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哥?是你……你在說話?”許久, 她猛然回過神來,欣喜若狂地奔向牀前,身旁的臉盆架連同上面的臉盆通通被她撞飛出去, 乒乒乓乓地滾了一地。
看着踉蹌衝到牀邊, 急急忙忙地伸手在自己身上亂摸一通的澹臺思澄, 獨孤明這才發現她的眼睛不太對勁, 霎時間, 當年棲鳳嶺上的慘烈一幕躍然於腦海之中。
“思澄,你的眼睛……”想起她是爲救自己才被射瞎了雙眼,獨孤明不由得心痛如絞。老天知道, 他有多想握住她的手給她溫暖的撫慰,然而, 他還是動不了, 全身上下, 除了面部五官之外,哪兒都動不了。
“明哥, 你真的醒了!”清楚聽到他開口說話,再無懷疑的澹臺思澄一頭撲倒在他胸前喜極而泣,“別管什麼眼睛,什麼都別管了!你終於又回到我身邊了,這真是太好了, 別的什麼都不重要, 不重要了!”
是啊, 還有什麼能比重新看到她出現在自己的視野中, 重新感覺到她熨貼着自己的身體更重要?她說得對, 什麼都別管了!獨孤明釋然地笑了,幸福的淚水隨之涌出眼角。
“啊——”
就在這時, 門口驀地響起了倩兒的尖叫聲,緊接而來的是她手中藥罐掉在地上摔了個稀巴爛的嘩啦聲。
“倩兒,怎麼了?”澹臺思澄汗毛倒豎地一躍而起,如護雛的母雞般擋在獨孤明身前,溫柔的小女人立刻變成了強悍的鬥士。
“他,他,他……”
倩兒結結巴巴的囁嚅聲中,一陣似曾相識的腳步聲緩緩而來,微微一怔,澹臺思澄恍然大悟地道:“是你?”
那是自她失明以後聽過的唯一一個身懷武功的男子腳步聲,她可以肯定,它屬於那個曾經偷偷潛進獨孤明房裡的神秘人。當時對方沒有傷害獨孤明,也沒有對她的追襲作任何反擊,她據此推測對方沒有惡意,但他畢竟來路不明,她還是不能不對其心懷戒備的。
“是我,澄姨……”一聲沙啞的應答橫空響起,帶着一絲欣喜,一絲悵惘,一絲激動,一絲期盼,以及……一種熟悉的溫柔。
“你叫我什麼?”澹臺思澄的心跳頓時加快。在她的記憶中,向來只有一個人會這樣稱呼自己,可他不是已經……
與她同時心跳加速的還有躺在牀上的獨孤明,他努力扭過頭去,試圖繞過澹臺思澄擋在牀前的身體看向門口。他的嘴脣劇烈地顫抖着,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擠出了幾下悶在喉頭的“唔唔”聲。
略顯緊張的氣氛中,倩兒瞠目結舌地看着月靈與一個戴着半邊銀面具的偉岸男子手着挽手從自己面前走過,在牀前停步後,並肩屈膝跪倒。
“不孝兒(媳)浩原(月靈)拜見爹爹、孃親!”
天地萬物彷彿在這一剎驀然靜止,瞬間的虛無後,飛旋着流入了時空倒轉的異世界……
* * * * *
與父親獨孤明和繼母澹臺思澄相認之後,準備正式返鄉的浩原又回棲鳳嶺安排了一下各寨的事務,並且當衆把大當家之位傳給了闞經農。下山前的那一晚,棲鳳嶺的男女老幼全體來給他餞行,祝賀他終得重歸故里,也感謝他爲他們爭取到了回鄉探望親人的權利。幹最後一杯餞別酒的時候,闞經農代表所有弟兄向他表示,在衆人心裡,他永遠是他們的大當家,以後不管他身在何方,只要捎個信來,棲鳳嶺各寨依舊願意遵從他的號令去做任何事。
揮淚辭別了這些曾在他最脆弱時給予他精神動力的生死兄弟們,他下山與月靈會合,又趕了十多天的路,終於回到了讓他魂牽夢縈的故鄉南坪城下。
或許是近鄉情更怯,站在城門外,浩原遲疑地看着那些伴隨着自己長大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竟無論如何提不起勇氣來挪動腳步。前不久,他才以鳳魈影的身份來過這裡,但那是不一樣的,今天,是他第一次以受傷後的真實面目來面對昔日的父老鄉親,他們,真的能毫無障礙地接受現在的自己嗎?
忽然,溫暖的柔荑自旁伸來,堅定地握住了他冰冷而微顫的手。
“來,我們……一起走!”月靈微笑凝視着他,清澈的目光中蘊着溫柔的撫慰與鼓勵。
深吸口氣,他點頭回以一笑:“好!”
短短几步進城的路,對浩原來說,漫長得就像跨越了前世與今生的天塹,當那些恍如隔世的繁華街道與熙攘人羣重現於眼前時,已經習慣了隔着黑紗視物的他緊張得冷汗直冒,於是下意識地擡起那隻沒被月靈牽住的手,想要遮住那因爲只戴了半邊面具而讓自己覺得沒有安全感的臉孔。
月靈眼疾手快地一把按住了他,微嗔地對他搖了搖頭,就在這時,在街邊擺攤的幾個小販發現了他們,立刻笑容滿面地跟他們打招呼:“族長好,公子好!”
除了把對他的稱呼由“少主”改爲“公子”之外,那些人的表情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就好像是面對着一個再正常不過的普通人。
浩原驚愕地怔住了,一時間忘了回答小販們的問好,在他發愣的片刻間,一些經過這裡的路人也跟他們打了招呼,表情同樣泰然自若,還有幾人笑着說恭喜他回家。打過招呼之後,那些人各自散去繼續走自己的路或做自己的事,就跟以前偶爾在街上碰到他一樣,沒有一個人對他的外貌表現出吃驚的樣子或是纏着他問長問短。
“喲,公子,好久不見了!”
這時,又有個圓臉微胖的中年婦人走了過來,笑眯眯地把雙臂上挎着的兩個竹籃往他手裡一塞道:“想當年,公子說我太小家子氣,送人雞蛋只送一個,如今我牛嬸也大方一把給你們看看。這兩籃雞蛋算是個彩頭,祝你和水族長早生貴子,多子多孫多福氣,呵呵呵呵……”
聽她這麼一說,浩原頓時想起她就是當年那個對月靈扔雞蛋,被自己調侃了一番後羞愧逃走的婦人,沒想到,如今她也對自己這般友好。感受到族人們的善良與包容,一股柔柔的甜意在他心房間悄然盪漾起來,原本不甚充盈的自信隨之蓬勃滋長。
其實,在浩原回來之前,月靈已經提前關照過所有的族人,大家都做好了心理準備,所以在與他對面相逢時才能表現得這麼平靜。雖然,這種平靜是刻意準備過的,但大家對他的愛護卻都是出自真心的,他們是在以維護他自尊的方式,表達着對他最熱烈最真摯的歡迎。
發現自己的安排達到了預期的目的,月靈悄悄笑了。當年,自己在族人眼中還是一名妖女,被人無故吐口水、扔雞蛋的時候,是浩原挺身而出維護了她的尊嚴,今日,她終於也可以用自己溫暖的胸懷不着痕跡地來保護他了,看着他漸漸釋然的神情,她的心頭一片溫暖,只覺世上最大的幸福莫過於此。
“謝謝牛嬸,再會!”與牛嬸揮手道別後,她從浩原手中接過一個籃子,嫣然道:“我們繼續走,好不好?”
“好,當然好!”終於徹底釋懷的浩原放聲大笑,“照這樣一路走下去,沒準還會有白菜、豬肉、粉絲送上門來,我們連菜市場都不用逛,回家就可以讓胖叔做一頓美味可口的豐盛大餐了!”
見他恢復了往日的幽默風趣,不再有方纔的緊張和拘束,月靈高興得幾乎要打從心底裡笑出來。“咳咳!”清了清嗓子,她撒嬌地鑽進他懷裡,把頭半靠在了他的肩上:“走,我們回家!”
欣然攬住她的纖腰,浩原邁着輕快的步子踏上了回望月堡的熟悉小路。一路歡笑中,他們迎着旭日清風漸行漸遠,把兩個幸福相依的背影留給了身後無數雙滿懷祝福的眼睛……
* * * * *
一個月後。
寧靜的夜,瑩潤如藍寶石的天幕上綴着一彎嫵媚的銀鉤,剛剛在望月堡舉行了正式婚禮的浩原和月靈披着滿天清輝並騎馳往天柱山下的明月湖,原野間盪漾着他們爽朗歡快的笑聲。
轉眼間,秀麗的明月湖已然在望。岸邊樹影橫斜,湖面波光點點,清澈如鏡、柔滑如緞的水面上,一彎泛着漣漪的麗影與靜靜掛於天邊的明月兩兩相望,宛如一對有着截然不同性格的雙胞姐妹,眉眼全無二致,卻是一個頑皮靈動,一個端莊嫺雅,一個似活潑嬌娃,一個如溫柔淑女,美得各有千秋,但也一樣的叫人心曠神怡,酣然欲醉。
“這裡跟上次來時一樣美,只可惜,今天不是你的生辰!”
勒馬停步,浩原側首凝眸,一身喜氣但不俗氣的絳色新郎禮服與在月華下銀光閃爍的半月形面具襯着他挺拔如鬆、清潤如玉的側影,讓回眸一笑的他俊美得猶如落入人間的謫仙。他的嗓音依然帶着幾分沙啞,但聽起來已比之前好了很多,最起碼已與原來有四五成相似了。
“誰叫我心急,等不到明年了呢?”終於如願披上嫁衣的月靈俏皮地眨了眨眼,笑得甜蜜而滿足。
翻身下馬,浩原走到月靈的坐騎前把她抱了下來。“也好,今晚就當是替你補過今年的生辰,明年,咱們再來回正式的,只可惜……”他若有憾焉地嘆了口氣,“到時候多半就沒得清靜了。”
“爲什麼?”月靈訝然揚眉。
“要是有一個兩個,或者三個四個小寶寶在你懷裡哇哇叫,你還清靜得了嗎?”浩原戲謔地大笑。
“去你的!”月靈紅着臉捶他,扭着身子想掙脫他的懷抱,可他有力的雙臂把她箍得無隙可逃。
“按照婚禮的正規程序,這個時候我本該把你抱進洞房的,不過那太沒新意了。現在,我就抱你去湖邊看月亮吧。”浩原託着懷中纖盈的身子大步走向湖邊。
羞澀過後的月靈放鬆地把頭枕在他肩上,一邊用髮梢戲耍地搔弄着他的頸項,一邊懶洋洋地說道:“你的聲音聽起來好多了,看來,皇甫爺爺的藥還蠻有效的。”
“沒錯,皇甫神醫就是皇甫神醫,妙手回春,天下無雙。”浩原邊走邊深以爲然地點着頭。
“對了……”月靈繼續說道,“他不是還說,又在着手研製一種新藥,據說配合你的陽和心經,就可以產生去腐生肌之效,能夠逐漸消除……至少是淡化你臉上和身上的那些疤痕,聽起來,還真是蠻神的呢!”
“就是不知道,他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研究成功……”浩原的腳步漸漸慢了下來,聲音也漸漸小了下去,聽起來透着一絲擔憂,一絲恐懼,“那……他要是永遠成功不了,我一輩子都得像現在這麼醜,你會不會……就不要我了?”
懷裡的月靈身子動了動,卻沒有立刻答話,浩原心一沉,頓時手足冰冷地僵在了原地。
“喂,喂,你稍微鬆開我點好不好?東西拿不出來啦!”此時的月靈仍在他懷裡不停地拱着,動作越來越大,似乎拼命想把什麼東西從衣襟裡拽出來。
浩原的心雖然隱隱有些疼着,但還是忍不住好奇地瞟了她一眼,同時依言把她的身子託得離自己胸前遠些,以便騰出些空間讓她拿東西。一聲歡呼中,嬌豔欲滴的櫻脣間飄出了銀鈴般的輕笑,只見她變戲法似的取出一物送到他面前,喜滋滋地道:“你看,這是什麼?”
浩原疑惑地低頭看去,只見她的掌心裡橫臥着一支玉簫,晶瑩剔透的簫身間隱約可見飛芒狀的紅褐色斑點,整支簫從上至下被一圈又一圈盤絞出花紋的金絲纏住,宛如穿上了一件漂亮的金縷衣。
“這……這不是我的……”他不敢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沒錯,這就是你的那支暖玉簫,我請人把它鑲好了!”嫣然一笑,月靈俯到他耳邊柔聲道,“我知道,即使是手藝再高超的匠人,也不可能把它修補得和從前一模一樣了。可是沒關係,不管變成什麼樣子,它永遠都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暖玉簫,是我此生最珍愛的寶物!”
心絃一顫,浩原只覺胸臆間頓時漾開了融融的暖意,滿心憂懼和苦澀隨之煙消雲散。不知不覺間,四道漫溢着深情的目光緊緊交纏在一起,和着清澈的月光,悄然融進了溫柔如水的夜色之中……(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