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個大臣這才明白雍正的真正意圖,不覺興奮起來。鄂爾泰道:“聖祖爺晚年雖有小勝,打得不解氣。年羹堯雖然打贏了,斬草未除根,令人想起來就難受。這一次一定滅此朝食!”“這事是寶親王爺全局統籌,”張廷玉道,“需用什麼,只用跟奴才打個招呼,軍機處全力操辦。”方苞笑道:“臣是個散軼大臣,可以爲嶽將軍專辦糧秣供應。”
“細務不能詳議了。”雍正笑道,“弘曆和嶽鍾麒已經談了幾天。西邊作戰,運上去一斤糧要耗二十斤糧,這自是最要緊的。現在的當務之急要選兵,河南山東山西三省營中要選出六千精壯軍士,不但弓馬熟練,還要會放鳥槍,準備西征做前鋒。但這事不能明着操練,兵部也不能派人去選。軍機處下個籤子,不拘什麼理由,趕緊辦了這個差使!”
張廷玉忙躬身道:“這個容易。熱河、京師善捕營調動一下防地,給各省下令精選士兵補充京師防務,神不知鬼不覺就辦了。”弘曆在旁道:“還要一萬方木料,戶部兵部徵集都有不便,也請張鄂二相急辦,又要秘密,又要快。”“要木料,這麼多?”鄂爾泰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徵集容易,只是要個好藉口。”雍正說道:“暢春園要擴大一點。朕意在園北再建一座圓明園①圓明園始建於康熙四十八年,有145處建築。其中許多景觀爲雍正所建,如田字房、萬字房、蓬萊州、別有洞天等。1860年被英法聯軍焚燬。,可以用這藉口以民間徵集。”
“這個……”朱軾遲疑了一下,“車馬宮室建造,例從內府支付,公開徵集動用藩庫銀子,有累皇上名聲,御史們難保不說話。”
雍正細碎的白牙咬着,笑了笑說道:“聖祖爺擴建了暢春園,又在熱河造避暑山莊。朕總也有老的一天,也要頤養天年,這點子小小供奉,御史們要說什麼,只管叫他們狂吠,朕不理睬。”他一擺手:“今兒實在會議得見長,有累了,道乏吧!”
天已將近子時了。風呼雨嘯整整兩個多時辰,雷電雖然像不知疲倦,一個勁地還在咆哮,但那雨勢卻明顯減弱了。黯黑得鍋底一樣的天穹濃雲仍舊壓得很低,一陣急一陣緩,極有耐心地向亢旱已久的大地上灑着冷澀的雨水。
弘時的轎伕們拖着疲憊的步履,擡着他返回鮮花深處衚衕。這裡是北京王府集的地方,並沒有民居,每隔裡許地都有一座巍峨的王府,高高的仿宮牆棋格子一樣齊整,劃出一條又一條逼窄的小衚衕,即使這樣的雨夜,也時而能見到善捕營巡夜的兵士,舉着燈籠繞各衚衕巡弋。一天的奔忙,坐在轎中的弘時已被顛得昏昏欲睡,忽然雨幕中隱隱約約傳來一陣細細鼓樂之聲,隔轎窗望時,只見一片燈光明亮。弘時迷迷糊糊伸出頭問道:“怎麼擡到戲園子來了?”
“回王爺,”隨行太監忙湊近轎窗,賠笑道:“這是莊親王府,不是戲園子,再往前隔兩家就是咱們王府。”弘時不禁一笑,他的府邸如今還沒有賜匾,只是個貝勒府,下人們自他封王,已是順口就改了。他順燈光看去,果見康熙親書御匾矗在五楹抱廈門正中,因用腳一頓命住轎。探身出來,立刻就有人將一件油衣披在他身上。熱身子被飄飄灑灑的涼風冷雨一激,陡地打了一個寒顫,弘時立時睡意全無。因笑道:“我們那邊忙死,十六叔還有這份閒情逸致!人和人沒法比。”
弘時一邊說,鹿皮靴子淌着潦水過來。王府太監們都坐在門洞裡邊,見他進來,都嚇了一跳,領頭的王狗兒進前一步,極熟練地打了個千兒,五官都笑得擠到了一處,說道:“好我的爺哩,這般時分再沒想到您來!總有兩個月沒來了吧,奴才想煞了您老了!”弘時笑道:“你這沒蛋的傢伙偏會說淡話——哪裡是想我?不過想我袖子裡的銀票罷了!”邊說邊掏摸,因袖子裡是一張五千兩的大龍頭銀票,便不肯掏出來。只有幾枚金瓜子,是前兒和弘皎猜枚耍子贏的,弘時撮出來都丟給了王狗兒,笑問:“這半夜三更的,十六叔還在看戲?”
“可不是的麼!”王狗兒笑道,“不但我們王爺,誠親王爺,五貝勒爺都在裡頭,寶親王原也說來的,後來又說有事來不了,只幾個幕僚清客來了。這戲原爲備着萬歲爺祈雨用的,現在已經下雨。我們王爺請旨,說老天已經照應,我們的虔心不可缺。反正還要給太后作冥壽,練習一下進宮去演,叫萬歲爺鬆乏一下身子,萬歲就恩准了。叫的祿慶堂班子,班主葛世昌——嗬!那真叫絕了,唱生是生,唱旦是旦,唱醜是醜,一個亮相滿堂彩!奴才這就帶爺進去——”
弘時笑道:“滿院都吊着燈,我自己進去——葛世昌還用你介紹?我曉得的!”說着大步進了後院。邊走邊側耳細聽,卻是一個小旦聲氣兒清越嫋婷婉轉傳來:驚魂蘸影飛恨繞秦娥,咱也曾記舊約,點新霜被冷餘燈臥。除夢和他知他們和夢呵,也有時不作。這答兒心情你不着些兒個,是新人容貌爭多,舊時人嫁你因何?心知正排演葛世昌最拿手的《紫簫記》,加快了步子走時,聽得一個老旦聲在念詩:蘭葉鬱重重,蘭花石榴色。少婦歸少年,光華自相得。愛如寒爐火,棄若秋風扇,山嶽起面前,相看不相見。春至草亦生,誰能別無情。殷勤展心素,見新莫忘故。遙望孟門山,殷勤報君子。既爲隨陽雁,勿學西流水!弘時聽着十分耳熟,幾步搶着上了臺階,只見正廳裡十幾盞宮燈照得滿庭如同白晝,東邊一溜戲箱,坐着十幾個戲子,笙簫管絃鼓吹一應俱全正在奏樂。還有幾個剛卸了妝的男女雜坐着嗑瓜子兒吃西瓜,正演到《淚燭裁詩》這一出。那扮霍小玉的小旦粉嬌着,長袖掩淚細聲正唱:你可非煙樑筆是那畫眉螺,蘸的秋痕淚點層波,佩香囊剪燭親封過!正是葛世昌。再看時,弘時不禁一怔:扮鮑四孃的,竟是毅親王允禮的兒子弘慶,當老旦的,居然便是誠親王本人!莊親王本人扮的鬚生,口髯也沒有取,面前放着茶杯,手執象板一臉正容,極爲認真地看着場子打鼓板——一羣王爺高興,都下海作戲,戲子們反而看戲。弘時心裡詫異,又好氣又好笑,不言聲偏身坐了戲箱上,一個戲子早已瞧見,斟一杯茶端過來,悄聲道:“三爺來了!您先吃茶,這一出說話就完,小的們再給您老請安。”正說着,已到戲梢,王爺們與戲子一張一翕合口齊唱:雖言千騎上頭居,一世生離恨有餘。葉下綺窗銀燭冷,含啼自草錦中書!廳西一大間坐的都是各王府帶來的清客相公,也都搖頭晃腦轟聲相和。至此第三十九出《淚燭裁詩》演畢,王爺們解衣弛步和戲子們下場隨喜。允祿摘着髯口笑道:“葛世昌,虧你還是個頭號名角!錦中書的‘書’是‘輸’字口白麼?”
“別理他,”允祉用香胰子打着臉上的粉,一邊洗一邊說,“他錯的何止這一韻?我早聽見了,只不言聲,等着叫這小粉頭在萬歲跟前出醜呢!”那葛世昌也不卸妝,嗲聲嗲氣地曳着女人腔,踏臺步兒似的掠鬢扭腰,侍候了這個再侍候那個,撒嬌作癡。葛世昌雖是男身,此刻上着妝,丟眼橫波暈生雙頰,工夫做到十分火候,真比女人還要女人。弘時看着也不禁怦然心動,上前拍了拍他屁股,笑道:“世昌,你這身挑兒比我的四側福晉還苗條些,真虧了你會玩!怎麼樣,等我忙過這一陣,龍門大戰三百回合如何?”
葛世昌一轉身見是弘時,頓時精神一振,燈下看去真個嬌媚如花。一個千兒打下去,起身伸了個蘭花指輕輕一拍弘時肩頭,俏笑道:“是三爺吶,嚇我一跳!爺是貴人,怎麼和奴婢們取這笑兒?再說,這麼多人……”他忸怩了一下,立時召來衆人一陣鬨笑。允祉指着弘時道:“這是咱們當家阿哥,比弘曆的權還大,你的事跟他說!”
“什麼事?”弘時色迷迷地看着葛世昌笑道,“又是悄悄話?”葛世昌抿嘴兒淺笑,假嗔着低聲道:“瞧爺這副饞相,這裡這麼多王爺大人呢!是這麼回事,我的一個表哥去年選出來在江蘇沐陽當個小縣令。爺知道那是個鬼不生蛋的窮地方,苦極了的缺,想調個地方,誠老親王已答允給尹中丞寫信的。聽說尹中丞就要進京,您老人家當面金口一開,還有什麼難的?”弘時笑問道:“他想調哪個缺?”
那葛世昌一發的不堪,摟了弘時肩站挨挨擦擦碰着向席面上走,說道:“常州府金大人已經升了蕪湖道,票擬都出來了,就把表弟升補上去不就結了?”弘時笑着擰他的臉蛋,說道:“他哪裡是想調缺?他是想升官!跟爺實說,你‘表弟’送你多少銀子?說實話,這事到爺這裡還不是小菜一碟兒?”那葛世昌笑着斟一杯酒,手絹子捧了奉給弘時,手一推便送了弘時口中,道:“那就請爺成全了吧!”弘時已是笑着喝了。
此時座中開席,絳燭高燒酒樽溢香,幾位王爺和葛世昌坐在首席,一大羣各府門客相公散會在周圍,一廂是吆五喝六說詩道文,一廂是明玉佩珠動翠搖,嗲聲勸酒放聲粗笑,真個兒上下不分尊卑不論酣暢熱鬧快活。允祿這才問弘時:“你怎麼這早晚纔來,有事麼?早知道你不忙,該請你下的。”弘時偷看看衆人,見大家都不在意,才把奉旨去看允的事撿緊要的說了。又道:“二伯伯已薨了。這邊吃酒唱戲,楞千萬別叫阿瑪知道了我來這裡。”允祉在一旁已是聽見,臉只是一頓,旋即又恢復了笑容,說道:“得樂且樂,人誰不死呢?我們奉旨演戲,也說不到別的上頭去。其實二哥活着,我看比死了還難受呢——這會子不要掃了大家的興。”正說着只聽旁席一陣轟然鼓掌,衆人側轉身看時,卻是一個門客拇戰輸了,要麼是三大觥老燒刀子酒,要麼當衆佔詩說笑話兒。弘時認得是弘曆府裡的李漢三,笑着對桌前的衆人說道:“是寶親王的幕客。”
“輸了輸了!”李漢三喝得滿面紅光,已有八分酒意,“這酒吃不下去呃——非要了晚生的命不可。我……我認……認罰就是了。”
看樣子這羣人已不是頭一次相聚,衆人立時鼓掌,允祉府裡的一個老清客,指着葛世昌叫道:“就以小葛子爲題,你口占一首絕。”
“以人爲題不好。”李漢三頭搖得撥浪鼓似的,轉眼見帷帳旁一盆雞冠花,笑指道:“我以花爲題念一首如何?”他卻不看那花,醉步踉蹌出席,只是上下審視葛世昌,口中粘滯慢吞吞吟道:
紫紫紅紅賽晚霞,臨死猶自弄倚斜。輾轉反側啼春曉,此種原來不是花!吟罷,居然上前拍了拍聽得發怔的葛世昌的背,接着拈了一句“——不是商女,亦無亡國恨——這是後庭花!”
衆人鬨然叫妙,拍桌打椅前仰後合。弘晝笑得按着腰,手指着李漢三道:“是雞冠子也是詠人,真個妙極!難爲你這才地——你是四阿哥府裡的?明兒我府裡去玩兒,我那裡有的是花兒!”又對葛世昌道:“後庭花,這詩作得怎麼樣?”葛世昌心知不是好話,卻是茫然不解,問身邊的弘時道:“三爺,後庭花什麼意思?”衆人立時又是大笑,弘時擰了他屁股一把,說道:“就是你的屁股!”
“屁股說得多難聽啦!”李漢三笑道,“在座的都是風雅人,那叫‘白玉綿團’!”葛世昌笑着啐了一口,也放了粗話道:“你不就是那個****篾片兒相公麼?和我隔壁的烏龜大茶壺也差不了上下,這麼着罵人還叫‘風雅’!”不料話剛說完,李漢三又嬉笑道:“****比屁股更其不雅。那叫‘紅霞仙杵’,和‘白玉綿團’正好是一聯,你不懂得?”
又是一陣譁然大笑,廳中一片噪雜說笑,說粗論長更是污穢不堪。允祿是東道,又剛聽允死訊,覺得有點出格,雍正知道了更是麻煩,忙把話題拉回來,怎麼樣排戲單,正日子怎麼演,宮裡眷屬怎麼安排,正顏厲色扯淡一通,大家又吃了一會才散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