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昭和龐秀玉記事的時候, 兩家長輩就已經在兩廣定居, 也甚少說起年輕時候故事。即便偶爾說了, 也只講事不講人,所以除了當時還在近處的長輩之外, 兩人對各自父親曾經的戰友知之甚少, 這會兒乍一聽到這個, 都是心神俱震。
朱元又盯着盧昭看了會兒, 笑笑,又搖頭,道:“物是人非, 物是人非啊。”
曾幾何時,他也曾與幾位老哥哥於夜裡圍話,談笑風生,揮斥方遒, 可後來啊, 經歷的事情實在太多, 那些事情就如同鈍刀子殺人, 一點點,一點點的將衆人體內的熱血抽乾, 將這幅身子澆涼……
如今所剩無幾的這點傲骨啊, 疼!
今時今日, 他又意外見到了兩張與記憶中部分重疊的面孔,不覺一時有些恍惚。
龐秀玉一直對父親年輕時候的經歷十分感興趣,然而對方卻總是不願提及, 問了也不說,如今見朱元似乎有滿腹心事,忍不住試探着問道:“您能說說原來跟家父的事情麼?”
朱元頭也不擡的悶了一口酒,道:“不過是行軍打仗,有甚好說。”
“行軍打仗纔好說啊,”盧昭急道:“再者如今我們也進了軍營,日後說不得也要帶兵打仗,如何聽不得?”
朱元聞言擡頭瞧了他一眼,愣了半晌,突然就笑了,幽幽道:“真是像呀!”
大約也真的是寂寞太久了,壓抑的太久了,他與李夫人也沒有子嗣,近來驟然見了故人之子,原本在記憶中塵封的往事便紛紛破土而出,在腦海中紛紛揚揚,遮天蔽日,讓他忽然就很想要訴說一番。
當年朱元跟盧昭之父盧寶以及另外兩人竟是結義兄弟,四個人相識於沙場,也相熟與沙場。四人一同出生入死,肝膽相照,不知多少次相互託付過後背和後事。
在那個戰亂的年代,生離死別都是最常見不過的事情,有可能昨夜還把酒言歡的兄弟,今晨就已陰陽兩隔,你還活着,可那些兄弟卻已身首異處,涼透了,凍僵了。
死並非很可怕的事情,最可怕的是你眼睜睜的看着身邊的人越來越少,能推心置腹的人越來越少,可你自己還活着。
那種無孔不入的孤獨、寂寞和淒涼,日日夜夜都纏繞着你,如同跗骨之蛆,剜骨之釘,不管是清醒還是夢中,永遠揮之不去。
有時候你不禁要懷疑,爲什麼別人都死了,唯獨剩下自己?只能被迫承受那種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思念。
四人結義,最後只剩一雙,一個是戰死沙場,另一個卻死的冤!
他們本以爲最殘酷的戰爭,在對上朝堂壓榨後瞬間不值一提。戰場上刀兵相見,拼的是真本事,死了是技不如人;可在朝堂上啊,你永遠都不會想到對方會用一種怎樣匪夷所思的理由擊垮你,何等諷刺!
有一個人,是生生冤死的!
大約是喝醉了,朱元本就已經蒼老的面容越發乾枯,一雙眼睛越發渾濁,眼眶微微泛紅。他就這麼直勾勾的盯着前方,火盆中不斷躍動的火光將他的臉龐映的晦暗不明。
他們出生入死、馬革裹屍,只爲保家衛國,換得一世太平,叫他們的家人和無數百姓安居樂業,遠離苦海,可爲什麼到頭來連這些都是錯的?
沒人替他們說話,或是說話的人亦自身難保,亦或是不夠分量……
對死人,聖人可以非常大方,左右給你加再多封號,也不過是亮給活人瞧的,送出去的不過是一點口水一點金銀,而換來的卻是無數人的交口稱讚和民心所向。
但對於活人,哼。
若非朱元和盧寶軍功甚高,恐怕立即就要被繳了兵權,丟去什麼破地方養老了,可也恰恰因爲這個,聖人對他們極爲忌憚,朝堂中也有許多人笑裡藏刀,總想着用個什麼罪名治死他們。
恰巧那時兩廣之地內憂外患,盧寶曾在當地待過幾年,不忍百姓陷於水火,冒着天大的干係情願鎮守,而聖人手頭剛好也沒有得用的人,被迫同意。這一去,恐怕便再也沒了回開封的機會。
朱元腿腳有傷,不耐兩廣溼熱氣候,聖人也不願意叫他們兩個老傢伙再湊到一起“興風作浪”“蠱惑人心”,便順理成章的將他丟來禁軍,一個軍都指揮使一做數年……
原本興致勃勃的盧昭和龐秀玉變得沉默,胸口隱約有股怒火在燃燒。
他們本以爲會聽到長輩威武壯麗的戰歌,生死無悔的拼殺,馬革裹屍的蒼涼,哪知入耳皆是血淚!
氣氛突然壓抑起來,李夫人看不下去,上前推了丈夫一把,怪道:“好端端的,卻又說這些作甚麼。”
“我爲什麼不能說?”沒想到朱元的反應竟然異常激烈,梗着脖子,青筋暴起的低吼道:“聖人不聽,朝臣不理,世人不懂,我在外頭不能說,難道在家裡也不能說了麼?”
李夫人一怔,繼而眼中迅速瀰漫開類似的悲傷。
她沒有發火,只是看着朱元,輕輕道:“都過去了。”
朱元張了張嘴,千言萬語終究化作一聲暢談,然後便舉起酒罈,將另一罈酒咕咚咚喝了個底兒朝天。
李夫人輕嘆一聲,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衝牧清寒和盧昭他們笑笑,道:“我再去弄兩個小菜。”
說完,也不等衆人反應,徑自出去了。
杜瑕猶豫了下,還是起身跟上。
果不其然,廚房裡的李夫人正怔怔出神,聽見有人進來後本能的垂頭,用衣袖飛快的拭了拭眼角,又強笑道:“老了,脾氣也大了,嘴上沒個把門的,叫你們見笑了。”
杜瑕沒接話,只是過去幫她摘菜,良久,纔有些無力的道:“這些年,苦了你們了。”
她知道不管自己說什麼都是蒼白無力的,那些逝去的生命,那些過往的激情,那些被自己拼命保護着的人們親手割裂出來的傷口,豈是三言兩語能平復的?
然而李夫人只是溫溫柔柔的笑了下,平靜道:“苦麼?若是我們都說苦,那些死去的將士們,又算怎麼樣呢?”
她拿刀子割了一縷蒜苗,放到水盆裡洗了洗,又道:“好歹我們還活着,日日吃得飽,穿得暖,睡時也不必擔心從哪裡再竄出敵軍……小姑娘,你知道麼,很多時候,能活着,就已經是一件很值得慶幸的事情了。”
李夫人的眼神說不出的平靜,好像這個人,這雙眼睛已經見證了太多的悲歡離合與生離死別,內心反而無限趨於寧靜。
可是杜瑕卻突然覺得很難過,一顆心像被泡在橘子皮水裡一樣,酸酸澀澀。
她吸吸鼻子,抿了抿嘴,低低道:“可是對你們,對大家,未免太不公平了。你們付出了那樣多!”
李夫人擡頭瞧了她一眼,眼睛裡彷彿蕩着兩波溫柔的春水,然後就笑了,一種欣慰的笑容。
“謝謝你啦,只是人呀,要想得開,這一輩子說長不長,說短不短,若是一味執着於過去的事情,怕不是要苦死了?”
頓了下,她又道:“我們還活着,還有許多人記得我們的好,這難道不已經是一件非常值得高興的事情嗎?”
杜瑕看着她,看着她的眼睛,發現她真的是對如今的一切由衷感到滿足,忽然就覺得自己的心被狠狠撞了一下。
即便滿足,可他們也還是會難過呀。
就是這樣的人,就是無數這樣的人,有了他們無怨無悔的付出,纔有瞭如今的安寧!他們拼命活着,明明只是一點小的近乎卑微的心願,竟不能達成……
爲什麼偏偏就要有人將這一顆顆真心狠狠地踐踏,蹂躪,踩在腳下呢?
那種人,已經不能夠被稱之爲人了。
但也往往是這種不能被稱爲人的人,卻常常混的比誰都好!
等李夫人和杜瑕端着兩盤炒菜回到前頭時,卻不見了幾個人的身影,留下的一個小丫頭往外頭一指,脆生生道:“老爺和幾位大人、夫人去外頭耍槍去了!”
杜瑕和李夫人對視一眼,都笑了,放下菜也走了出去。
外頭盧昭已經和朱元對上,兩人你來我往斗的正酣,打的不可開交,金屬相接之聲不絕於耳。
牧清寒和龐秀玉在一旁看的目不轉睛,時不時跟着比劃一回,或驚訝萬分,或恍然大悟,或拍手頓足,瞧着竟比場上兩人還投入。
杜瑕對這一行不大瞭解,便是射箭也只略同皮毛,可也看的心驚肉跳,知道激烈異常,更甚於之前牧清寒一戰。
藉着酒興,朱元越戰越猛,越大越起勁,一杆四十多斤重的鐵桿長、槍在他手中舞的虎虎生威,靈活的驚人,大有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架勢,當真是一員猛將!
此刻五十回合已過,眼見盧昭漸漸只剩還手之力,尤不過癮的朱元長笑一聲,大叫道:“你們兩個小子一起上吧!”
見他發話,盧昭也忙對一旁觀戰的牧清寒求援:“好兄弟,且來助我一助!”
牧清寒早就看的心癢難耐,這會兒巴不得一聲兒,徑自去提了自己的白蠟杆,單手撐着欄杆躍入戰圈。
這會兒朱元已經一槍砸下,盧昭正要苦苦咬牙支撐,就見外圍突然歇着插入一柄槍桿,兩人同力,這才堪堪架住了。
牧清寒和盧昭對視一眼,竟都有些吃力。
朱元放聲大笑,赤着一張臉笑道:“這纔有些意思!”
話音未落,對面的牧清寒和盧昭卻都覺得手上一股大力傳來,竟將本已取得的一點優勢,又給一點一點的壓了回來!
兩人迅速交換下眼神,點點頭,然後同時發力,幾乎將吃奶得勁都使了出來,這才頭一次將朱元逼退!
“好小子,”朱元也讚了一聲,道:“果然有些門道。”
盧昭抽空道:“二對一,哪裡敢說什麼門道!”
朱元哈哈大笑,又反手將長槍在空中一掄,如滾滾不絕的深海波浪一般朝他們碾壓而來,同時道:“莫說二對一,便是三對一,四對一,我有何懼!”
戰場之上風雲變幻,一旦殺將起來當真混亂不堪,到處都是流矢、刀片,有時殺紅了眼,便是錯手傷了友軍也是有的,又哪裡能講什麼一對一的江湖道義?所以但凡能在戰場上混個幾回活下來的人,要麼武藝絕倫,要麼運氣絕佳,且必然都是能夠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之輩。
很明顯,朱元作爲一位經歷了數十場戰役洗禮,還能全須全尾站在這裡與小輩比試的老將,這些因素盡數都有!
牧清寒他們這會兒卻顧不上佩服,只是一門心思想着到底有沒有什麼方法能夠光明正大的戰勝這位老將。
朱元的話一點兒不是吹牛,饒是盧昭這種同齡人之中遠近聞名的“無敵手”,落到他跟前也不過能比牧清寒多撐三二十個回合,莫說取勝,便是想打個平手都有些癡人說夢。
且不說朱元一身世所罕見的怪力,光是他歷年對敵,經歷生死而積攢的經驗和本能,就夠這些沒真正見過血的新兵蛋子喝一壺的了。
說老實話,要不是龐秀玉使金鐗,擅長馬戰,地面對抗卻不具備優勢,只怕現在也早就按耐不住下場了。
遇上這樣的對手,哪裡還能講什麼迂迴,他是連這種想法都不可能給你的,若不想當逃兵,便只有一個法子:
快,拼了命的快,發揮唯一一點可能的年輕優勢,儘量的搶佔先機,然後再談旁的。
三人兩隊,牧清寒和盧昭一個攻上身,一個攻下盤,眨眼功夫便已刺出幾十槍,逼的朱元不得不上下開弓,竟一時戰成平手!
一時間,雙方誰也奈何不了誰。
朱元想先將其中一人逼開,可牧清寒與盧昭豈能如他所願?自然是藉着幾年來時常切磋得出來的默契咬牙撐住,同進同退,朱元也無可奈何。
三人又纏鬥了約莫一炷香時分,眼見着從裡打到外,從外又打到裡,原本結實平整的地上都被三柄槍戳出來幾十個窟窿,有幾處柵欄也遭了秧,索性被懶腰劈斷,現場當真慘不忍睹。
世間最怕壯士暮年,美人遲暮,這話說得實在是真實的殘酷。
三人僵持的時間一久,朱元到底年紀大了,體力就有些個不支,雖然整體動作並沒受到多大影響,可常年軍旅生涯和無數惡戰給他留下的傷病就開始發作起來,左腿漸漸沒了開始那樣靈活。
牧清寒和盧昭自然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心中不免酸澀唏噓,有些不忍。可若是就此罷手,不說自己不甘心,恐怕想來高傲的朱元本人也會惱羞成怒,覺得他們這是在可憐他,又是連忙將此念頭趕出腦海,更加集中的攻擊他的下盤。
朱元看出他們的企圖,想要上下兼顧卻有些力不從心,又戰了一二十招,終於被牧清寒抓住空檔,限制了行動,而盧昭的槍頭也立即瞄準了他的胸口。
三人停住,都是氣喘吁吁,渾身熱汗,腦袋上也咕嘟嘟升起騰騰熱氣,顯然都已經盡力了。
朱元看着胸前不足一尺的槍頭,再看看自己尤在半空中的長槍,心中百感交集,終究長嘆一聲,道:“我輸了。”
老了,自己果然還是老了啊!
老夥計,只是不知道你在南邊,可還舞得動槍?
這一仗就打了大半個時辰,平時何等精力旺盛的牧清寒和盧昭也都筋疲力盡,渾身溼透,如同水裡撈出來的一般,簡直有進氣沒出氣,呼吸間喉嚨火燒火燎的疼。
剛纔全神貫注打鬥的時候尚且不覺得,這會兒剛一停下,那被壓抑已久的疲憊便如潮水般涌來,身上好似瞬間披掛了幾十斤重的鉛塊,站都站不穩。持槍的胳膊也早已僵硬,想擡起來都難,如今之所以還能穩穩地抓住槍,不過是身體本能,而胳膊與手指,早已是不能打彎了。
牧清寒想要抱拳,卻發現連這個最基本的動作都做不到了,只得作罷,又道:“前輩說笑了,我二人拼了命,又投機取巧,佔了天大的便宜,這才僥倖戰個勉強,哪裡來的輸贏?”
盧昭也要說話,朱元卻已經擺擺手,長長的吐了口氣,道:“不必多言,你們兩個小子也算有良心了。”
說完,就又嘆了口氣,叫人頗感滄桑。
牧清寒剛要說點什麼,便見這位老將軍已然輕輕鬆鬆的扛起鐵槍,轉身進屋去了。
兩人面面相覷,再想拿着自己的兵器跟上去,卻是渾身痠軟無力,不能夠了。
這到底是誰贏了啊!
等兩人好歹勉強不丟臉的挪進屋,朱元已經洗了臉,換了鞋,正大馬金刀的坐在火邊大口吃肉,大碗喝酒,除了臉上依舊帶着方纔大戰過後的血紅,當真沒事兒人一般!
牧清寒和盧昭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覺得十分慚愧,當即暗下決心,日後必定更加苦練。
軍營中男人們的感情都是打出來的,不管是上下級還是前後輩,竟過這幾次比試之後,朱元對他們的態度明顯親暱很多,說的話也多了。
三人重新落座,見了桌上酒肉菜蔬,不免飢腸轆轆,索性又大吃一頓,然後再慢慢飲酒說些閒話。
朱元仰頭喝了一碗酒,對盧昭道:“你爹是個死心眼,如今局勢越發不穩,還是叫他及早抽身的好,你們父子也能早日團聚,共享天倫。”
盧昭也覺苦澀,跟着喝了一碗,打了個酒咯道:“我如何不想?也說過幾回,可哪裡能放得下?”
朱元倒酒的手停了下,繼而喃喃道:“是啊,是啊,放不下,放不下啊!”
如今盧寶高居兩廣節度使,放眼整個大祿朝也沒幾個能在他之上,可這代表的不僅僅是無上榮耀,更多的還是一句承諾,一分責任,一份沉甸甸的,揹負上去之後就幾乎再也沒有可能放下的責任!
他所庇護的是一片國土,是一方百姓,是幾十萬鮮活的生命!
那裡面有彎腰駝背的老人,有嗷嗷待哺的孩童,還有許多正在成長的國之希望!這份責任一旦背上,便如跗骨之蛆,鑽破皮肉,侵入骨髓,最後與他的血脈融爲一體,直到死亡!
眼下朝廷武將配置並不富裕,且很有些青黃不接的意思,而兩廣節度使一職何其關鍵,當地一旦失守,便等於開了大祿朝的南大門!因此只要沒有能夠擔此大任的人物出現,只要盧寶還活着,他就寧願揹負罵名和猜忌,死死紮根在此!
朱元又嘆了一回,看了看牧清寒和盧昭,道:“我們也老實太過了,是得叫你們這些腦袋瓜子好使的小子們出頭,省的給人家賣了還感恩戴德。”
牧清寒有些尷尬的摸了摸鼻子,又聽他說:“那周端是個真小人,卻有個妹子在後宮,聽說這幾年十分得寵,你們須得提防着個。”
牧清寒微怔,片刻後回過神來,明白過來這是在提點自己,同時也明白了爲什麼周端一直對自己有種莫名的敵意。
感情是自己搶了人家夢寐以求的缺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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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到了六月,外頭天氣漸漸炎熱起來,而北郊山上卻涼爽如初。回想起去年夏日在開封城內的痛苦掙扎,杜瑕不覺十分慶幸。
她正在屋裡給自己和牧清寒的夏衫繪製新的花樣子,突然聽人通報說,過年時候被老爺打發出去的張鐸派人送信回來了。
杜瑕忙叫人進來,就見是個精瘦的漢子,瞧着果然有幾分眼熟,應該就是後來到開封后張鐸帶過來的人之一,便問他何事。
那人先麻利的行禮,然後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道:“之前老爺派張哥打探的事兒,如今已經有眉目了,只是略有些棘手,張哥不放心,需得繼續在那頭盯着,便將已知消息寫了信,叫小人晝夜不停,快馬加鞭趕着送回來。”
杜瑕想了一回,又道:“老爺這會兒還在軍營裡,你且略歇一歇,我這就派人去叫,等他回來你親自同他說。”
最近天氣轉暖,山上好些地方都化了凍,牧清寒抓緊時間安排人訓練騎兵,這幾日都在山上駐紮,已經有兩三天沒回家了。且又涉及軍情隱秘,內外消息都封鎖了,如今也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便是派人去叫,一時半會兒也未必回得來。
那人道了謝,恭敬答道:“早前老爺就說了,此事不必避着夫人,若是事情緊急他又不在,可先叫夫人裁奪着。”
杜瑕心頭一甜,略一琢磨,也就先拆了信封看,哪知這一看之下,當真目瞪口呆,眼前發黑幾乎要叫出聲來。
原來之前牧清輝迷上那個彈琵琶的樂妓,當真不是什麼巧合!
宴會當日,在場的既有富商,也有官吏,而被送進去的歌姬、樂妓,也並非是哪個館子裡找來的,而是有人專門送去的!
這些妓子俱是千嬌百媚,又都身懷絕技,各個惹人憐愛,隨便挑出一個放到外面便是引人爭搶的尤物。當日參加宴會的不管是官是商,都是有頭有臉慣會享樂的人物,是以許多人都同牧清輝一般,帶了一兩個家去,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
張鐸先從當日參加宴會的人員入手,然後順藤摸瓜,竟真發現當日協同操辦宴會的幾個豪商行爲詭異。
他不敢打草驚蛇,暗中觀察幾日,扮過江湖浪兒,裝過街頭短工,甚至僞裝成乞丐去後門乞討,又打扮成外地來的貨商小販,用盡法子打探消息,最終證實有兩名商人最有嫌疑,如今還頻頻跟開封來得某些人暗中接觸。
張鐸原本想要挖出來人身份纔回來覆命,可對方實在太過警覺,瞧着就是訓練有素、經驗豐富的樣子,尾巴收拾的十分乾淨,他也不敢跟得太緊,好幾次都跟丟了,又花了好大力氣才重新找回來。
一直到近日,他咬牙在湖邊淤泥裡泡了足足兩天,避過幾波來清場的爪牙,這纔得到一個驚人的內幕:
來接頭的,是個太監!
能用得了太監的人,必然是皇室中人,懷疑範圍瞬間縮小。
可饒是這麼着,想確定是誰,究竟有什麼目的,還是很難,因爲能用,且可以大大方方打發太監出來辦事還不怕被問到的,除了如今還在宮內的太后、聖人、皇后這幾位之外,諸位皇子、公主都很有嫌疑!
大祿朝的公主們也不是什麼真正意義上的嬌花嫩柳,各個不是省油的燈,沒有親兄弟的都會找個可以相互利用的投靠,更何況眼下那些已經大婚了,或者是有同胞兄弟的,早就在暗中活動。
看到這裡,杜瑕只覺得熱血上涌,急的了不得。
都這會兒了,她的陰謀論便也不能被稱爲陰謀論,而是什麼有憑有據的推斷了。
一旦牽扯上皇家的人,哪兒有什麼好事兒!
牧清輝本人是北地豪商巨賈,生意遍佈大江南北,手中能調動的錢財何止百萬之巨!更何況他背後還站着一個牧清寒,那可是無論如何都切不斷的血脈兄弟,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這兄弟兩個親近的不得了,若是一個出事,另一個斷然沒有坐視不理的。
除了牧清寒,還有杜文呢,那可是大舅哥!
而杜文又是何厲的女婿……
杜瑕的眼前開始一陣陣發黑,她突然不敢繼續想下去。
這消息太過緊要,杜瑕也顧不得許多,自己重新把信的內容整合一番,挑了重點重寫一遍,許多關鍵地方用了自己和牧清寒兩個平時慣常打的比方代替,檢查幾遍後連忙叫了於猛來,讓他立即帶着這封信去找牧清寒。
“這信當真有天大的干係,”她頭一次覺得自己距離奪嫡之爭這般近,一顆心都砰砰亂跳,口舌發乾,一遍遍對着於猛重申道:“一定要親手交給老爺,聽到了麼?若中間有什麼差錯,不要猶豫,立即將這信毀了!”
雖然用了簡單的類似密碼設置,可她也不敢保證一定是安全的,這才反覆強調。
阿唐一直以親衛的身份跟着牧清寒出入各處,此刻也不在家,於猛此人雖然不夠靈活,可一份衷心可昭日月,既然已經認定了主子,便是把命豁出去也不會背叛,此時交給他去做最恰當不過。
大概於猛也是頭一回見主母這般嚴肅的表情,這樣慎重的語氣,也上了一百二十個心,當即小心的藏了信件,抱拳道:“夫人放心,人在信在,人亡了,信也在!”
等他一走,杜瑕就再也坐不住,起身在房內不住地打轉,同時腦海中也過山車、跑馬燈一般飛快閃現着無數念頭:
奪嫡,站隊!
他媽的,偏她穿的是個正史上根本不存在的朝代,若是什麼唐宋元明清這些老少婦孺都耳熟能詳的,哪裡用得着這般緊張!
再不濟,就是冷門的魏晉南北朝之流也好啊,他家也不想造反,好歹能找個熟悉的歷史名人抱大腿……
這可是一招行錯,滿盤皆輸的押寶,便是世上最驚險刺激的豪賭!
若是押對了,他們便是從龍之功,說不得自身便有一世榮華,兩代甚至三代之內也不必憂慮;
可若是押錯了,莫說什麼功名利祿、光華榮耀,能不能保住這條性命都兩說,還有再慘烈一點的,你這一支,你的親戚、師門、朋友,都可能在一夜之間灰飛煙滅,在這世上再無存在痕跡!
杜瑕越想越覺得複雜,越想越覺得心跳超速,最後眼前發黑,金星直冒,竟有些天旋地轉的站立不穩了。
得虧着小雀機靈,見狀連忙搶上一步扶住了,又幫她坐下,且一疊聲的叫人去請大夫。
夫人身體一貫好得很,騎馬射箭等武藝絲毫不遜色於一般男兒,這會兒突然這樣虛弱,可不是有問題?
只是她到底是個伶俐丫頭,想的也多些,竟是喜悅和期待多些。
不多時,軍營中專門給女眷看病的大夫來了,後頭還跟着半道遇上的李夫人。
如今朱元和李夫人同他們幾家極好,湊巧聽說杜瑕身子不舒服,要請大夫,而家中男人又不在,她就跟着過來瞧瞧,以防萬一。
結果那大夫與杜瑕把了一回脈,又問了她本人和小雀幾句,這便笑呵呵的站起身來,對她和李夫人拱拱手,道:“恭喜夫人,這是有兩個多月身孕了。”
此刻杜瑕還有些頭昏,她尚且沒回過神來,李夫人和小雀等人先就喜開了,連道恭喜。
見她確實不舒服,李夫人便做主安排一番,又詳細問了大夫情況。
那大夫說:“夫人身子底子是極好的,只是最近好似吃了不少涼物,再者我觀夫人似乎思慮過重,一時情緒波動劇烈,氣血供應不足,這纔有些撐不住。”
小雀忙道:“可不是吃了不少糟鴨掌、鴨胗,夫人說味兒極好,又叫我們重重加了辣子,每日三餐都要就飯吃呢。”
大夫笑道:“鴨肉性寒,夫人身子好,偶爾略吃幾口倒也無妨,只往後不可這般貪嘴。”
李夫人也笑,說:“我替她記下了。”
這會兒杜瑕已經回過神來,只是還有些不敢相信,垂頭盯着自己平坦的小腹說不出話來。
她,她有孩子了?
見她素日裡一個再灑脫不過的人這般作態,李夫人還有什麼想不明白的,又聯想到自己老夫妻兩個如今已是年過半百的人了,竟還是膝下荒涼,不免有些感傷。
不過兩家要好,她也替杜瑕高興,忙收了自己的心思,又囑咐了許多話。
杜瑕這才後知後覺的想起來叫人拿賞錢。
她和牧清寒都不指着月月的俸祿吃飯,各自還有收入,因此經濟十分寬裕,此番打賞也大方的很,小雀也是爲了討個好兆頭,直接找了一個過年打的吉祥如意銀錁子,足有二兩半重。
時下大夫的社會地位也不大高,在外頭討生活的日子倒還好過些,賺得多,可一般被安排到軍營裡來的,往往人都本分老實,不會給自己找進項。兼之大部分兵士們也都一個兩個窮的叮噹響,自然沒得油水,這回乍一見了這麼沉甸甸一個銀錁子,這位丘大夫甚是惶恐,連連推辭,只不敢要。
還是李夫人從中勸和,直笑道:“你莫要在意,她是位極了不起的女先生,也不差這點兒,又是這樣的好事,你便收了又如何?”
她在軍中久已,內外衆人都十分敬重,說話自然有分量。
丘大夫聽她都這樣說,且又是好事,不好繼續推辭,到底是收了,不免萬分歡喜,想着家去給婆娘女兒扯幾身新衣裳,又說了好些好話。
李夫人又道:“這丫頭是頭胎,想也沒得經驗,你也莫要說這些沒用的,只管把該注意的該講究的都細細說來纔是正經。”
丘大夫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聽了這話也有些不好意思,當即毫不藏私都說了許多,又寫滿好幾張紙,開了藥,這才千恩萬謝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