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務堂內,一臉疲態的獨孤明強打着精神向掌管財政的令狐賢達長老交代鬼蜮谷中寶藏的處理事宜。
“令狐長老,那批珠寶取出後,就作爲景月族公庫的財產交由你保管。這件事的知曉範圍只能控制在長老會成員以內,絕不能對外公開,知道嗎?”苦笑了一下,他赧然道,“我並不是想給獨孤家族遮醜,只是……知道這事的人越多,麻煩就越大,到時候,難保不會再出幾個像公孫雲峰那樣的人……”
“族長用心良苦,我當然明白!”令狐賢達連連點頭,“您就放寬心吧,我知道該怎麼做。”
默然了片刻,他猶豫着再次開口道:“族長,最近族裡的事務,我們所有的長老都會加倍用心處理的,您就……多抽些時間陪陪少主吧!”
獨孤明身子一僵,臉色驀然變青,方纔還挺直的脊樑瞬間佝僂起來,彷彿一下子蒼老了許多。
“族長……”令狐賢達又是着急又是內疚,後悔不該觸到對方的傷處,就在他不知該如何補救的時候,卻聽門口響起了衛兵的通報聲:
“族長,澹臺長老求見!”
獨孤明依舊怔怔地出着神,慢了半拍才突然反應過來:“誰?”蹭地跳起,他的聲音都有些發抖了,“你是說,澹臺……澹臺長老?”
“族長,那……您和澹臺長老談,我先告退了!”令狐賢達可不是傻子,立刻識趣地抽身而退。
他出門時,澹臺思澄恰好進來,兩人擦身而過的那一剎,他不禁訝然地張大了嘴巴——她居然換下了那身自公婆一家死後從未離身的素服,穿上了一襲色彩鮮豔的紅裙!
如果說他的反應是驚訝的話,那麼,獨孤明就已經是靈魂出竅了。“你……你……”怔望着眼前絢麗奪目的人影,他錯愕得說不出話來。
還沒等他緩過氣來,更驚人的事情便接踵而至。
“我今天來,是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澹臺思澄凝眸望向他,清澈的鳳目中閃爍着異樣的光芒,“我們……”她頓了頓,櫻脣緩緩開闔,“成親吧!”
“轟”的一聲,宛若平地一個驚雷,獨孤明霎時間只覺天旋地轉,天地萬物驟然消失不見,眼前只剩下了一片茫茫的白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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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明的月神娘娘,小女子愚鈍,找不到擺脫心魔的出路,求您指點,告訴我究竟該何去何從?”
青燈長明、香菸繚繞的神案前,雲岫雙手合十跪於蒲團上低聲禱告,緊擰的眉頭間凝鎖着深深的愁緒。
長老會對她的處理結果已經出來了。本來,以她這種情況,大不了被判去服勞役,現在既然戰大娘需要人照顧,他們就象徵性地責令她在家思過,同時好生服侍戰大娘,此案就算了結了。這樣的處罰顯然已是大大從輕,可她卻沒有半點慶幸之感,反而陷入了更深的迷茫和痛苦之中。
昨日,她去探望了病中的浩原,他那飽受病痛折磨的憔悴之態如刀子般割着她的心。如今她已不再強求感情上的回報,僅想再爲他做些什麼來補償以往對他造成的困擾,可事實上,她什麼都做不了。
如今的她,就算去探病也只能似驚鴻一瞥,因爲她生怕與浩原過多的相處會讓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無意中違背誓言,給全家招來災禍。在立下誓言的那一刻,她的整個人——從軀體到靈魂就已經不再屬於自己,而是屬於神靈。深深的無力感讓她對自己失望到了極點。
日夜折磨着她的還有另一個難解的心結。他們一家人已經知道了雲峰攜寶外逃之事,在接二連三的打擊之下,公孫謹夫婦都病倒了,與此同時,依舊在養傷的戰大娘也越來越離不開她,親人們對她的需要和依戀使她遲遲不敢說出出家的打算。如今的她究竟還能做些什麼,又該做些什麼,她真的是迷失了方向,找不到出路了。
“小姐,月神教祝聖母求見!”
不知過了多久,門口丫鬟的通報聲才把神思惘惘的雲岫驚醒了過來。“祝聖母?”她回頭不解地眨了眨眼睛,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對了小姐……”門外的丫鬟又補充了一句,“她說她叫祝清瀾,是水姑娘的二師姐。”
“哦?”雲岫這纔想起倒是聽說過有這麼個人,自駱無花逃匿無蹤後,祝清瀾已在衆教徒的推舉下成爲了新任的教主,加封聖母尊號。“快請!”她理了理衣裳,起身走向門口。
未幾,祝清瀾由丫鬟帶引着緩步而入,待丫鬟退去後,她向雲岫襝衽一禮,輕喚了聲“公孫小姐”。
“祝聖母有禮!”雲岫連忙還禮,帶着幾分疑惑問道,“不知聖母此來所爲何事?”
“受人所託,前來與公孫小姐一敘!”祝清瀾深深地看着雲岫,脣邊掛着一絲瞭然的微笑,“公孫小姐近來……可有難以解開的心結?”
“你怎麼知道?”雲岫吃了一驚,隨即紅着臉恍然大悟地道,“是……水姑娘告訴你的?”
其實祝清瀾來走這一趟,是因爲月靈把雲岫有出家之念的事告訴了浩原,浩原轉而再請託她的,但祝清瀾並非不知輕重之人,剎那的猶豫後,她終究沒有說破,只是淡淡一笑道:“有幾句話,還請公孫小姐姑且一聽。如果覺得有理,那就算你我有緣,我恰好幫上了小姐,否則就當清風過耳,不必介懷便是了。”
“請聖母指教。”雲岫向祝清瀾投去了惶恐中有些期盼的一瞥。
“小姐有修行之心那是好事,只是未免過於執着了!”帶着幾分過來人的感慨,祝清瀾意味深長地道,“修行的要旨在於心意,而非形式。只要超脫私慾,心懷悲憫,時以天下蒼生爲念,便是悟到了修行的真諦,出家在家,又有何分別?若執着於形式,未行善舉,反先傷人,那豈非是與修行的本意背道而馳了?”
這番話聽得雲岫心頭劇震,對方的那些話,正點中了困擾她多時的心病,就好像一下子替她撥開了障眼的迷霧,讓她霎時間重見光明。
看着雲岫怔怔出神的樣子,祝清瀾欣然笑了,她從對方的眼睛裡看到了一種脫胎換骨的徹悟。也許,神堂裡從此會少一個晨鐘暮鼓的出家人,但俗世間,卻多了一個能夠自度度人的智者,說到底,這纔是大慈大悲的月神娘娘真正要指引她的信徒所走的修行之路。
“原弟,我總算沒有負你所託,你可以……不必再爲公孫小姐擔心了!”
帶着一種功德圓滿的慰足,她悄然退去,轉身的那一剎,她的眼底難以自抑地閃過了一片眩目的晶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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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皓月當空,天清如水。望月堡內披紅掛綵,喜樂喧天,門前車水馬龍,賓客如織。滿城百姓載歌載舞,隨處可見的火樹銀花照亮了半邊天,把素白的明月和深藍的夜空映染得五彩繽紛,絢麗無比。
今天,是景月族族長獨孤明和澹臺思澄長老的大喜之日。這樁婚事一時間震驚全族,不過,譁然過後,族人們還是打從心底裡接納了他們的結合,並且真心地爲他們送上了最深摯的祝福——雖然,喜慶之中,每個人的心底都免不了涌動着一絲牽痛,他們都知道,這是他們那位時日無多的薄命少主最後的心願。
“靈兒,你看,爹今天多神氣!我猜,待會兒現身的澄姨也一定會豔驚四座的!”
與月靈手挽着手走進喜堂,浩原在離中心位置最遠的一處席位邊停下了腳步。看着一身新郎裝束的父親,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側首一瞥,見月靈微笑點頭之態嬌俏可人,他的神思陡然飄忽起來,眼前情不自禁地幻化出了她鳳冠霞帔、儀態萬方的樣子。如果一切都正常的話,他們也會有一場這樣的婚禮,她一定是天下最美麗的新娘,而他,也會是個意氣風發的新郎,然而……
看着浩原眼底不自覺流露出的羨慕和黯然之色,月靈心中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因爲她,他失去了享受的幸福人生的機會,因爲她,他必須顧及澹臺思澄的感受,連參加父親的婚禮都只能悄悄躲在不引人注目的角落裡。她知道他不怪她,也希望她能放下包袱快樂地生活,爲了讓他安心,她已經努力讓自己變得堅強起來,但她畢竟是個血肉之軀的凡人,只要心還在,就無法不痛。
片刻的恍惚過後,回過神來的浩原看出了月靈的心思,於是振作起精神,俯到她耳邊笑言道:“知道選個不引人注目的座位有什麼好處嗎?就是可以不顧形象地大吃一頓!讓他們搶風光去吧,我們要的可是實惠!”
聽聞此言,月靈雖是滿腹心事,也不禁住笑出聲來:“好,那咱們今天就……萬事不理,只飽口福!”
其實,病痛的折磨早已讓浩原失去了味覺,現在的他,吃什麼都如同嚼蠟,只是他不想讓月靈難過,所以絕口不提,而月靈實際上早就發現了,爲了成全他的心意,她也始終假裝不知。
“浩原哥!”
就在兩人善意的互相安慰中,門口傳來了一聲脆生生的呼喚,浩原與月靈齊齊回頭,只見雲岫正含笑朝他們走來。今日的她,打扮既不豔麗,也不黯淡,透着恰倒好處的素雅大方,眉宇間沒有了往日的驕縱跋扈之氣,也沒有了前一段時間那種心如死灰的絕望神色,雖仍殘留幾分淡淡的憂傷,但更多的是雨過天晴後雲淡風清的恬靜。
“岫妹妹,你今天……真的好美!”有些出神地看着眼前脫胎換骨的雲岫,浩原凝眸發出了一聲由衷的讚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