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吧,這就是我已經越來越無可救藥的記性,我開始記不清短短几天之內的事情,剛剛跟朋友討論過的話題掉頭就忘,總是找不到東西,怕與任何人有約定,我多麼不願意承認又必須得承認,我的腦子裡,似乎早已經被一些東西塞滿了,它們越待越久越積越深,終於塵埃落定地紮根在腦海裡,排斥着新鮮的事物嶄新的記憶。現在的我,常常覺得自己像一個虛無縹緲的個體,任何人事駐紮在我的生活後,總能在離去時絲毫的痕跡都不留。
我把身體蜷縮起來,靠在那個狹窄的臥鋪角落,窗外已經閃過了太多原野,大片沉暗的綠色以及光禿禿的枝椏在我眼前晃動,我閉上眼,像早已準備好了般,跌入蓄謀已久的回憶裡。
“林孤,你們真要在北京呆着啊?”立暉抱着一大袋薯片猶豫地看着對面的我們。
“那當然!我纔不要回去每天受折磨了,我要和念欽在北京白手起家自力更生,”我神采奕奕,眼睛裡閃着光芒,“等到有一天我們賺大發了,就把你們全部都接來北京,到時候我們再重組樂隊,去超多的地方巡演!”我往念欽的身上蹭了蹭,“你說對不對,念欽。”
他神色複雜地看着我,無奈地微笑點頭,撫摸了一下我的頭髮。
“唐林孤你真是鬧夠了,自己傻逼幼稚就算了,還扯上李念欽跟你一起,你以爲誰他媽都跟你一樣六親不認啊。”蘇鬱灌下一大口啤酒,晃着腿坐在上鋪,一反往日的寡言,說出一長串的話語。
他顯然激怒了我,我跳起來,上去就把他的腳往下扯,他一個不穩被我扯下來摔在地上,罐裝的啤酒倒在一邊。
“你說什麼呢!我就愛這麼幹怎麼着了,誰他媽也沒逼着你陪我,你們鬧騰完自個兒趁早回去,我怎樣不關你蘇鬱什麼事,輪不上你來教訓我!”我氣得紅眼,操起手邊的半碗泡麪要和他打起來,李念欽匆忙過來緊緊抱住我,攥着我的手平復我激動的情緒。
蘇鬱從地上站起來,用一種非常不屑的眼神看了我一眼,然後拍拍灰,帶着從未有過的冷漠:“你真是自私透了,唐林孤。”
說完他便拿上煙走了出去,留下激動得發抖的我,和不知所措的李念欽,還有早已司空見慣的張奕弋和立暉。
那一段旅途以歡笑啓程,我們都知道最終將會不歡而散,卻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那樣暗無天日的路程,預示着我們,註定已把所有的美滿歲月,所有載着熱血嚮往的青春,永遠地留在了那駛向北方的列車裡。
“林孤,你是真的愛我嗎。”李念欽在那個我們租來的小房間裡,充滿悲情地問我。
“當然,”我抱着他,開始解開我的衣服,“念欽,你不相信我?”
他望着我,搖搖頭,像個失落的木偶一般阻止着我褪下衣衫的動作,“不,林孤,我不能這麼做。”
“你不想要?”我看着他。
他傷心地將只剩了最後一層防線的我攬入懷裡,“聽着,林孤,不論你怎樣任性的決定我都會陪你去,哪怕拋棄一切來到這裡,可是我不能縱容我自己,我什麼都沒有你明白嗎,你才十五歲,你不能把自己這麼草率地交出去。”我聽見他顫抖的聲音,夾雜着我熟悉的那股絕望的氣息,他就那麼定定地攥住我的手,讓我無力再做任何的動作。
那一天是他十八歲的生日。
我們最終還是什麼都沒有做,在那個帶着腐朽黴味的房間,狹小又陰暗的牀上相擁而眠。然而不知道是錯覺還是夢境,我就在那個天亮的瞬間聽到一聲沉重的嘆息。原來他和我一樣一夜無眠。
付完了房租,我們身上帶着的錢很快就所剩無幾,李念欽不得不去一家冷清的咖啡廳彈鋼琴,每個月拿800元的工資。那實在是少得可憐的一點收入,對於我們而言遠遠不夠,於是我開始在後海找尋能夠唱歌的酒吧,幸好很快就有一家老闆與我談妥,讓我能夠在凌晨一點到三點的兩小時拿到100元。
會好起來,生活會好起來,我想大概也只有天真如十五歲那年的我,纔會那般執着地有着這樣的想法。李念欽變得更寡言,他時常回家後一言不發倒頭就睡,我就在夜色朦朧裡換上妖冶而成熟的衣衫,畫個濃豔的妝去唱歌,即將面對的燈紅酒綠讓我不得不堆起狼狽的笑臉,我曾經在那一刻就後悔了,我感到想哭。
我們又一次爆發了劇烈的爭吵。
那一天我照例在酒吧等待上臺,往常的這時候,客人已經三三兩兩。今天也與往日沒有多大的不同,但是此刻有一個喝得很醉的男人,他粗魯地衝過來抓住我的手:“你每天唱的都是些什麼玩意兒,能唱點有感情的不?”
他顯然已經很醉,我強壓着怒氣,“請問先生,您想聽什麼歌?”
“給我來首《甜蜜蜜》,會不會,小甜妞?”他淫蕩地用手在我的腰間摸了一把,噴着酒氣的身體就向我靠過來,就在那個時候,我清楚地看見了坐在不遠處角落沉默的李念欽,他還是那樣一言不發的表情,眼睛深深凹下去。他就那樣呆呆地看着我,那種孤冷的眼神,我想我太熟悉了。
我聽見胸口裡迸發出的巨烈的響動,就在那個時刻,我拿緊了手中的麥克風,對面前的男人的腦袋狠狠砸了下去。他吃驚地摔在原地,然後猛地反應過來給了我一個響亮的巴掌,我們扭打在一起,
其實那是我第一次跟一個男人打架,在學校的日子裡,我常常跟着蘇鬱參與很多次羣架,但是我常常站在一邊,抽着我的煙,像看戲一樣地看着他們面目猙獰的表情,在吐出的煙霧瀰漫裡,想起我的父親和母親每一次打架時,也是那種失去理智的表情,真是醜陋。
我唯一一次跟別人打架,就是跟一個同班的女生。說是打架,不如說是我打了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女生。杜欣穎是個漂亮的姑娘,成績優異頗受老師的喜歡,在班級裡我所知道喜歡她的男生就有不少,偏偏全班都知道,她只對李念欽情有獨鍾。
就像蘇鬱曾經說過:我和李念欽在一起,對他而言就是一場災難。直到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這個世上確確實實存在着所謂的至交與知己,而那與愛情是無關的。
但偏激、衝動、陰暗,那就是十五歲的唐林孤,最真實的樣子。
杜欣穎從頭到尾都沒有求過我,她在那個狹小的角落裡瑟瑟發抖,印象裡她是班上少有的幾個與當年的我一般瘦的女生,我用那雙和我的舞鞋一樣高的高跟鞋踩在她的腳上,扯起她的頭髮抵在牆上。
“你聽清楚了,不要再讓我看見你跟李念欽說話。連看他一眼都不行,否則下一次,我就用這雙鞋,踩進你的眼珠子裡。”
我就那樣一手拿着煙,一手攥着她,惡毒又妖媚地說,末了,往她的臉上吐了一口煙。
她的眼神我記得,很多年後我再見到她的時候,我一瞬間就能想起那個眼神。那年她在那個角落裡,看着我走掉的背影,用一種幾近撕裂地聲音罵我:“唐林孤你這個婊子,你這個賤貨,你不得好死。”
眼前的男人不費吹灰地把我掀翻在地上,他狠狠踹了我一腳,“你這婊子,你他媽敢跟我賤?”
我忍着劇痛,在地上蜷縮着,突然就想起那一刻那個角落裡無望的眼睛。
李念欽坐在遠處,無動於衷地望着我,直到我終於擡起滿是血的臉看着他,絕望地喊着他的名字,他纔在混亂之中叫來了酒吧的老闆。
“你不是很能打嗎,你怎麼不把人家撂倒再踹幾腳?”李念欽沉默地走着,諷刺地對狼狽不堪的我說着。
“你什麼意思,李念欽,倒是我的不是了?”我終於崩潰大叫,“你他媽是不是男人啊,你女人跟別人打架,你就能坐在那兒?”
“李念欽,你怎麼那麼賤啊?”我甩起手上的包拼命對他砸過去,像瘋了一般地衝上去捶打他,他終於制不住我的雙手,任憑我在凌晨三點的街道上揮灑着我的力氣。
“唐林孤,你看看你這德性。”他對着我,似乎是用盡全力地說出一句,然後冷漠地推開我,頭也不回地走遠在夜色裡。
那些沒有溫度的話語和表情,就像一個響亮的巴掌狠狠打在我的臉上,我失魂落魄地坐在街邊,覺得自己像極了多年前那個被父親打過後坐在客廳裡發抖的醜陋的女人。
是,不論我如何不願承認,不論我如何地厭惡那個女人,我仍然不可避免地變得跟她越來越像,一樣的蠻不講理,自私而惡毒,我不得好死,對,我不得好死。
我坐在路邊開始回憶起我們每一次劇烈的爭吵,似乎每一次的最後,都永遠是他撂下一句冰冷的話,然後留着滿腔怒火無處發泄的我像瘋了一般的站在那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