慶宮請安,出來便自到各部詢問部務及旨意施行情形,一式兩份報毓慶宮和熱河御駕行在。算來竟是把太子束置高閣,體體面面地晾在了一旁。直忙到秋八月金谷登場,幾個忙人才鬆了口氣。
九月初四,胤禛接到諭旨,皇帝在承德過重陽節,節後啓駕,如天氣晴好,十六日巳時返回北京。這是毓慶宮轉來的抄件,不用說在京的親王阿哥都有一份。胤禛和胤祥正在戶部議事,皺了眉看着諭旨道:“我很疑心太子爺壓根就沒看這詔諭,迎駕是禮部的事,我剛從那兒回來,陳詵是尚書,才上任不摸頭緒罷了,連尤明堂也沒個動靜。再說,這一路關防駐蹕,聖駕回來安頓到大內還是暢春園?……怎麼都沒個章程?”
“誰知道他昏天黑地的每天做什麼營生!”胤祥打了個呵欠道,“上回我去毓慶宮,王掞也在,給太子爺講四書‘在親民、在止於至善’,說得兩嘴發乾,太子爺聽了只是一笑,說起詩韻來,又說江南曲調無去聲,直隸曲調無入聲,什麼四聲三聲,論得頭頭是道天花亂墜。王師傅氣得臉這麼長,說:‘太子爺,詞韻聲律您再精研,比得過唐後主麼?’說罷竟拿起腳走了。”
胤禛想象着王掞講書口說手比,胤礽聽課昏昏欲睡的樣子,不禁失聲大笑,起身道:“咱們去一趟上書房,看看張廷玉什麼想法。”
於是兄弟二人至西華門聯袂而入,從隆宗門進來直趨上書房時,只見一個四品文官正在榻前小杌子上正襟危坐候見,卻不見張廷玉。胤禛看時卻是都察院的監察御史鄂爾善,便笑道:“是你在這裡?衡臣呢?”鄂爾善早已站起身來,一臉端肅莊敬地給二人請了安,安詳地答道:“張中堂在批本處,已經去了有一會子了。”胤祥知道,鄂爾善是御史裡風骨最硬挺的一個,太子更改貪賄官員名單,獨他一人連上三章諫止,要不是言官身份早就罷官了,因笑道:“你在這裡做什麼?又要奏誰的本?”
“回十三爺,”鄂爾善略一躬說道,“鳳陽署理知府李紱,境內出盜案,兵部諮文安徽巡撫出兵彈壓,已過三個月。至今李紱沒有將此案上報,顯見是諱盜規避處分。臣擬了個摺子要請張中堂轉奏朝廷。”胤祥笑道:“這弄到一個門裡去了。你知道李紱是誰的門生?”鄂爾善看了兩個阿哥一眼,不冷不熱地說道:“知道,是張中堂的高足。惟因如此,更應請中堂秉公處置。”
胤禛上下打量着鄂爾善,三十多歲年紀,略顯修長的身材,一身朝服熨得平平展展,白淨面孔上三綹漆黑的長鬚紋絲不亂,三角眼中兩顆大大的瞳仁,幾乎不見眼白,十分乾淨利落——這麼年輕的御史,蓺淪的心正旺,竟然敢碰張廷玉的黴頭——心下頓生好感,因緩緩道:“依着我說,罷了吧。這不是大事,況且他也未必是故意的。廷玉素來沒有門戶之見,每日忙得四腳朝天,少叫他生點煩惱不好?”
“回四爺,四爺的話臣不能奉命。”鄂爾善垂頭一躬,款款說道:“於皇上而言,事雖不大,可見李某人品;於百姓而言,境內有盜案而不報,容易釀成大禍,不是小事;於張中堂而言,愈是自己門生愈應嚴議,爲百官破除門戶立一表率。”
胤禛盯視鄂爾善良久,見鄂爾善從容地看着自己,毫不侷促慌亂,心裡暗贊:此人有大臣之風。遂點了點頭,說道:“我是隨便說說。既然你覺得自己對,按你的心行事就是了。”說着便和胤祥一同出來。
到了批本處,胤禛才知道是施世綸來了。張廷玉正在這裡和他攀話,見他們兩個進來,忙起身笑道:“二位爺,我還以爲你們不進來了,正預備辦完事去一趟呢。這裡老施來了,都察院右督御史丁憂出缺,我想請他主持一下,老施正和我打擂臺呢!”施世綸因久不見胤祥胤禛,請了安,扎手窩腳地還要磕頭,早是胤祥一把扶了起來,笑道:“老貨,你倒結實,吃得紅光滿面的!北京城有老虎吃你不成?廷玉,你只管下札子,叫他來!御史嘛,清官不幹誰幹?”說得施世綸也是一笑。批本處幾個司官見長官王爺像是要議什麼事,忙都夾着卷子到隔壁北房裡辦事迴避。
“就在這裡聊聊吧。”胤禛一擺袍子坐了張廷玉對面,“江南按察使衙門受賄縱兇逃逸,兇手在淮北偷銀子,拿住了。還有一個刑場上沒殺死的,也逃了,在濟寧養傷,他的表兄舉發,也拿住了。看來江南冤獄比之北京有過之而無不及。還有個藍理,剿匪誤剿了良民,錯殺一百多人。藍理徵臺灣時盤腸大戰,是個驍將。又事出有因,有這功勞情分,萬歲免他的罪也還罷了。怎麼治一個江南巡撫希福納就這麼難?張伯行奉部文去署理巡撫衙門,聽說他還不肯繳印?”張廷玉點點頭,說道:“希福納是八爺的門人,扳倒他得萬歲發話。張伯行和老施差不多,沒有旨意,沒有太子憲諭,只憑一紙部文,濟什麼事?就是刑場上沒殺死的那一位,濟寧道是我的門生,也很後悔‘不該逞能’拿到的。”
吏治如此,胤禛真有點哭笑不得。胤祥撲地一笑,說道:“國家真沒勁,犯人拖到刑場上都殺不死!我就不明白,監斬官是做什麼吃的?還有驗屍的!”
“阿哥爺們鐘鳴鼎食,哪裡曉得世路上的事!”施世綸感慨地說道,“上回刑部王尚書說大辟刑法不易作弊,他也不知道劊子手也都是祖傳世家。練刀工用宣紙鋪案,揮刀剁肉,肉剁成餃子餡,宣紙不許着一刀!刑犯家裡打點到了,一刀利落還要項下連皮;沒塞錢的,慢牛車走十八里才得死絕!像這樣刑場逃逸的,你瞧着他把人砍翻了,肉血模糊煞是嚇人,其實筋絡咽喉都沒斷。只要銀子上下左右打點到,刑場上照樣砍不死——國家沒勁,十三爺說得不錯!”
幾個人閒談了一陣,施世綸因見張廷玉看錶,便起身告辭出去。胤祥便問:“衡臣,眼見皇上就要回鑾,各處公務你得匯彙總兒。沒見我們這太子爺,任事都不管,萬歲回京看看七顛八倒的,可怎麼好?”張廷玉仰臉看看窗外灰濛濛陰沉沉的天空,良久才說道:“我已回了太子爺。萬歲爺叫馬齊給我寫信,一切迎駕儀仗從簡,所以只叫了禮部尚書交待幾句。倒是一路關防是要緊的,萬歲特旨發到武丹那裡,由武丹和善捕營調停部署。我們只用把自己的差使料理停當就行了。”胤禛胤祥這才明白,康熙自己在熱河已經把迴鑾的事安排周詳。胤禛還想問問康熙回來居處,思量了一下覺得多餘,便起身告辭。
“四爺,十三爺,”張廷玉起身送他們出來,正要回上書房,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又道:“臣還想問件事。那件貪賄名單是在二位爺手裡,還是已經繳了毓慶宮太子爺那裡?”
胤禛擡頭看了看天,稀稀落落冰涼的雨點已經灑落下來,想了想答道:“名單是老十三草擬的,太子爺改動了又交我看,我沒有再改就繳回了。是老十三送回去的吧?”“是我送回去的。”胤祥詫異地問道,“這是規矩。怎麼了?”
“沒什麼。”張廷玉一笑道,“昨日陳嘉猷來上書房,問名單在我這裡沒有?我說沒有,已經繳回。他還不信,我拿了回執給他看,他纔沒再問。”說罷身子一躬轉身去了。胤禛沉吟片刻,問胤祥:“你那裡有沒有回執?”
胤祥一怔,隨即笑道:“我從來不要這些東西,我給了朱天保。這算什麼屁事?我每日要繳幾十個卷宗,揣一疊子回執揩屁股用麼?”胤禛再思量,這事不是大事,胤祥率性粗疏,也難叫他和自己一樣,因見雨下密了,便笑道:“看這天像要連陰的模樣,到內務府借件油衣,該回府了。”
深秋季節淫雨連綿,自過重陽後沒有一日晴好,時而豪雨如注,時而飄灑若霧,有時又像篩面,均勻又細密地蕩落下來,京師大街小巷積水如潭,在驚風密雨中起着連陰泡兒,時聚時散,渾黃的潦水緩慢地匯向街邊的溝裡,淌進金水河和京西一帶的海子裡。在這悽風苦雨的寒秋,一個令人心悸的消息在官場民間悄悄傳開:“康熙爺龍體欠安,病得不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