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三人中方媛最愛武藝, 最是耳聰目明, 又過了幾息, 杜瑕和萬蓉才聽明白來人是誰:

石瑩!

在場幾個人都跟石瑩頗有瓜葛,尤其中秋一戰更惡, 至今仍是隔着三裡遠都能從眼睛裡噴出火來, 誰知今兒竟在這裡狹路相逢, 可不是風雨欲來!

確定來人身份後, 饒是最穩重大方的萬蓉也禁不住擰起眉頭,提議道:“東西既已買完了,咱們便去街口那家茶樓吧, 聽說新來的點心師父很會做南邊糕兒,又有唱曲兒的。”

方媛何等暴烈脾氣?聽了這話越發激起滿腔的怒火來,不待杜瑕表態便道:“你這話說岔了,這纔來了多一會兒?咱們只瞧了上進的, 尋常好料可還沒看呢, 那些大多隻能做外頭的大衣裳, 難不成貼身的咱們不穿?”

說罷, 就叫那丫頭再拿好的來看。

萬蓉是個不愛爭鬥的脾氣,見她這樣也有些蹙眉, 還欲再說什麼, 那邊石瑩已經跟三個姑娘上來了。

話說仇人相見, 分外眼紅,如今正是新仇加舊恨。兩撥人遙遙相對,當真柳眉倒豎, 杏眼圓睜,更多粉面含煞;尚未發一言,吐一字,便已劍拔弩張,叫人大氣不敢出一聲。

方媛和石瑩隔着幾步遠對視片刻,齊齊發出一聲冷笑,說不出的相互嫌棄與鄙夷。

杜瑕冷眼瞧着站在石瑩身旁的幾個姑娘,覺得有些面熟,大約也是之前曾有過一面之緣,卻又鬧得不歡而散的秀才家屬或是什麼商戶家的姑娘。

就見這兩堆兒姑娘俱都青春嬌美,穿戴不凡,隨便一個挑出來論一論,家裡也有個陳安縣名人的親戚,當真你要壓我一頭,我便攆你一丈,誰也不服誰。

開門做生意,迎的是八方客,掙的是四海錢,不管是掌櫃的還是跑堂的打雜的,俱都長了一雙火眼金睛,辯人尤其果決迅速。

石瑩一衆剛一出現,便已有着統一白坎肩綠棉裙的丫頭上前迎客,笑着將她們往裡頭引,身子還恰恰擋在兩夥人中間。

剛邁出去一步,石瑩就瞧見了那邊櫃檯上正打包的大紅灑金百蝶穿花錦緞,一時也顧不上跟方媛打架,脫口而出:“將那個拿來我瞧瞧。”

她最愛大紅大綠寶藍等濃烈顏色,這紋樣說不盡的富貴,道不清的堂皇,一派繁華景象,看着就歡喜。春節將至,石家遠近幾房親戚也要走動,這匹料子買回去叫人給自己做一身襖裙穿,給那幾個堂表姐妹眼饞不是正好?

卻聽那夥計朝斜前方看了一眼,爲難的說:“對不住了石姑娘,這些料子都已經叫人買了,不若您再看看旁的吧。”

石瑩順着他的視線一看,正對上方媛笑容燦爛一張臉,登時氣的眼前發昏。

方媛放聲大笑,十分囂張,挑釁的道:“如何,誰叫你做什麼都慢一步呢?這些我們都包圓兒了,你若求我呢,說不定倒能勻出一尺與你過過癮,裁個手帕子什麼的。”

“你放肆!”石瑩身邊一個瘦削的姑娘率先怒道。

方媛瞬間收斂笑容,將臉兒一抹,擡高了聲音呵斥回去:“你還放五放六呢!什麼人也敢青天白日到處撒野,你是什麼阿物,也敢到處抖威風!”

她常年習武,尋常三幾個健壯兒郎尚且近不得身,氣勢驚人,哪裡是一個小女孩兒能承受得起的?故而那姑娘本能的抖了下,腳下一滑,竟險些摔倒,十分狼狽。

又有一個容貌一般的方臉姑娘不悅的甩了甩袖子,故意端着架子,拿腔捏調的道:“真是言行粗鄙,尚不得檯面。”

話音剛落,石瑩帶來的這羣人從上到下便都齊齊捂嘴嬌笑,十分造作,看的方媛渾身不自在。

她待要再次出聲反駁,卻被一旁的萬蓉悄悄拉住,在她耳邊低聲道:“那是秀才之女,莫要張狂。”

也許方媛記不大清來者何人,可萬蓉心裡卻清楚得很:

石瑩那等家底,豪商是攀附不起的,人家也瞧不上她;而她偏又作風奢靡,舉止張狂,底蘊身深厚的讀書人家固然也不屑與她爲伍,不過半瓶醋罷了。與自己鬧翻之後,她只糾結一衆沒甚氣節的窮酸秀才與小商戶女眷出入,要麼抖一抖所謂的大戶威風,要麼做一把酸詩,標榜自己是讀書的才女,好不害臊!

方纔出聲的那個也不過是個窮酸秀才的老女兒。

卻說那秀才都五十多歲了,考了大半輩子才混了這麼個功名,連縣學都沒進得去,更幾次三番叫人從考場裡擡出來,說句不好聽的,還指不定有沒有那個命進秋闈考場呢!

那姑娘上頭一溜兒七個姐姐,自詡讀書人的爹又清高的厲害,不肯做活,家裡窮的叮噹響,能賣的都賣了,沒有一件衣裳是不帶補丁的。往常誰都瞧不上她,只去年那老秀才好容易中了,這才一朝揚眉吐氣。

可終究秀才老了,手抖眼花,沒得收入,衆人也都知道他這一大把年紀必然沒有前程可言,並不往來。故而她家中還是窮,三餐不繼,破屋漏雨,石瑩略施手段就叫她感激不已,隨手給了幾件舊衣裳死心塌地的跟着。

饒是如此,她也是秀才的女兒,方媛身爲商戶之女,若當真同她對上,豈不是當衆瞧不起讀書人?那纔是捅了馬蜂窩!

方媛也猶豫起來,只是仍有滿腔怒火無處發,咬牙切齒道:“難不成咱們就吃了這啞巴虧?”

萬蓉剛要開口,就聽旁邊的杜瑕輕笑一聲,輕飄飄的說道:“原來是秦秀才的女兒,失敬失敬,我當時誰。聽說家裡又有喜事了?還沒道一聲恭喜呢!”

那秦秀才的女兒語塞,一張臉登時漲成豬肝色,無言以對了。

你道秦秀才家爲何這樣窮?按說有這麼些女兒,便是勤快些,做點針線活一日也能得二三百錢,如何過不下去?皆因那秦秀才讀書不成,倒愛學人紅袖添香,早年着實收了兩個屋裡人,如今主子不主子,丫頭不丫頭,都擠在一處。去年一個丫頭竟然也生了個兒子,前兒剛滿週歲。

他家本就窮,又多了個吃奶的孩子,越發揭不開鍋,且外人也大多瞧不上此等做派,是以如今他雖中了秀才,也沒什麼人來道賀。

杜瑕輕嗤一聲,也不繼續追擊。

石瑩本就只哄着那姑娘玩兒,見她被堵也不理會,只轉頭朝夥計道:“我出兩倍的銀子,不許賣給她們!”

那夥計卻不心動,連請示都不請示一下,老神在在道:“石姑娘此言差矣,您也是陳安縣土生土長的,怎的不知本店規矩?不問貧賤富貴或是出身如何,只問先來後到,如今銀貨兩訖,東西便是那幾位姑娘的,本店已是做不得主了的。”

他們店子做的就是金招牌的童叟無欺,公里公道,連帶着附近幾個村縣,誰人不知誰人不曉?怎可隨意壞了規矩,砸了招牌!

石瑩不肯放棄,咬牙道:“那好,我要一樣的,不,要兩倍這麼多!”

夥計麻利的打包好,又貼了住址條兒,爽朗一笑,道:“對不住了石姑娘,方纔您也聽見了,就這些了,都叫方姑娘諸位包圓兒了!”

石瑩氣的直喘粗氣,又狠狠剜了方媛一眼,然後衝一張桌上低頭吃茶的杜瑕皮笑肉不笑道:“呀,這不是杜家妹妹麼,前兒我下帖子請你來我們的詩會,怎得不來?”

她哥哥與杜瑕的哥哥同是知縣老爺入室弟子,又都是同一屆秀才,眼下雖然一個在州學,一個在府學,可到底差不太多,且自家家境優越,故而不怵。

杜瑕也回了她一個假笑,用手帕沾沾脣角,輕飄飄道:“你叫我去我就去,豈不是很沒有面子?”

話音未落,方媛和萬蓉就雙雙笑出聲,同一樓上還在挑選布料,同時暗中看戲的陌生女眷也有些忍俊不禁,覺得果然是讀書人,家中女眷打仗都這般不同凡響,倒是怪有意思的。

“牙尖嘴利!”石瑩冷笑,言語極盡刻薄的道:“左不過是家裡出了醜事,打量誰不知道似的,怕丟人便直說罷了,何必惺惺作態!”

“哦?”杜瑕不怒反笑,託着下巴看她,反問道:“我倒不知我們一家四口本本分分的,能出什麼醜事,你倒是說說我聽。”

石瑩一噎,還真不好開口。

再如何她也是個閨閣女兒,平素私下裡說着解恨就罷了,如今當着這樣多人的面兒,哪裡好意思說什麼“丫頭爬牀”的典故!

她面上一紅,暗恨杜瑕不知羞恥,竟厚着臉皮裝沒事兒人,究竟機會難得,不肯輕易放過,便決定另尋方法。

“可憐見的,前兒你堂姐遇難,寒天動地跑去你家求助,誰知你們倒好,竟連個門兒也不叫她進,只把人逼的要當場碰死。這就罷了,不過是黑心冷麪,後來竟又報官,叫人抓了她去,也不給錢贖出,聽說至今還在裡頭做粗活呢!”

方媛一聽便蹭的站起來,拳頭攥的死緊,邁開步就要衝過去,好歹叫十分知道她的萬蓉拉住了,不然保不齊陳安縣裡又要出一個大新聞:方大戶家的姑娘對石姑娘大打出手,血濺當場之流。

“稍安勿躁。”

方媛嗨了聲,憤憤道:“她當真欺人太甚,顛倒黑白,我如何能安!”

杜瑕卻穩如泰山,先對她柔柔一笑,再看向石瑩,笑吟吟道:“真是稀罕,連我都不知道她究竟求我們什麼事兒,問又不說,又要碰牆,嚇壞了一衆百姓,只叫人滿頭霧水,多虧衙役大哥們及時趕到,到時她還瘋瘋癲癲不認人呢。

連我們尚且不知她怎麼就不突然胡鬧開了,你竟知道不成?又是如何知道?她告訴你的?還是你安排的?!”

眼見她堂而皇之的禍水東引,石瑩只聽得目瞪口呆,下意識辯白道:“我不知道!”

“既然不知道就老實閉嘴!”杜瑕的聲音驟然拔高,臉也沉下來,語氣是前所未有的鋒利尖刻,“虧你還自詡什麼才女,哥哥也是讀書人,他教的你不成?竟也捕風捉影胡言亂語,簡直滑天下之大稽,也不怕丟了你哥哥的人,丟了知縣大老爺的人,丟了全天下讀書人的人!”

她呵斥一句,石瑩就無法剋制的抖一抖,臉上血色一點點褪盡,瞧着人都萎靡了。

杜瑕卻知道她跟那個哥哥石仲瀾是一路貨色,當真一母同胞,都是得寸進尺不知好歹的玩意兒,若不一口氣徹底降服了,往後便有源源不斷的麻煩!

“再說將人帶走,也是按律行事,你可知簽了賣身契的奴僕私自逃離便是逃奴?誰人敢私自收留!若有危險舉動,當場打殺亦不爲過。常言道天子犯法與庶民同罪,天子尚且如此,你我平頭百姓更該遵循。還是說石姑娘你對大祿朝的律法不服,或是對知縣老爺的安排有意見,嗯?”

她一番話說的擲地有聲,頭頭是道,滿場寂靜無聲,衆人竟都聽呆了。

杜瑕想得很明白,趙大戶家平素就約束不嚴,此番紅杏做下的醜事也是叫那家的下人暗中傳開的,待兩邊回過神來早就成了鐵打的事實。故而不管趙老爺等人如何惶恐,抑或杜瑕一家如何噁心,都是決計否認不掉的,一味迴避更顯的自己心虛氣短。

不若不迴避不狡辯,明白劃清界限,再往別的方向引導話題和輿論,最多不過被外人說自家冷漠,或是被之前的親人傷透了心,又或者只是愚昧的遵守着律法,不近人情罷了,並不會傷害到根本,更無人敢說他們家人德行有虧。

其實很多所謂的尷尬和把柄,只要當事人自己不拿着當回事,坦然面對,正確合理的引導,也就算不得尷尬,更成不了把柄了。

說白了,兩邊早就分家多年,互不往來,如今分明知道紅杏言行不端,杜瑕一家還沒頭沒腦衝上去解釋或是傻乎乎的接手那纔是真傻!

既然與你們無關,若還積極主動上前摻和,任誰看了也不是真無辜!

如此他們便是袖手旁觀也理由充分,亦是最佳選擇,怕個鳥甚!

若有誰覺得僅憑此事就能打壓的他們一家擡不起頭來,那便是大錯特錯!

石瑩畢竟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哪裡比得上杜瑕經歷豐富,又豁得出去?當即被說得啞口無言,十分難堪。

自此之後,杜瑕的名聲越發響亮,傳來傳去竟成了陳安縣內有名的潑辣姑娘,紅杏的事因爲無人接茬,衆人沒了新鮮進度可聊,聲音反倒漸漸小了。

要知道這年頭未婚女孩兒閨中就傳出厲害名聲,並非好事,於是又有不少人偷偷議論,只說若不是杜家提前坑了牧少爺,往後她還不一定能嫁的出去呢!

饒是外頭議論再如何熱鬧,杜瑕也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要麼跟交好的幾個姑娘隔三差五聚一聚,要麼就在家中讀書寫字作畫,十分愜意,彷彿一切風雨都被自動格擋在她耳外。

旁人倒罷了,元夫人聽聞後倒暗自點頭,偶爾對肖易生笑道:“真真兒這兄妹倆是生錯了脾性,若是換一換,指不定能省多少心。”

誰人背後不說人,誰人背後不被說?人活一世,總少不了有一等小人見不得別人好,偏愛抹黑嚼舌根子的,若是看不開,先就把自己給氣死了。虧得杜瑕小小年紀,竟這樣沉得住氣。

說到杜文,肖易生本人也大感頭痛,長嘆道:“也不必換,哪怕那小子能學他妹妹一星半點兒的沉穩,也夠受用終生了。”

杜文的狂性並未隨着去了府學,遭遇諸多才華橫溢的競爭對手而有所收斂,相反的,他竟是個遇強則強的,見識外面一番天地後越發激發了一腔熱血,只混的如魚得水。

濟南府學如今共有老少學生上千,學風濃厚,每月月底都會舉辦一場文辯會,不分老弱,不論資歷,均可敞開了暢所欲言。一對一也好,車輪戰也罷,只管縱情肆意而爲。

這簡直合了杜文的胃口,他剛到沒幾個月便大放異彩,以束髮之年傲視全院,引經據典,當衆將一名三十多歲的秀才說的羞憤欲死。

一戰成名之後,杜文非但沒有收斂,反而越發高調,每月都要參與文辯。

他年紀雖幼,但口才十分了得,又博聞強識,思維敏捷,銳氣難當,除了幾個大前輩竟無人能耐他何,並無一戰之力。兩月前,數次敗於他舌下的多名學子羣起而攻之,他竟未有一絲怯意,當即以一當十,從正午一氣辯論到金烏西沉,只“打”的一干對手面色如土,潰不成軍。

小小少年脊背挺直,舉止灑脫,眼眸清澈有神,迸發出灼灼光彩。腹有萬卷詩書,口吐錦繡文章,提筆鐵畫銀鉤,落腳步履穩健,口齒清楚,氣息悠長,何其風采出衆!自此竟有隱隱成爲府學中一股新興流派之首的架勢。

府學的山長與幾位教師也是肖易生的舊識,衆人每每書信往來,也時常提起這位鋒芒畢露的小秀才。誰都無法忽視和否認他的才華,也都希望府學中能升起一位來日的文學大家,然而肖易生擔心的也正是山長並諸位教師憂慮的:

過剛則易折。

除卻幼年艱辛外,杜文自打拜入肖易生門下後便一直順風順水,扶搖直上,十分少年得意,如今更是意氣風發,光芒四射。

然誰也不可能一生如此,且如今朝堂之上派系之爭越加激烈,他的老師肖易生已然脫不開身,來日他也免不了被牽涉其中,若中間一直沒有半點挫折,屆時重擊襲來,杜文就此夭折也非危言聳聽!

濟南府學的山長給肖易生的信中就曾這樣寫道:“杜生聰慧過人,一心向學,雖年幼亦可窺見一二,於文一途有萬夫不當之勇……然古往今來,天資出衆者多如過江之鯽,屹立不倒者卻似鳳毛麟角,何也?江郎才盡者衆,狂妄自大者亦衆,文人須得氣節、風骨,然人死如燈滅,縱有經世之才也無可奈何……寧折不彎非上上計,縱觀官場,歷經沉浮者、能屈能伸者,真乃國之大才!”

肖易生也流露了相同的擔憂,又回信,希望對方能幫忙掰一掰杜文的性子,提前磨礪一番。

半月後山長回信,只有一行字:“徐徐圖之,盡力而爲。”

肖易生也知強求不得,對着書信嘆了一回,只得罷了。

琢玉本非易事,便是水磨的功夫,尤其當面對的是個確實胸有丘壑、才華橫溢的學生,當真愛恨交加。

打,打不得;罵,不忍心;誇,又不敢誇,生怕越發控制不住,正是難上加難。

杜瑕與爹孃卻不知道自家兄長已然以一己之力攪得府學風起雲涌,只新年臨近,一面收拾年貨,一面思念親人。

那日與她當衆將石瑩辯駁的灰頭土臉,後者也沒臉再呆,立時帶着一衆嘍囉倉皇逃走,她便與方媛和萬蓉又去先前說的茶館吃了回茶,聽了回戲,興盡而歸。

家來後杜瑕果然叫了小燕去庫房,將那幾匹好料子挑了挑,湊夠六匹的好意頭,次日一發送到萬蓉家中,並附梅花灑金箋子一張,只叫她們兩家自己分去。

不多時,王能家的回來,說兩位姑娘都十分歡喜,連帶着方夫人與萬夫人也都很喜悅,不僅賞了自己幾個裝銀錁子的荷包,還回了錦匣給姑娘,只不知道里頭裝的什麼。

杜瑕點頭表示知道了,叫小燕收了匣子,自己重新淨手後打開來看,果然是一水兒珠寶首飾。

萬家給的是一套五朵金質琺琅頭花,俱是八寶形狀,周邊嵌着四顆豆大圓潤珍珠,往裡一圈兒蝶翅琺琅託底,正中一朵怒放妖嬈薔薇,卻是瑩白色的珠貝雕成,無限靈動雅緻。【注:P98】

若說萬家偏重精巧,是難得一見的風流別致,那麼方家則是極度貴重:

金琺琅彩鑲珊瑚珠手鐲一對,細細密密的赤紅珊瑚珠分明都一般大小,整整齊齊打着螺旋嵌了一週,對口卻是個活釦。【注:P179】

金壘絲鑲寶石手鐲一對,一直也不過二兩重,全都是用拉細了的金線盤成,上頭還有須尾都清晰可見的立體龍鳳裝飾,中間雜着花卉,都用紅寶石點芯。【注:P211】

黃金雖是富麗堂皇的俗氣,可壘絲手藝又備受推崇,這麼一整治,便無限出衆。

杜瑕也讚歎不已。牧清寒也送了她不少首飾,可饒是這麼着,也沒有幾件能與這對壘絲鐲子比肩。誠然是牧清寒深知她不好黃金首飾,不大送,可也足以說明這鐲子的貴重罕見。

她尚且看住了,更何況小燕?不由的驚歎:“乖乖親孃,這樣精巧玩意兒,竟是怎麼做出來的!”

杜瑕拿着反覆欣賞幾回,笑道:“確實難得,只這一套頭花、兩對鐲子,怕不能上千的銀子?難得也不俗氣,當真費心了。”

方、萬兩家確實費心了。

本身杜瑕送的上用好料世面難見,便是方老爺走南闖北這麼多年,也沒見過幾回,見了後十分驚喜交加,回禮自然要回價值更高的,這是規矩禮儀;

再者杜瑕素與兩家姑娘交好,眼見着她哥哥又容易有大出息,方萬兩家自然要藉着回送年禮的機會表示親近之意,若放過了這個機會,誰知道還能不能有下一回了?此時不做更待何時!

於是兩家長輩商議一番,毫不猶豫的從年禮中挑了既小巧貴重又雅緻不俗套的做回禮。

若放在平常,幾家斷然不可能有這般奢華的往來,只不過借了女孩兒們交往的由頭罷了:手帕交之間相互送幾匹布,幾件首飾什麼的,誰說得着?

杜瑕想了一回,暗歎自己也有些招搖了,方萬兩家雖說是武人出身,可混到如今這個地步,心思自然遠較常人來的細密精明,往後自己還需更加謹慎。

便叫小燕將首飾收起來:“終究太奢靡了些,尋常場合誰戴這些?且好生收着吧。”

這日王氏帶着小鶴做衣裳,旁邊杜瑕不緊不慢的唸書與她們聽,中間潤嗓飲茶時隨口嘆道:“今年竟果然只下那一場雪不成?”

王氏面上也泛起淡淡憂愁: “可不是,雨雪越發的少了,來年莊家可如何是好。”

百姓雲,“瑞雪兆豐年”,說的便是頭一年冬日若能結結實實下幾場大雪,來年說不得便是一個豐收年。

可現如今倒好,連着三年雨水奇缺,夏日裡熱的厲害,冬日少見降雪,遠的地方暫且不提,陳安縣內的水井都降了好多,便是城外的河湖水面也一年小似一年,民間議論紛紛。

家裡已經收了不少糧食,都用油布嚴嚴實實的裹好了,整整齊齊的碼在地窖裡,足夠十幾個人吃一整年的。

孃兒倆嘆了一回,杜河也就回來了。

正巧王氏的衣裳做好了,叫他穿了看,又略修改了幾個地方,也就得了。

如今家中日子好過,一家四口的衣裳也都光鮮了,饒是爲着低調外頭不大顯,內裡也必然是一等一的柔軟密實好絲。

飯桌上,杜河出人意料的說了個打算:“眼見便要過年了,酒樓諸多師傅、夥計都要返鄉過年,掌櫃的定了歇業二十日整,咱們也有大半年沒見文兒,缺了一個怎算團圓?書院假日短暫,他往返不便,如今咱們也不缺那幾個銀錢,不若舉家去濟南府過年,一來圖個團圓,二來咱們也見見世面,熱鬧一番,如何?”

哪裡有不願意的!

王氏登時喜極而泣,杜瑕也是眼眶泛酸,兩人又止不住想,這麼久不見,也不知文兒/哥哥高了矮了胖了瘦了……

見妻女這般捧場,杜河也十分喜悅,抿了口燙熱的燒酒才繼續划算道:“冬日道路難行,咱們又不得走官道,又是坐車,如此慢吞吞的,來回怕不要十日上下!若遇到濃霧霜雪,怕還要多一二天。一年也這麼一回,我再跟掌櫃的求兩日假,咱們便在那裡痛痛快快的逛上十日,也見見府城的景兒。”

既這麼着,就要好好合計。

家裡的諸多事宜都要安排好,他們去濟南府要帶的探親文書、路引也要抓緊了辦,有肖易生在,這事兒倒不難。再有要帶的衣裳、乾糧,年禮——既然去了濟南府,說不得要與牧家人碰面,總不好空着手去……

再者,家裡這麼多僕人,誰跟着,誰留下?

王氏安排家裡的事,杜河奔波外頭的事,杜瑕就對着冊子寫禮單。

牧傢什麼都不缺,她還是往稀罕上頭送,記得前兒牧清寒來信,說她戳的羊毛氈擺設立了大功。因是外頭都沒有的稀罕物,又活靈活現、栩栩如生,牧清輝拿着兩個送人,竟一舉打通關節,着實大賺一筆,故而纔有了牧家鋪天蓋地送過來的各色好禮,不然若沒有這個由頭,杜瑕也是萬萬不敢收的。

既這麼着,說不得她還要再打幾個或精巧或威武的,有應付男人的,也有專給女眷的。殊不知有時候哄好了女人,反比正面出擊更容易,枕頭風的事半功倍絕不是說着玩兒的。

感情都是處出來的,然後需要的就是持續不斷的維護,講究有來有往。

無功不受祿,牧家予她甚多,可她也不是有來無回,給的也不少,自然理直氣壯。不然若只是接受而不給予,時間久了,任憑多麼深厚的情誼也經不起這樣消耗……

如此這般忙亂了幾日,就都有了:

王能夫妻跟着,再從山上調一輛大騾車和兩個小子跟車,另一對夫妻過來看宅護院,小英、小燕都是伺候慣了的,也跟着,其餘就都留在家中。

家裡屯着不少糧食,便是金銀也有許多,到底不大安心,臨行前杜瑕又叫王能給巡邏的衙役們包了紅封,又請吃酒,拜託他們多多看顧,這才放心的上路了。

原本杜瑕對這段旅行諸多期待,哪知出門時興致勃勃,出城只走了半天不到就臉色發綠。

太遭罪了!

素日在城內坐車往來尚且不覺得,如今出了城,走的也是未經過整理,只憑往來車馬硬壓出來的土路,許多地方都坑坑窪窪高低不平。這騾車也是原始的木質車輪,真真兒的沒有一點兒緩衝,人坐在裡面只被顛來顛去,拋上拋下,咯的骨頭疼,着實是一種折磨。

杜瑕坐的腰痠背痛,胃裡翻江倒海,也晃得沒法兒看書。

原想看看窗外的景兒消磨時光,掀了簾子對上的卻又是一片荒蕪:眼下正值隆冬,整個北地都是萬物蕭條,唯有時不時出現的野狗野貓的屍首而已,又哪兒來的景緻可瞧!

她黑着臉瞪着枯枝上幾隻烏鴉,只覺得整個下半身都要麻了,就想幹脆咬牙下去走走,活動一番,怎知一股冷風迎面撲來,灌了她滿口塵灰暴土……

再者中途多是荒郊野嶺,爲數不多的幾家客棧也都是人精開的,掐着約莫一日路程的地段,一旦錯過了,必然要露宿荒野,在這寒冬臘月與找死無疑,故而車隊行人斷不敢想歇就歇。

中間杜瑕他們果然遇上了濃霧,地上也結霜,不敢貿然上路,生怕被撂在途中上天入地無門,只得又在那家客棧多待一天。

從陳安縣到濟南府,整整走了六日,一行人都身心俱疲,杜瑕也終於明白爲什麼會有“風塵僕僕”這個詞了。

就是她們坐在馬車裡,也時不時會被外頭的風沙侵襲,又沒法兒時刻整理、按時洗澡梳妝,更何況外頭趕車的!

王氏等人年歲也大了,更加精力不濟,趕了一路活似脫一層皮,饒是濟南省府繁華異常也無心去看,只胡亂找了客棧投宿,洗漱之後倒頭就睡。

黑甜一覺,當真累的夢都做不得,次日日上三竿衆人才陸續醒來,又叫了一大桌熱菜熱飯並滾燙粥羹,這才覺得重新活過來了。

直到這會兒,一家人才有精力划算去看兒子。

可也是直到這會兒,衆人才後知後覺的意識到一個早該想到,卻不知怎地一直被他們忽視了的問題:

兒子在府學,兩日後才放假呢,如今府學一律閒人免進,看不了呀!

三位主子面面相覷,幾個下人更是急的抓耳撓腮,更沒招兒了。

最後還是杜瑕硬着頭皮上,說:“之前我與哥哥通信,他說每月放假後必是出來住,就在牧家別院。便是每日一個時辰的空兒,也時常與牧,咳,與他來城內買書、交際,不若咱們便叫人去牧家別院遞消息,待晚間他下了學,若是回來,自然也就知道了;若是不巧沒打算回來,也有牧家小廝去書院那頭遞消息。”

事到如今,也只好如此。

然王氏一聽,卻有些失落,喃喃道:“得等到晚間呀?”

杜瑕笑着安慰道:“書院平時每日只有一個時辰空檔,其餘時間衆學子都埋頭苦讀,十分辛苦,這也不少了。”

可巧這幾日杜文也因無法與家人團聚而略顯沮喪,便打算親自挑選些禮物請人捎回去,便日日同牧清寒一起出來採買,結果剛一出門就見外頭阿唐等着。

牧清寒還沒問什麼事呢,阿唐就憨憨笑道:“少爺,杜少爺,杜家的人來濟南府了,如今正在東街朱雀門那頭雲來客棧住着呢!”

濟南府也是座四方四角的城池,城中光是幾十丈寬的主幹大道就有四條,縱橫各二,四個正方位上的主城門也有四個,分別以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命名,兩側又各有兩道小門。

朱雀司南,杜瑕一家北上,入的便是這朱雀門。

杜文和牧清寒一聽,初時只以爲自己聽差了,待阿唐又說一遍才狂喜萬分,渾身發抖。

幸好杜文早就跟着牧清寒強身健體,如今府學內亦有騎射課,三人也不坐車,當即縱馬奔馳,不過三兩刻鐘便到了客棧跟前。

杜文翻身下馬,牧清寒更急,一套動作便如行雲流水般好看。

他們身上還穿着府學的士子服,周遭人們看了都嘖嘖稱羨,又主動讓路。

不多時,房門一開,裡頭俏生生站着的,不是自家妹子是誰!

親人久別重逢,再次相見不必多言,自然有無數話要說,不免淚灑當場,激動萬分。

因牧清寒與杜瑕雖未正式走六禮,可也過了明路,便是未婚夫妻,如今也不必避諱,又相互見禮,四目相對也覺心神激盪,似有千言萬語要說,可話到嘴邊,竟是一個字也吐不出。

兩人沉默片刻,還是杜瑕先燦然一笑,雖有些個羞澀,也還算大方,問道:“你可還好?”

牧清寒只覺腦海中嗡的一聲,血液歡快奔流,便如同渾身上下三萬六千個毛孔都被打開了,說不出的暢快和喜悅。

他越發舉止得體,也笑道:“甚好,你也好?”

說罷,兩人又是相視一笑,氣氛驟然輕鬆愉快起來。

雖長久未見,可再次碰面並未有絲毫尷尬,只滿心歡喜,這便是弱水三千中取得合適的一瓢了吧?

旁的倒罷了,牧清寒卻竭力邀一家三口去自家別院居住。

“……遠來是客,自當以禮相待,況且如今咱們兩家更不比尋常,哪裡有過年反倒叫你們住在客棧的道理!叫人知道豈不笑掉大牙,我也沒面目再活着。也不必遲疑,我這就叫人過來收拾了。”

話雖有理,如今風氣也開放,可到底他與杜瑕還未成親,這就住到一處?

杜河憋了又憋,終究沒憋住,只道:“這裡便很好。”

就是杜文也對他怒目而視,顯然十分不贊同。牧清寒一怔,瞥到杜瑕通紅的耳尖後才恍然大悟,是自己說的不夠清楚,難怪大家誤會。

他自己也把臉漲紅了,額頭也微微滲出一層薄汗,又一揖到地,慌忙解釋道:“卻,卻不是如此,牧家於大明湖畔另有別院,平時也無人居住,兄長偶爾招待友人,如今正空着。內中又有幾個跨院,一應物事都是齊備的。我與杜兄平日卻住在往東幾條街開外的書市附近,說近不近,說遠不遠,坐車不過一盞茶時光就到了,兩邊並不相互妨礙,卻也不耽擱往來走動。”

杜家人一聽這才罷了,又推辭一番,終究盛情難卻,便任由牧清寒盡地主之誼,隨意安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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