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禛退朝上轎回府,一路走着兀自興奮得難以自已,緊緊咬着牙關鎮定着自己下了轎,進雍和宮倒廈門時,還差點絆倒了。因見門內大柏樹上捆着一個人,遠遠地瞧不清,便問:“那是哪個奴才犯了事,綁在這個地方成什麼話?”
“回四爺話,”一個長隨賠笑道,“是四爺書房裡的狗兒。不知出了什麼事,福晉吩咐出來綁了的。高福兒也不敢做主,叫先捆這裡,等四爺回來……”
“別`鋁!”胤禛不耐煩地說道,“叫高福兒來!”
正說話間高福兒已一溜小跑過來,見胤禛攢眉橫目,料是在朝裡遇了不順心的事,叩了千兒請安,說道:“狗兒這雜種不守規矩,勾搭了福晉使喚的丫頭翠兒,已經懷了孕,掩不住了。福晉叫我等着千歲爺,看怎麼發落這個小王八羔子……”
“有這樣的事?”胤禛睃着眼看了看高福兒,“內院外院隔得那麼嚴,你是做什麼吃的,福晉發覺了你才知道?男女大防都弄得七顛八倒,還了得麼?”高福兒諾諾連聲,一句話也回不出來,見胤禛拔腳要去楓晚亭,忙又道:“請爺示下……”“這有什麼說的?”胤禛一邊走一邊冷冰冰說道,“照老規矩,五十篾條,兩個人都打發到密雲莊子上做苦力!”
“扎!”
胤禛進楓晚亭,鄔思道正在打棋譜。見坎兒苦着臉站在一旁,料知是撞鄔思道的木鐘爲狗兒說情,便陰沉着臉坐了,噓一口氣說道:“真氣死人,外頭誰不說我治家有方?!”
“坎兒出去。”鄔思道吩咐了一聲。待坎兒去遠,噴地一笑又道:“四爺,無論如何,橫豎我看你絕不生氣。今兒得了彩頭,不是麼?”胤禛一口氣鬆下來,不由也笑了,便將今日進大內的情形說了個大概,又道:“別看那個方苞不哼不哈,一臉敗相,其實已經成了萬歲顧問大事的智囊,這個蠲免賦稅的主張恐怕就是他的首倡。”鄔思道怔着想了一會兒,說道:“方靈皋,那當然不是等閒之輩,你看看他的書,就知道他是怎樣一個人,是何等洞悉天下事!這個人,萬歲物色到身邊,又不給實缺職分,說不定萬歲就是專一請他料理家務的。”
胤禛想着方苞那副尊容,幾次見面對阿哥們不卑不亢不涼不熱的神氣,心裡塞了棉絮般說不出個滋味,良久才自失地一笑,說道:“好嘛,又添一個總師傅!一個太子,一個八爺,已經應付得手忙腳亂,皇上身邊又加這麼一雙眼睛!想想真沒意思!”“萬事無礙!”鄔思道向後一仰,悠然把玩着幾個黑白棋子兒,說道,“今兒這事,就足證方苞公道。只要沒有偏私,四爺的事終歸好辦!至於皇上,並不是自己沒主見才叫方苞從駕,一則是老了,請個清客解悶兒,二則這清客從寒微一登龍門,必然感恩圖報,不叫皇上在‘終孝命’這一大節目上栽斤斗——四爺,皇上提心吊膽惟恐不能善終,只告訴了我們一條,老人家對太子不放心到何等地步!”胤禛的手一抖,熱茶濺了出來,順手潑了,咬着牙微笑道:“太子像是已經察覺到了點什麼,今兒臉色一直不好看。也是的,免賦容易加賦難,皇上這會子三年一免,將來太子拿什麼給天下施恩?這一條,我心裡很憐太子爺,所以也沒有同意萬歲的主張。父子君臣猜忌到這田地,不是天下人的福啊!”正說着,性音進來,笑道:“前院正在打狗兒呢!不知怎的觸犯了四爺?小鬼頭平素伶俐,可惜了的,頭陀想在四爺跟前替他討個情兒,可成?”
“方纔我和鄔先生還在聊,”胤禛微笑道,“家不齊何以治天下爲?不是我駁你面子,這種事,我素來不肯饒人!”性音當場碰了個軟釘子,臉一紅退到一邊。胤禛見鄔思道靠着椅子一聲不言語,站起身來要辭出去,又覺得不妥,回身一笑,說道:“鄔先生,我說得對麼?”
“很對,連個家都管不好,天下給他,必定治個稀爛。”
鄔思道幽然說道,他的口氣冷冰冰的,很難說是揶揄還是讚揚,倒把胤禛噎了個怔,走了兩步,又狐疑地站住了,說道:“我府裡內外整肅,全仗一個‘嚴’字。我自俸節儉,對奴才們刻薄,卻不寡恩。內三院的奴才沒有一個不是我從苦海里拔救出來的,狗兒坎兒也是一樣,遵我的家法,賞重;違我的教令,罰也不輕。鄔先生,我處置得不錯。”
“這些都是真的。可四爺你賞過人麼?”
“什麼?”
“比如說,把翠兒賞給狗兒。”
“……沒有。”
鄔思道一笑,站起身來,架着柺杖在房裡兜了一圈,說道:“人爲萬物之靈,這纔是最重的賞,男過當婚之齡,女至標梅之年,就該叫他們成婚相配。用‘嚴’之一字管教這類事,從沒見成功的。狗兒和翠兒他們從小一處耳鬢廝磨,算得是青梅竹馬,入府相隔如重山遮掩,如今年齡漸漸大了,情竇已開,見了面那還不是烈火乾柴?四爺,這是天理,也是人情。所謂‘治家有方’,‘方’者,道也,不循道必出差謬的!”話沒說完,胤禛已全然明白,踱至門口,見坎兒兀自遠遠站着,擡手叫過來吩咐道:“你去,把狗兒叫進來,叫翠兒也來!”
“是!”坎兒趴着磕了個頭,一溜煙兒去了。一時便見高福兒進來,問道:“四爺,不懲治這小畜生了?”胤禛嗯了一聲,說道:“我要放了他們。”高福兒瞥一眼鄔思道,無可奈何地說道:“四爺,這種事放寬了,往後越發不好管。二世子房裡丫頭多官和茶房小廝郭良秋就眉來眼去的,還有四爺跟前的小紅,有事沒事就湊着來和福兒說話……這事多了,奴才防還防不及呢,裡裡外外四百多男女奴才,長一千隻眼也看不過來!”
胤禛聽得呵呵一笑,說道:“可見用牆隔不住!你稟知福晉,就說我的話,治內是她的事。她早說過奴才大了的,該指配的指配,我忙,沒有理會得。叫她瞧着辦,丫頭大了該配的,指出東院那幾十間房,叫他們成親,女的仍在裡頭當差,晚間輪流回去。怕怎的?生出小奴才來不還是我的家生子兒?”高福兒張大了嘴聽完,“啊”了兩聲,忙一迭連聲去了。胤禛笑着進屋,對性音道:“到底你遜着鄔先生一籌。什麼時候學會瞧我的顏色說話了?”性音笑道:“四爺煞氣大,我有點怕你是真的。”
狗兒和翠兒一前一後低着頭進來了。翠兒臉色煞白,瑟縮着跪到一邊,深深垂下了頭,一眼不敢看人。狗兒也沒了平日嬉笑頑皮模樣,趴着磕了頭,說道:“四爺,家法我知道,知道了也犯了,我對不起四爺,任四爺怎麼處置都沒怨言,只翠兒有着孕,求四爺……是我勾搭的她,害了藪鋥…”說着,兩眼已汪滿了淚,在眼眶中轉悠了兩圈,早走珠兒般滾落出來。
“很好的一對兒嘛!”胤禛微笑道,“就是私自相配,有點壞我的名聲,所以我要開導你幾篾條。”翠兒趴在地下,眼淚成串兒往下落,入府來耳濡目染,深知胤禛脾性乖戾無常,聽着這淡淡的話音,越發唬得渾身發抖,連連在地下磕頭,抽泣道:“千……千歲爺……是我……不成人,吃飽了沒事,做出這沒臉的事……我情願死……”胤禛大笑起身道:“好一對難夫難妻!我焉有不成全之理?你們犯家法,我不能不揍,你們有情,我自然叫你們成眷屬,兩下里平過,如何?”
鄔思道和性音聽着胤禛這話,都覺得有點匪夷所思,對視着忍不住笑。狗兒翠兒滿臉淚光,詫異地擡頭看着胤禛,竟一時揣不透胤禛的意思。
“狗兒,”胤禛笑容滿面,問道,“你本來的名字就叫狗兒麼?”狗兒一愣,忙道:“我姓李,翠兒姓陸,和坎兒都是一個村子的。坎兒姓嚴,他媽從地裡回來,跌在坎子底下生的他,所以叫坎兒。我媽生我取名兒,出門碰見一隻大黃狗,所以我叫狗兒……”
話沒說完,性音三人已是笑得透不過氣來,胤禛笑得流出眼淚來,半晌才道:“有趣!不過這名字畢竟不雅,從今往後,你就叫李衛,坎兒嘛……他的姓和嚴嵩一個姓,不好,也改了吧,就叫周……周用誠好了,翠兒這名字就好,不用改了。跟着四爺好好營生,都不會虧了你們!”
“四爺!”狗兒兩眼睜得虎靈靈的,“您還要我?”
胤禛笑謂鄔思道:“你聽聽這小狗才的話!你既進我府爲奴,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我看人最重心田,你不過天真無知偶然犯過,怎麼會不要你?前兒吏部老耿說四川成都府有個縣出缺,問我有沒有要薦的人,我看你就滿合適。還有坎兒,我也要放出去做官。趁年輕歷練,將來不定還要做到封疆大吏呢!”狗兒先還怔怔地聽,至此再忍不住,“嗚”地放聲大哭,只是磕頭,一個字也說不出。
半個月後吏部票擬下來,李衛奉札補了四川成都縣令,自到部領了委話銚換一身簇新的鸂鶒補服,戴着素金頂子引見下來入府拜別本主胤禛。此時胤禛府經一番料理整頓,男有室,女有家,上上下下喜氣洋洋,一派祥和之氣,見李衛這般兒打扮,東家拉西家扯輪流做東道兒相請,足足熱鬧了幾日。胤禛又接見了,着實叮嚀他“辦事宜勤,報主以公”也不盡細述。按狗兒的想頭,怕坎兒心裡不受用,還想撫慰幾句,不料坎兒卻笑道:“你只管去你的吧!我這裡的差事比你還要緊呢!不管狗兒坎兒也好,李衛用誠也罷,總之咱們已是四爺的兩條狗,我留下是看家,你出去是護院,還不都是一樣兒的?我告訴你,爲什麼叫你四川去?就爲老年糕(羹堯)在那兒,盯着他別叫他有外心,就算辦好了差!和你翠兒婆娘上路吧!”說得李衛一摸頭,笑道:“周哥兒不說,我還真的不得明白。怪道的主子說,在外頭多長心眼,無論是外人自己人,大事小事都得寫信告訴他老人家——成都的‘自己人,可不就一個年羹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