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撲面如刀的寒風,已改作普通村婦裝束的駱無花渾渾噩噩地走在黃沙漫天的古道上,全然不知自己的目的地在何方。
與卜驚天決裂之後,她已知過往秘密必然遮掩不住,景月族內從此不會再有自己的立足之地了,所以她打算殺死月靈後就遠走高飛,不料,浩原的出現打亂了她的計劃,讓她不得不放棄自己離開前想做的最後一件事含恨而遁。
“你狠,你夠狠,居然騙了我這麼多年!”想起卜驚天說出卜飛是她兒子時那種刻意報復的怨毒神情,她緊攥着手心裡的一張紙條,渾身瑟瑟發抖。
這張紙條是當年產婆寫給她的,據說是收養她兒子那戶人家的住址,她曾偷偷派人給他們家送過錢,但她怕走漏風聲,始終沒有親自去看過孩子。
老天知道,她並不是鐵石心腸,看着產婆把孩子抱走的那一刻,她的心上就像被剜去了一塊肉,然而,爲了實現自己的夢想,她別無選擇。
與其讓兒子過一輩子像自己年輕時那樣貧困低賤,任人擺佈的生活,還不如暫時委屈一下,等到自己大業有成之日,就是他們母子團聚,共享榮華富貴之時,這就是她當初的想法。可她萬萬沒有料到,卜驚天竟會瞞着她把孩子接了回來,害得她在毫無所知的情況下犯下了無可挽回的錯誤。
“姓卜的,你要是真把他當自己的兒子,就不會眼睜睜看着他毀了自己!我知道,你心裡就只有你和水柔漪那賤人生的孽種!”想到悲憤處,她不由得咬牙切齒地自語道,“你等着,你們都等着,所有和飛兒的死有關的人,所有護着那小賤人母女的人,我一個都不會放過,我今天承受的一切,有朝一日定會讓你們加倍償還!”
毀天滅地的仇恨在駱無花的胸臆間翻江倒海地涌動着,“唰唰”幾下撕碎了手中的紙條,她迎着紛飛的紙屑,仰天發出了野獸般淒厲的號叫。
忽然,一陣金刃劈空之聲自後而來,撲喇喇地射向她的後心,駱無花心神一懍,立即旋身閃開,反手一抄,把一支黑黝黝的鐵箭抓到了手裡。
“何方宵小,竟敢暗算老孃!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她回頭怒不可遏地破口大罵。此時的她已全沒了執掌月神教時顧及儀態的心情,潛伏在血液中的野性暴露無疑。
話音未落,只見西北方沙塵滾滾,一隊鐵騎在隆隆的馬蹄聲中如黑雲壓頂般馳來,頃刻間把駱無花團團包圍了起來。爲首之人發如亂草,滿臉虯髯,衣飾是卻華貴之至,手裡還拿着把鑲金的玄鐵強弓,一看便知其身份不低。
“這一箭是你射的?”駱無花面無表情地把玩着手中的鐵箭,眼底殺氣暗現。
那人並沒有察覺到潛在的危險,略感意外地瞄了駱無花一眼,他頗爲掃興地啐道:“老子還以爲有什麼大獵物呢,沒想到,竟是個老孃們兒!要是年輕上二十歲,老子倒還有興趣玩玩,現在……媽的,沒的倒了老子的胃口!”
駱無花本就滿腔怒火無處發泄,如今這番話無疑更是火上澆油,暗自冷笑了一聲,她正想出手取對方性命,可就在招式將發未發之時,她忽然覺得那漢子粗魯淫邪的眼神有些熟悉,於是情不自禁地緩下了手來。
“大頭領,你說,我們該怎麼處置這婆娘?”那漢子的手下們也都不懷好意地審視着駱無花,其中一個甚至蠢蠢欲動地摸了摸手裡的皮鞭。
“大頭領?”駱無花心頭一動,記憶的閘門驀然打開,“你是禾野!”
“大膽,竟敢直呼我們大頭領的名諱,我看你是找死!”
那個最先按捺不住摸皮鞭的人或許是急着討好主子,聞言立即唰的一鞭朝駱無花當頭抽去。駱無花看也不看,隨手一揮就抓住了鞭梢,輕輕一扯中,對方偌大的身軀竟被她拖得橫空飛出,一頭撞在旁邊的石壁上,霎時間頭顱粉碎,腦漿迸裂,就這麼稀裡糊塗地上了西天。
她這一手嚇呆了身週數百鬚眉男兒,片刻的死寂後,只聽一片倉啷聲響,除了那被她稱爲禾野的大頭領之外,人人如臨大敵地弓上弦,刀出鞘,可在她的凌厲逼視下,卻沒有一個人趕輕易近前半步,只能策馬在她身周呼喝奔跑,虛張聲勢。
禾野原本只把駱無花當作普通婦人,根本無心細看她的容貌,所以沒有認出她來,可當他聽她道出自己的名字,又見識了她的身手之後,立刻就明白這個女煞星是何方神聖了。
“駱姑娘!”他不假思索地喊出了當年的稱呼,這一剎,發自內心的驚喜竟使他顯得與平素那個邪氣霸道的大頭領判若兩人。
“真難爲你還記得我!”駱無花皮笑肉不笑地瞅着他,“多年不見,你倒是一點都沒變啊,還是這麼……嘿嘿,讓我有種想殺你的衝動!”
禾野畢竟是當了十多年部落首領之人,瞬間的興奮過後,他漸漸冷靜下來,恢復了傲然之態。
“這話似乎該我說纔對!”緊了緊手中的鐵弓,他深深眯起的眼眸中閃爍着喜怒難測的光芒,“你該不會忘了吧,當年是誰背信棄義,臨陣倒戈,害得我功虧一簣,損兵折將?沒想到,你居然還敢認我!你身手好是不錯,可畢竟雙拳難敵四手,我們這麼多人,一人一口唾沫星子都能淹死你,難道你就真的不怕死嗎?”
“那……我們不妨來試一試,看死的到底會是誰?”駱無花陰鷙地笑着,無風自鼓的衣袖間透出迫人的森然之氣。
禾野的眼眸眯得更深,握着鐵弓的手青筋暴起,所有屬下都屏息凝神地看着他們的大頭領,只等他一聲令下就要羣起而攻。
就在雙方劍拔弩張的時候,只聽一陣馬蹄聲響,一騎快馬自西邊小路上飛馳而來,轉眼間就到了衆人之側。那騎馬的小卒喊了聲“大頭領”,翻身下馬奔到禾野身旁跪倒行禮,隨即起身湊到禾野耳邊嘀咕了幾句,其間還伸手朝身後某處指了指。
“哦?”禾野順着小卒手指的方向扭頭看了一眼,包括駱無花在內,所有人都忍不住跟隨着他的目光看去,只見遠處的山石後隱約露出一輛藍緞爲篷、青布爲簾的馬車,有個車伕模樣的中年男子正站在車前朝這邊張望,卻不知車裡坐的是什麼人。
沉思了片刻,禾野再次瞥向駱無花,神情變得有些古怪,忽然,他“啪”地拋下鐵弓哈哈大笑起來:“戰場形勢瞬息萬變,本就難斷是非,再說又過了這麼多年,倘若再斤斤計較,豈非顯得我們都乾男兒太小家子氣了?退下,退下,統統給我靠邊站去!”
喝退了包圍駱無花的衆屬下後,他又催馬趨前賠笑道:“剛纔是我失禮,還請駱姑……駱女俠見諒!您遠來是客,若不嫌棄,就隨我回天琅城裡喝一杯敘敘舊,如何?”
他這一百八十度大轉彎的態度讓駱無花有些意外,她知道這突兀的變化必然與那輛馬車裡的人脫不了干係,禾野爲人頗工心計,打的什麼主意尚未可知,但她想想自己現在反正無處可去,順其自然倒也不妨,只要適當防着點,諒對方也不能把自己怎樣,說不定,自己將來要報仇血恨還用得上此人。
想到這裡,她的神情也立刻緩和了下來。“大頭領言重了!”她欠身一笑道,“這本就是一場誤會,我也有不是之處,既然大頭領海量汪涵,不計較我的言行無狀,那我豈有不識好歹,拒人於千里之外的道理呢?”
“好,好氣魄!駱女俠果然不愧是女中丈夫!”豎指稱讚了一句,禾野回頭大手一揮道,“弟兄們,走,回城。今晚,我要大擺宴席,好好款待久別重逢的故人!”
一片轟然應“是”聲中,禾野與駱無花並轡而行,餘人跟隨其後,浩浩蕩蕩的馬隊風捲殘雲般疾行而去,轉瞬間便把依舊瀰漫着血腥之氣的黃沙青石遠遠拋在了身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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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禾野回到都城天琅後,駱無花在侍女們的殷勤服侍下沐浴更衣,用膳休息,一覺醒來,她只覺神清氣爽,精神煥發,又經侍女伺候着梳洗打扮了之後,她隨手拿面銅鏡來照,竟是彷彿年輕了十歲有餘,眉宇間依稀有了幾分當年那豔色無雙的駱茶妹的影子。
“這……是我嗎?”看着鏡子裡那張美得有些不真實的臉龐,她一時間竟被自己的容貌給驚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