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衛在雍和宮又盤桓了半個月方辭行南下。自他去後,周用誠便升了胤禛的書房總管。雍親王府外務應酬,家長裡短,所有與各府阿哥慶弔往來俱是高福兒主持調撥;整理文書,侍候奏章,抄寫機密案卷,照料文覺性音鄔思道等人這些內務瑣事,卻是周用誠一人的責任。內外相濟,便顯得頗有條理。眼見過罷年,燈節將臨。因這年是頭一輪開始蠲免天下賦稅,真個四海同慶,神州共歡,朝廷又下旨大鋪天下、凡六十歲以上老人都有醴酒胙肉之賜,更似繁花着錦一般,自打過年到正月十四,無明無夜滿城不斷頭的爆竹煙火。胤禩親自坐鎮禮部,着順天府自東直門前門直接到西便門內,連綿二十餘里,高搭綵棚燈懸不斷。各店各鋪粉飾一新,哪個不要爭奇賭勝?商彝周鼎,秦鏡漢職茲粘律璧昧樟綻爬擰R辜潯本┏悄諭饌明,遙望如銀山火樹,蘭麝伽南馥郁氤氳,遊人徹夜不息,京華金吾不禁。自清開國以來從未有過如此熱鬧排場。
正月十六,胤禛在乾清宮領筵歸來,只在萬福堂和福晉、年氏並三個世子處略坐了坐,受了家人們的禮便踅過楓晚亭來,卻見鄔思道、性音、文覺、周用誠幾個人兀坐熏籠旁正在說笑。一腳跨進門便笑道:“你們倒清閒自在!這個節過得人骨頭架兒都要散了!虛糜財賦,暴殄天物,老八真是粉飾能手!”
“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四爺做事,八爺花錢,各得其樂,有什麼不好?”鄔思道笑道,“我昨晚出去走了走,烈火烹油,真到了盛極難繼的地步兒了——四爺請這邊坐,暖和些。”胤禛因挨着鄔思道上首坐了,手貼熏籠取着暖,說道:“往年這府裡過節過得太冷清,今年略放縱一點,又熱鬧得不堪。我過來時幾個下人房裡都唱道情——高福兒也不知到哪裡鑽沙了,就是高興,也得有個分寸,也不管管!”
周用誠給胤禛捧過茶,仍舊一臉模糊相,說道:“他說是給他老爺子拜節去了。據我看也未必。聽說他在外頭養了個娘們,大約鑽熱被窩兒去了。”說着把一疊子請安帖子遞過來,又道:“這是年羹堯戴鐸用驛傳送來的,還有狗兒的。我想着主子回來必定先來這兒,就帶來了,其餘還有幾十封,都是四爺拆看過了的。”
“高福兒養了外宅?我怎麼不知道?”胤禛一邊拆着請安帖子看着,說道:“回頭用誠悄悄打聽一下根底,告訴我。”說罷便皺着眉,一封一封倒着手看,看着看着,突然“撲”地一笑,將一份帖子遞給鄔思道,“你瞧瞧,李衛的大作。”鄔思道接過看時,前頭是“恭請四爺大福大貴大壽”的話頭,後頭卻是信:
又稟四爺,這裡的師爺俱都是混帳行子,沒個好蛋。奴才統統攆他們捲鋪蓋趁年走路,只留了個外號“二百五”的師爺幫辦衙務。又,這裡的縉紳老爺們也都是混帳行子。奴才叫他們按地畝出錢糧,他們說奴才也是“二百五”,還說“水過石頭在”,咬牙熬着等奴才捲鋪蓋走路。再者,這裡的秀才們也都是些混帳行子,奴才考他們,他們不服,告了省裡學政那裡,虧得年羹堯按住了。奴才在這裡沒有在府裡如意自在,想四爺也想坎兒。奴才女人翠兒給四爺和福晉做了兩雙鞋,順信送去,他快生崽子了,想借四爺福氣,取個名字。又告四爺,年羹堯闊氣得緊。鄔思道看着想笑,不知怎的卻笑不出來,性音和文覺在旁看了卻忍俊不禁捧腹大笑。胤禛將年羹堯和戴鐸的請安帖子塞進袖子裡,嘆道:“李衛儘自聰明,只讀書太少了。年羹堯信裡也說,他辦案做事無不及人處,卻是任性。你們看看他取中的頭名秀才的文章就知道了。還有他寫的判案斷詞,都十分可笑,年羹堯也轉過來了。虧得巡撫和年羹堯是朋友,把秀才們告狀壓下來。弄到皇上那裡,不知又生出什麼事呢!”
性音抽過一張,看時,卻是一張秀才歲考卷子,上頭李衛批籤“真好文章,取一等!”考題是《子曰赤之適齊也,至與之粟九百辭》。“文章”是一篇鼓兒詞:
聖人當下開言說,你今在此聽分明。公西此日山東去,裘馬翩翩好送行。自古道,雪中送炭是君子,錦上添花爲小人。豪華公子休提起,且表爲官受祿身,爲官非是別一個,堂堂縣令姓李人。得了俸米九百石,堅辭不要半毫分!看這麼一張秀才歲考文卷,真是別開生面。又取過文覺手中判詞看時,是李衛判斷一件“髮妻被佔”案,上頭寫着:
前日劉元公來告,他老婆叫人佔了。本官坐堂問明,劉某乃是一個烏龜。今日你也來告,本官問各造人等,仔細想來,你也是個烏龜。詐財不成,活該賠了夫人又折兵。劉某如今正在枷號示衆,等他放枷你再來,本縣騰出枷來枷你,省得弄髒本縣的新枷。多枷幾個你這號王八,只怕這裡風俗就要好些。另外還有幾篇,也都是說理明白,文字可笑,卻不知年羹堯從哪裡抄錄得這樣詳細,又爲什麼都轉寄到這裡來。
“是我叫年羹堯留心他的政績的。”說笑了一陣,胤禛低頭嘆了一聲,又道:“李衛文字上太差,沒想到這一層,早知如此,該叫用誠去四川,留他在北京。這些東西,恐怕免不了八阿哥手裡也有。眼下我還算薰灼之時,一個不走運,對景兒拋出來,就笑不出來了。”文覺和性音聽了都不吱聲,鄔思道咬着牙微笑沉思,說道:“無礙。明兒四爺把這幾篇東西拿給萬歲爺看,就說是笑話兒,大節下討主子一樂兒。”
胤禛正要說話,一擡頭見大世子弘時帶着一個白髮蒼蒼的老人進來,仔細看時,竟是直隸總督武丹,頓時大吃一驚,慌得站起身道:“是武老將軍!您幾時來的?”又嗔着弘時:“怎麼就不知會一下?”武丹笑道:“武某何敢擅造檀府!四爺想都想不出是誰來了呢!”衆人盞洩怔間,便聽外頭有人笑着漫步進來,一頭走一頭說道:“是朕不許他們通報的。你們私下裡說話,要討朕一樂兒,是什麼笑話呀?”
“萬歲!?”
胤禛驚得目瞪口呆,癡癡地看着,果見劉鐵成張五哥德楞泰等幾個侍衛次第進來,方苞挑簾,康熙已笑容滿面出現在楓晚亭中。衆人恍若夢中,木雕泥塑般愣坐片刻,突然一時都清醒過來,連鄔思道也雙手一撐離了椅子,俯伏在地,叩頭呼道:“萬歲!”
“不要慌張嘛。”康熙頭上戴一頂一統瓜皮帽,通身上下青緞袍褂,要不是腰間繫着二龍戲珠明黃臥龍袋,一點也看不出帝王氣派。見衆人慌得沒做手腳處,十分隨和地擡手笑道:“都起來,依舊坐着纔好。”胤禛手忙腳亂地把自己的座兒向正中挪挪,親手墊了鹿皮褥子,請康熙居中坐了,自和文覺性音周用誠退到一邊垂手侍立,鄔思道行動不便,只盤膝挨着熏籠坐着。康熙笑道:“今晚外頭好月亮,各家團圓吃酒觀燈。當然,也有人商議着辦些異想天開的大事。朕也帶了方苞出來走走。幾個阿哥府都唱戲,熱鬧紅火得不堪,朕都沒進去。只你府不唱戲,路過這裡,順便進來瞧瞧。萬福堂也去過了,見了朕的媳婦,東書房也去了,三個孫子都在讀書。很好麼!那個小的叫弘——”方苞見康熙想不起,忙笑道:“弘曆。”“對了,弘曆。”康熙也是一笑,“很有識見的個小人兒。朕很愛見。記得熱河行圍,弘曆的武藝騎射也很看得過去。朕老了,想叫他進去跟朕讀書,可好?”
胤禛興奮得滿臉通紅,心頭突突亂跳,忙躬身賠笑:“這是兒臣一門之大幸,弘曆的造化!阿瑪聖學淵深,博識物理,學究天人,不出數年弘曆必定讀書修德有成!”康熙微笑拈鬚,點頭嘆道:“得英才而育之,亦一大快事。可惜朕萬幾宸函,不能恩露普降——這一百多個皇孫,都弄到養心殿,吵叫得朕也受不了。”說罷便拈起李衛的那幾張判詞,笑道:“方纔說討朕一笑,想必就是這個了?”胤禛忙答道:“是。”
康熙看着,也忍不住失笑,到後來竟笑不可遏,端着杯子,裡邊的茶水撒了一手,將一疊子紙遞給方苞,噎着氣道:“你瞧瞧,只怕你這大手筆也寫不來呢!”方苞看了也笑,卻道:“這人很明事理,只是書讀少了,文章粗率可笑。除了取中秀才的那一篇‘首佳’不足爲訓,官司斷剖的並不差脪錚”“秀才文章做不上,胡圈亂寫的事有的是。”鄔思道沉靜地說道,“李衛在任清廉自守,從這歌詞中倒彷彿可見。嶽武穆雲‘武官不怕死,文臣不愛錢,天下太平’,李衛風節不俗,只不會文言。他的這些個白話判詞,變成文言,未必不是好文章呢!”康熙盯着鄔思道看了看,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回萬歲,”鄔思道拱手欠身,答道,“鄔思道。”康熙略一沉吟,笑道:“朕想起來了,你一筆好字,鬧過南闈的!”鄔思道忙伏身叩頭道:“是,逃了,後又蒙恩赦。殘軀生計無着,投雍親王門下混碗飯吃。”
康熙回顧方苞笑道:“你兩個可謂同病相憐,你說李衛文章可改,你改一篇朕聽虙錚”鄔思道信手拈過一張,看時,上面寫着“從判女尼訟其徒嫁人。”便讀原文:“尼姑也是人,換了換衣服罷了。佛經國法幾曾說過不許人家還俗的?老禿母狗,你想嫁你也嫁吧!”讀得幾個侍衛和武丹都是一笑。卻聽鄔思道又道:“改成文言下判——小尼姑脫去袈裟,便穿衲襖,正佛家所謂不二法門,朝廷未嘗禁也。爾獨何心,乃欲使之老死客門?爾如見獵心喜,不妨人云亦云——吏曹行文,也不過爾爾吧?”康熙聽得有趣,說道:“確乎不假。朕當年讀過你寫的《討南闈主考揭帖》。很有文采的。有什麼好詩,念給朕一首聽聽!”
“請萬歲命題!”
“這幅貓圖繪得出神,你口占一首。”康熙笑道,“這是做濫了的題,所以要限韻。”
“敢問限何韻?”
“九、韭、酒!”
一衆人等立時愣住了,這麼險窄的韻,一時怎麼湊得起?連方苞也不禁皺眉沉思。略一頓,卻聽鄔思道吟道:
照貓畫虎十,吃盡魚蝦不吃韭。只爲捕鼠太猖狂,蹬翻案頭一瓶酒!吟罷叩頭道:“做得不好,博聖上一樂而已!”
“好!養貓還不就是爲了撲鼠?”康熙大笑起身,說道:“朕隨意進來走走,不料還能痛快笑一場。也好早晚的了,朕還要去鍾粹宮上香,這就去了。”又轉身拍着鄔思道肩頭道:“好好侍候你主子。你才學很好,輔佐他做個賢阿哥,就不能做官,也不虛此生了。”
胤禛一家並鄔思道等人一直將康熙送出大門,看着康熙升輿去遠方,踅回來,胤禛便嗔性音:“虧你誇口耳聰目明,萬歲進楓晚亭,我們還不知道!”性音笑道:“你問鄔先生,他說不妨的!”鄔思道卻似陷入了深深的思索,喃喃道:“今夕何夕,什麼人在商量‘異想天開的大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