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引娣回到暢春園澹寧居,正是申牌時分,小宮女春燕告訴她皇帝在梵華樓賜筵,和一個大將同席共餐。還說有個山西口音的年輕人,說是五寨縣的,在園門口向太監打聽她的下落。引娣滿心悽楚,又熱又乏,起先心不在焉,見說打聽自己,才留了心,問道:“他打聽我?有多大年紀,叫什麼名字?”
“不知道什麼名字。”春燕年紀尚在稚齡,迷迷糊糊搖頭說道,“大約十六七歲的樣子吧,我沒見,是雙閘口守門的小蔡說的。”引娣問道:“小蔡就沒問問他來尋我有什麼事?”“問了。”春燕說道,“那人說他姓高,是你鄰居,進北京跑單幫,折了本錢,想找你想辦法拆兌幾個盤纏錢。這種事宮裡有規矩,不奉旨是不得見面的。小蔡請示了守門的張五哥,五哥這人你知道,最厚道的,自己出了十五兩銀子打發那姓高的去了。”
引娣聽了呆了半晌,仔細想了想自己並沒有姓高的親戚。自離家七年,日思夜想的就是自己的孃老子,後來捲進雍正和允兄弟相鬥的感情深波之中,竟沖淡了自己思親思鄉之情。孃的滿帶愁容的臉在眼前一晃,她的心像猛地被針刺了一下,臉色變得異常蒼白。但此時再着急,人已經打發走了也是無法。引娣還要再問,見允祥和方苞廝跟着遠遠踱步過來,後頭還跟着一個黑衣年輕人。她此時什麼人也不想見,一句話也不想說,只對春燕道:“我身子不爽,裡頭歇着,萬歲回來只告稟他一聲就是了。”說罷抽身匆匆進去,躺在自己牀上,輾轉反側思量着,只覺得愈思愈苦,不覺已是淚溼枕衾。
允祥在清梵寺養病,已經三年不出寺門一步,此時出現在澹寧居,所有侍衛、太監宮人皆都新奇驚訝。秦狗兒率着衆人一齊請下安去,笑着道:“爺可是大安了,只是面目還清減些,這裡的奴才們日日想,夜夜盼着爺康復。阿彌陀佛!總算見爺歡歡喜喜又進來了!”允祥含笑命衆人起身,笑道:“你們哪裡是想我,只怕是又想打我的抽豐,或者犯了錯兒撞我的木鐘,在主子跟前替你們說情的吧?”
“想爺也是真的。爺在跟前兒,主子脾性就好些兒,奴才們差使好辦也是真的。”秦狗兒順竿兒爬着奉迎,嬉笑着道:“四川提督嶽大帥進京來了,主子的賜筵君臣同席說話,張相和朱相,鄂中堂都在那邊陪着。爺想過去,奴才去稟,萬歲爺必定歡喜不盡的。主子今早還說後兒是主子娘娘冥壽,要作法事演戲。只怕十三爺趕不得熱鬧,瞧爺這身子,竟是不相干了!”說罷偷眼看了那個黑衣人一眼。允祥笑着對方苞和黑衣人道:“方先生、士芳,我們就在這等會吧。”賈士芳一笑,說道:“萬歲已經筵畢,和幾位大人都過來了。”
方苞雖是儒學大家,幾次見賈士芳,已知此人確有異能,正猶疑間,果見張廷玉和嶽鍾麒一左一右挨着雍正皇帝,弘曆、弘時、鄂爾泰隨在嶽鍾麒側畔說笑着踱過來。三個人忙都俯伏在地迎接。雍正只盯了賈士芳一眼,滿臉卻是笑容,說道:“十三弟,早就說過你在朕前免行參禮的嘛——都進來吧!”允祥三人忙叩頭起身,允祥拍着嶽鍾麒肩頭,笑道:“東美大將軍真活得結實!打小兒我見你就這模樣,現在見你還是老樣子,你吃了長生不老藥了麼?”
“十三爺取笑了,奴才其實也老了。”嶽鍾麒笑容可掬,“在川時我想着十三爺不定病成什麼樣兒呢,看來竟是一點也不相干!只是還消瘦,臉色也蒼白。爺還得保重啊!”說笑着一齊進殿,又重新向雍正見禮。
雍正心情看上去頗好,吩咐衆人坐下,嘆道:“今兒真是齊全,就是往常開御前會議,不是這個有事就是那個有病,總有些不盡人意處。東美方纔說,四川去歲稻子大熟,是百年不遇的好年景,今年全部換了聖祖爺親自育出來的‘一穗傳’雙季稻,估約比去年還要長出一成。他如今兵精糧足,厲兵秣馬單等朕的一聲號令,就可由青海西進新疆,朕心裡說不出的歡喜。”
“四川存糧可支一年軍用。”嶽鍾麒氣度雍容,臉上泛着紅光,在杌子上微一躬身,聲朗氣足地說道,“奴才身受兩世國恩,不敢不用心練兵,今秋新糧下來,再請旨從李衛處調撥一百萬石糧,就可移兵西寧,來春草肥擊鼓西進。策零阿拉布坦一隅跳梁,擋不住我天兵一討!”
“今天不議軍事。”雍正笑了笑,接過春燕遞過的熱毛巾敷在左頦下,說道:“朕實想不到十三弟竟爾康復,如此神速真出人意外——十三弟,這位想必是賈先生了?”
賈士芳是隨着衆人“賜座”坐下的,早已覺得不安,聽得皇帝問及,就勢兒跪了,叩頭道:“道士草野黃冠,聖化治道之餘流,焉敢謬承‘先生’!皇上過譽了。”
“嗯。”雍正不冷不熱地一笑,說道,“只要有真本領,那又何妨呢?你的道號?”
“貧道道號紫微真人。”
“好大的名字!”
賈士芳連連叩頭,說道:“貧道自生人世命犯華蓋,父母有緣得遇異人,以《易經》演先天之數點化,如不從道,克盡我家七百老小性命,自身潦倒溝壑窮死爲餓殍。如若捨身三清,則爲紫微星前執拂清風使者。三歲即上江西龍虎山,斬絕人間祿籍,我師婁真人爲我取號‘紫微’,貧道雖有些須小術小道,其實盛名難副。常自內愧,畏命敬教,從來不敢自稱這道號的。”
“那個替你推造命的是什麼人?”
wωω_ttкan_℃ O
賈士芳頭在水磨青磚地上碰得山響,卻不言語,雍正知他不願說,嘆道:“既不能說,敢就罷了。你很有些神通,治好了不少人的病。李衛的喘病,怡親王的癆疾都大有起色。他們都薦你是有道之人。”賈士芳舒了一口氣,說道:“那是十三爺,李大人自身祖德自身修爲,又託了皇上齊天洪福,貧道怎敢貪天之功!”
嶽鍾麒原是賜筵後隨同過來謝恩的,因雍正說“不議軍事”,就有點坐不住,見是話縫兒,忙伏身叩頭道:“奴才營務裡有些細事,六部裡還要走動走動。主子沒有別的事,奴才要告退了。”雍正笑道:“我們不誤你的軍機。你去吧。有些事弘曆也作得主的,就不必一一奏朕,有見地不一的要商酌着辦,不可掉以輕心!”嶽鍾麒自叩頭辭了出去。
“不過,朕還不能全然信你。”雍正倏然間斂去了微笑,又對賈士芳說道,“既然朕自己‘齊天洪福’爲什麼常年身熱不退,睏倦難支,且下頦上常出微疙瘩久治不愈?衡臣,你相信這些道術麼?”張廷玉手一擺,極乾脆地說道:“老臣不信。”
賈士芳雙手據地,仰面凝視着雍正,又看了看張廷玉,說道:“貧道初覲天顏,膽氣不壯,皇上若能賜酒一杯,貧道可立解皇上病楚。”雍正大喜,忙命:“高無庸,叫引娣端一碗酒來給他壯壯膽氣。”
說話間引娣已經出來。她原在自己房裡躺臥着,滿心悽楚無以自遣。春燕墨香幾個丫頭都進來說外頭進來個能未卜先知的活神仙正和皇帝說話,拉拉扯扯一塊兒到西隔柵處偷看偷聽。聽見傳喚,引娣忙在隔柵後倒了一小杯酒,雙手捧着嫋嫋婷婷送到賈士芳面前。賈士芳看見她,怔了一下接在手中,咕咕一飲而盡,定神又看看雍正君臣,說道:“萬歲恕貧道質直。紫禁城、雍和宮中都有戾氣不散,似有不得血食之怨鬼作祟,戾氣衝犯中央土星帝座,自然於龍體有礙。以祭奠血食發送,元神不損,自然就康復了。”
“怨鬼?戾氣?”雍正皺着眉,死死盯着賈士芳,“你說詳細一點。誰冤殺了人,又是什麼樣的人?”賈士芳搖頭道:“貧道術數有限,天眼法力有限,不能詳細。萬歲只要思量一下就知道了,駐駕紫禁城,不如在暢春園安寧,在暢春園,又不及承德,承德又不及奉天。若是如此,貧道說的就不假。”雍正微微仰着臉想想,似乎確實是這樣。正要再問,張廷玉笑道:“大內紫禁城自前明至今數百年爲帝尊宴息起居之地,冤殺的人還少了?道士說的大實話,真可笑!”方苞也是格格地笑,說道:“‘戾氣’大約就是所謂的‘陰’氣了?數百年古屋老殿,焉得沒有點陰氣?”
賈士芳知道,不顯本領,終究難使這些人信服,因道:“二位大人誠然說的是,皇上,您現在頦下的微疙瘩怎麼樣!貧道當場爲您療治。”雍正將熱毛巾取下,摸了摸,說道:“這疙瘩起來又有五六天了,吃藥熱敷,再有十幾天也就平了。”賈士芳低頭喃喃吟誦幾句,沒有再和雍正交談,卻對張廷玉笑道:“相爺和方先生都是正統儒學,識窮天下。豈不知大道淵深,焉在口舌之間?方先生您左臂骨上有一骨刺,每隔半月疼痛不能舉臂,可是有的?”
“有的。”方苞一下子睜大了眼。
“張相爺,您的長公子前年騎馬顛下來摔傷,右腿行走不良。”賈士芳平靜地問道,“可是有的?”張廷玉笑道:“這事知道的人多了,不足爲奇。”賈士芳笑道:“您可派人現在回去瞧瞧,貴公子的腿已經行走如常!”
張廷玉一怔,笑道:“誰聽你這牛鼻子胡說八道!”雍正卻道:“是真是假一看便知——高無庸,你親自騎快馬去看,立即回來奏朕!”
“扎!”
“這是張相爺家務處置有舛天和之報。”賈士芳冷峻地說道,“張相好生回顧,有沒有不仁不慈之處?”
張廷玉心裡轟然一聲:這何待“好生回顧”,他的二兒子張梅清隨他來京,私地和一個青樓歌伎要好,被他發現,打得死去活來,女的也自觸而亡,多少年想起來自咎於心痛楚悵惘。此事極爲隱秘,竟被賈士芳一語道破。張廷玉一時竟呆怔無語,賈士芳笑道:“請皇上再摸頦下,請方先生再摸摸骨刺,看看如何?”
雍正和方苞原已看呆了,此時驚醒過來,下意識用手觸摸患處,都是平滑滋潤——居然在頃刻之間,患處消逝得無影無蹤!
“真有神仙?你真的是神仙?!”雍正大吃一驚,嚯然起身悠了幾步,但覺心明氣爽,望着這個不可思議的怪人,半晌才問道:“那方先生又是因什麼得病呢?”賈士芳嘆道:“方先生乃是一代文星,他要鄉居著書,誰給他難受?他已墜入塵俗紛爭之中,有了名利之心,機械陰謀爲鬼神所忌,只是無大惡,所以小示懲戒而已。”
方苞心中此刻感慨萬千,自己棄文從政,身爲天子布衣師友,雖然只掛了個侍郎銜,其實已是權柄不下樞相的薰灼重臣。自康熙晚年進京,在諸阿哥黨爭之間幫皇帝出謀劃策,各方周旋,說個“機械陰謀”也真不是冤枉了他。思量着喟然一嘆,說道:“賈道長言之不謬。我身處其間雖然爲難,也只能勉從聖命,這是不得已的事。”
“這畢竟都是小術小道。”雍正陡地起了一個心念,說道,“三清大道,宗旨也是濟世救人。如今數省天氣亢旱,各處乞雨無效,你既有通天徹地之能,能否乞雨來,此一功德,天地必定鑑諒!”
賈士芳怔了一下,叩頭道:“皇上此一念之仁,上通九天下徹三泉。何必乞雨?雨已經來了!”
所有的人都一下子將目光轉向大玻璃窗。衆人隔窗望去,依然驕陽似熾花樹明豔,朱軾不禁笑道:“這個玄虛弄得過分——”話沒說完便聽西邊極遙遠的地方一聲響,極似一堵高牆突然坍塌,“轟”然一聲雷響,撼得大地都微微顫抖。便聽遠處傳來太監們驚喜的吆呼聲:“雨來了,雨來了!好黑的雲……”雍正嚯然而起,親自挑簾出外,站在澹寧居丹墀上極目西望,只見遠在天邊沉沉一線濃雲如墨,漫漫霧靄冉冉而起,中間一帶一團蘑菇似的黑雲被陽光鑲上一層耀眼的金邊,涌動着,翻滾着,似乎緩慢又毫不猶豫地愈升愈高。隱隱間傳來車輪子輾過石橋樣的雷聲。雍正見園中大小太監亂成一團,忙着搬運晾曬着的草苫被褥木榻等物,招手叫過秦狗兒命道:“告訴他們,所有曬在外邊的東西一律不許往屋裡搬!”
“萬歲!這雨來得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