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那些作品裡所表現出的東西,曾經讓我一瞬間就想到了那個美術界的瘋子。
她慣用豔麗的色調,把眼前的世界抹繪成大多人認不出的樣子,就像她自己,可能本來就是一個讓大多數人看不清的個體。
但至少那時候,許多人都堅定地相信着,她一定會一直畫下去,直到成爲一個優秀的青年畫家。就像堅定地認爲,我一定會一直唱下去,直到被很多的人知道,直到那些悠遠的聲音能飄蕩到遠方。
可笑的是,如今她變成了一個如假包換的醫學院口腔系學生,而我則變成了經濟學院中研究金融財政的一員。
如果還有什麼不滅,大概就是那些她藏在醫療理論課本底下厚厚的畫冊,也大概就是,我依然還上癮般地依賴着那有些不符合我年齡所應有味道的香水。
就像被一些東西框住了,即使你帶着它走遠,卻依然跳不出那個圈。
我想這該是個很熱鬧的新年,只是可惜,熱鬧過後,我就要離去了。
陳柔在我上火車的前一天坐上了回上海的飛機。
“你和林孤這兩個孩子,非要跑那麼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又都走得這麼急,真是的。”舅媽淚眼婆娑地幫陳柔整理行李,一邊疊着她剛從乾洗店取回的衣物一邊數落着。
“好啦舅媽,以後讓陳柔把你接去上海一起住嘛。”我安慰道。
“我纔不去,去了一個人孤孤單單的,還不如在這兒,還能跟朋友打個麻將喝喝茶呢。”她說着,把收拾好的行李遞給陳柔,像個賭氣的孩子。
我突然很羨慕陳柔和小遠,她們有一個能把愛與生活都表達得如此極致的母親。她和舅舅自我記事以來就是整個大家庭的中心,逢年過節大家都相聚在他們家,而在我和餘染小的時候,多少不堪落魄時,都是他們好心地收留了我們,讓我們還能知道家是什麼感覺。
我不知道這對於我們而言,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因爲如果從來就不曾知曉,大概也永遠不知道一些事情美好得有多可貴,自然就不會在以後的日子裡有所期盼。
人生最可怕的莫過於,在太早的時候就遇上了最好的人事,所以往後的日子都會情不自禁地與之相較,把一切都反襯得索然無味。
我離開江城回學校的那天,羅雨嘉和陸凡在牛鼻火鍋店給我踐行。那是一場沒有什麼形式和煽情的告別,這讓我感到很舒服。畢竟對於我們三個人而言,離別的戲碼太多,早已經說不上曾經那類矯情的話語,只有如酒一般的情懷陳在心裡越釀越濃。
還有什麼事情會比百感交集的時候不約而同地沉默更能證明感情之深的呢。
“不開心的時候給我和羅雨嘉打電話,你要是怕電話費什麼的,就發短信給羅雨嘉,讓她給你打過去,哈哈。”陸凡終於在結賬的時候說了一句與離別有關的話。
“一路順風。”羅雨嘉在火車站外對我揮手。
我對他們微微一笑,轉身進了站,跟當年我第一次離開的時候一樣。
“我上車了。”我應約定給何衷發了一條短信,通訊錄上他的頭像笑得陽光而溫暖,我常常有些恍惚,覺得這個人似乎不像是我生活裡的人,他如此明亮,亮得讓我害怕敞開內心讓他看到裡面黑暗的潮水。但是他又確實成爲了我最親密的人,我的愛人。
“好的,你好好休息啊,吃的帶夠了嗎,二十多個小時真夠累的,飛機多快就到了呀,爲什麼非要坐火車遭罪呢。”他的短信很快回復了過來。我看了一眼笑了笑,回覆他:我恐高。
他很輕易地就會知道我在說謊,因爲我曾經在江蘇旅行時,江蘇人林晴就和我結伴坐飛機回的學校,那一次是何衷來接的我們。儘管那時候我們還並不是情侶。
他不會拆穿我,對於一些事情他一向都不會過多地詢問以及探究。在何衷的眼裡,似乎只有現在的美滿以及未來的希望是有意義的,至於其他那些晦暗的色調總是輕而易舉地就從他身上濾過去。我常常想,或許正是這一點,才讓我決定與他相伴往前走。
人往往都會被自身所極度欠缺的人事所吸引,這真是一點都沒錯。
所以當年的我毅然地從充滿了沉重壓力和晦澀氣息的故都來了廈門,這裡春天明媚秋日清爽冬天溫暖,除了夏天和江城一樣炎熱外,這座被山水環繞的小城,實在算得上是小資而清新的桃源。就連這裡的人都和城市一樣,充滿了溫柔美好的味道,似乎不知道世界的殘忍和命運的不公,日復一日滿心着歡笑和安然生活着。
這個距離江城火車車程整整二十二個小時的城市,已經幾乎把我變成另外一個人。
但不變的是,我依然喜歡火車,即使我所在的學校被一些不明所以的人稱爲貴族學院,它的確數有錢人居多,大都習慣了乘飛機,像我這樣堅持着火車旅行的人實在太少。
我放定行李,坐在靠窗的臥鋪旁邊,看着窗外一閃而過的景色,耳朵裡是那一首老舊的羅綺的《回來》。
“小姑娘是回學校吧?”對面鋪位一個約四十歲的女人對着我說,她身邊是熟睡的孩子,在火車的顛簸中流着口水。
“恩。”我對她微微一笑。
這場景分外熟悉。
如今我終於不會再被人當作遠高於我真實年齡的女人,我不再穿成熟妖冶的衣服,化濃豔的妝,戴一堆金屬配飾在脖子和手腕上,就連耳釘,我如今都換成了簡單的水鑽。陌生的人羣一眼都能看見我揹着的雙肩包,那似乎就是學生的標誌,宣告着單純美好的時代。
但我十五歲的時候,也曾這樣揹着雙肩包從這裡啓程。
那一年北京的迷笛搖滾音樂節熱鬧非凡,四處響徹着中國搖滾二十年的口號,沿路的火車上不斷有文着花臂的朋克男女走上車。我們五個人在一個臥鋪的包廂裡興致勃勃地期待着這段精彩的旅程,甚至唱着歌兒把隔壁的幾對青年男女都吸引了過來。
其中有一對情侶帶着吉他,我們就在那個狹小的包廂裡,彈着琴唱着歌,李念欽抱着吉他彈唱他新寫的歌曲,我窩在他的懷裡撒嬌。那幾句簡單的詞情深意重,聽歌的情侶眼角泛着淚光,而我卻在那時候未曾發覺,那些語句的重量。
我想我不會記錯,那首歌名是《我的孤島》。
曾經我並不是非常願意唱包括那首歌在內的李念欽的很多歌,或者應該說,我駕馭不了它們,就像很多的時候我發現我無法駕馭李念欽一樣,他那顆看似平靜如水實則暗潮涌動,充滿了絕望與憤怒的內心,一度讓我迷戀又疏離。在那個纔剛滿十五歲的日子裡,我看着他,就像看一個與我遙遙相望的傳奇,那般的燈影重重裡,我得承認我原以爲厚重的生命其實如此匱乏。
他在那個離鄉的火車上,在夜色裡,伴着幾乎整個車廂的熱血青年放聲唱着,我才發現原來他唱歌也是那般動情,沙啞的嗓音帶着悲傷極具穿透力,那些詞,直到多年之後我才明白過來。
你終於決定要遠行
在深秋不知名的日子裡
帶走我送你的上衣
和一把無人彈奏的琴
誰說我沒有哭泣呢
別隻聽天邊傷心的鶴唳
你要知道在深夜裡
我將一個人孤獨地睡去
沒有清晨和燈影
這座島嶼裡沒有樹林
你帶走了子午蓮
無人願意陪我等天明
臨走前請留給我
那把搖搖欲墜的竹椅
我不能沒有一個
一個享受孤獨的夢境
之後的好多年,我發現我漸漸開始迷上了坐火車的感覺,在那稍許的顛簸中從一個城市到另一個城市。搖晃裡甚至可以清晰聽見鐵軌摩擦的嗚咽,偶爾呼嘯着穿越隧道的轟鳴,以及窗外樹枝晃動而折碎的吱吖聲。我就可以這樣靠在臥鋪或者座位上,保持着一個可以很久不用動的姿勢,看窗外瞬息萬變的景色,陷入無盡的放空狀態裡。在那種狀態下,我似乎總是有很多想說的話想唱的歌,即使如今我再也無法將那些話說出,更無法放聲歌唱,但至少,我能清楚地提醒着自己,我的腦子還沒有完全地壞掉,我仍然是可以思考的,即使我已經讓它那般鈍着將近兩年。
“小姑娘唸的什麼專業呀?”對面的女人繼續搭着話。
“財經類的。”我答。
“誒呀,那是好專業啊,現在的姑娘家學點理財的,管錢的,以後好嫁人咧。”女人笑眯眯地對着我說。
我只好對她一笑,她的語氣神態實在讓我很難不聯想起我的父親和母親。當年他們毅然幫我報了這個專業時候說的話,我已經完全記不清了,當初他們的說辭和勸導如今也不過短短兩年,我卻半句也無法背出。大概也是些,要隨着父親的工作類型,這樣以後找起工作來也方便得多,更何況,女孩子還是當比較穩定的上班族比較好之類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