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可不是怎得, 天地君親師, 排在第四位的便是父母雙親, 如今兩邊已經分了家,就是涇渭分明的兩家了, 斷沒有父母兄弟俱在, 卻轉頭求着別家叔伯嬸子做主的。人家若是貿然插手, 豈不給人背後裡罵越俎代庖?也叫親生爹孃面子上過不去。

紅杏不配合, 那領頭的也不大愛對女人動粗,便耐着性子問她什麼事。

杜家名聲不錯,若真是性命攸關的大事, 必然不會坐視不理;若只是雞毛蒜皮,他在這裡當衆問清楚解決了,也算賣杜家一個人情。

不問則已,一問之下, 紅杏竟有些說不出口, 當衆支吾起來。

她敢勾搭主子, 卻也是揹着人, 拼了破釜沉舟的勇氣的;可如今要她當衆說出諸如:我需得求了嬸子,再求了堂弟, 叫他們替我跟主子家賣面子說清, 好叫他們聘我做姨娘云云……

說不出口!

不光是紅杏還有那麼一絲半點的羞恥心, 關鍵杜文的身份太特殊。

他不僅是出了名的年輕秀才,更是知縣大老爺的入室弟子,何等尊貴, 自己卻想叫他替自己做這樣的事……便是他不嫌棄,知縣大老爺聽了怕也要勃然大怒,外頭讀書人聽了,也會生出一種被侮辱的感覺,怕不要罵死了她!

更何況,紅杏心中也有數,這個堂弟早前就跟自己形同陌路,如今幾年不見,怕更爲疏遠,怕是不遠相助的。

原本她也不想鬧大,只想先見了面在苦苦哀求,二嬸素來心軟……誰知這家人竟連門都不讓自己進!無奈之下,她只得所以這樣撒潑,抱着一絲僥倖,打算叫裡頭的王氏母女下不來臺,趕在事情鬧大之前,礙於面子先應承下。只要她答應了,一個孝字壓下去,杜文說不得要開開口!

只是萬萬沒想到,幾年不見二嬸竟變得這般鐵石心腸,臉皮也厚了!

她們就不怕事情傳出去,外頭的人說嗎?

領頭的終日在街頭巷尾巡視,什麼三教九流下三濫的人沒見識過?一看紅杏這個樣子便知她心中有鬼,當即不耐煩道:“你先前只嚷人家見死不救,這回我叫你說了,你竟又支支吾吾,晃點老爺做耍不成?”

說罷,轉頭對跟着的手下一招手:“將這刁婦拖走。”

話音未落,就有幾個如狼似虎的衙役應聲上前,聲震如雷,那胳膊怕不是有紅杏大腿粗。

如今市場經濟繁榮,諸多店鋪只恨不得終日無休,難免有一干酒鬼或是扒手鬧事。只因爲這些人,尤其是後者,長年累月也做出經驗,犯的此等案件一般不夠量刑,往往只能略打幾板子算完,治標不治本,着實叫人頭痛,肖易生出任陳安知縣後便在前輩們整治基礎上加了一條:

擾民者不問緣故,皆需小懲大誡,只統一帶回去,根據情節輕重,或打板子或分配些粗重活,滿了一定期限之後才能交付若干銀錢贖出。若是出不起錢,那麼對不住了,就繼續幹活抵扣吧!

他這麼安排也是有緣故的,因衙門裡上下時常東奔西走,十分辛苦勞累,往往不過一日下來衣裳鞋帽就或髒或破,時常需要漿洗縫補。不說一衆老少光棍兒自己收拾,便是有家眷的也累得夠嗆,端的叫苦不迭。

且有品級的倒罷了,那些沒品沒階的底層衙役俸祿極低,養家都困難,若是有渾家的,自然也要見縫插針做活掙錢貼補,再一天三刻給自家男人縫補,更添負擔;若是沒渾家的,或是自己糊弄,或是割肉似的找漿洗娘子,日子越發艱難。

肖易生出了這等舉措後,整個衙門竟都得益:

陳安縣居民上萬,每天總有幾個被抓了勞力的,都被抓去賣力氣,要麼在衙門後廚劈柴、洗菜、刷鍋洗碗,要麼打掃庭院、牢房,更有無數髒衣服破襪子需要漿洗縫補……再有多的人手乾脆被丟到街上掃大街!

如此一來,不光許多被抓的人都生不如死,只道還不如打板子見血,省的受此等屈辱,往後果然十分收斂;而衙門上下內外幾百號人竟都也得了解脫,幹起活來越發賣力,且衙門整體開支也大大減少。

被抓去的女人雖不必像男人一樣做重體力活,可漿洗縫補刷鍋做飯之流必然跑不脫。這幾年她雖然還是丫頭,可也沒大幹過重活,養的皮肉嬌嫩無比,此去非但丟人,且說不得要弄糙肌膚!

故而紅杏才這般惶恐:她還指望這個勾搭找少爺,如何能行!

她頓時無限驚恐,嗷嗷亂叫,不肯叫人近身,只哭號說不能走,走了就是死路一條。

王能家的嗤笑出聲,只道:“你這人真真兒好笑,只一味裝瘋賣慘,又要尋死覓活,只鬧得整條街都不得安生。待要叫你說了,你卻閉了嘴,這會兒又瘋鬧,打量要叫全天下的人陪你作樂?”

領頭的衙役便是在知縣大老爺手底下混飯吃,因人微言輕,平日便是有心奉承也沒得機會,今日竟意外得此機遇,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

他當即衝王能一拱手,道:“勞煩回你們老爺太太,只說人我們帶走了,叫他們受驚了。”

卻聽大門吱呀一聲響,小燕從裡頭邁出來,悄悄將一個荷包遞給王能,又附耳囑咐了幾句話,然後又縮回去了。

王能心領神會,立即送這隊巡街衙役離去,到了無人之處才飛快的將荷包塞過去,笑道:“辛苦諸位了,如今天寒地凍的,且打幾角熱酒吃吃。”

那領頭的素日只巡街,也沒個什麼進項,如今將荷包拿在掌心一掂,便覺得裡頭硬邦邦一塊怕不足有二兩重!他們這一隊八個兄弟平分了,一人也能得三百錢上下,登時喜笑顏開,覺得這杜家果然極會做事。

再說紅杏被拖走後,衙門見她是別人家簽了死契的丫頭,照例先去主家詢問,結果趙家早在聽說杜家的反應後便知打錯算盤,便決意裝死,如今躲都來不及,哪裡會掏錢贖人?君不見杜秀才家都視而不見呢!只先自責治家不嚴,不曾想叫個丫頭跑了出去,擾了治安,又說務必叫她長長記性,諸位老爺切莫徇私,卻絕口不提旁的什麼……

被派來詢問的人見沒得銀錢孝敬,只道晦氣,眉心一轉,竟又去了碧潭村杜家,找到大房杜江說她女兒如今因當街鬧事給抓了,若不交錢贖人,便要在裡頭吃半月的苦云云。

杜江一聽登時暴怒,只不好朝衙門的人發泄,生生要把自己憋死過去。

他強忍怒氣道:“那丫頭早些年便自動簽了死契,如今生死都是主人家的,打殺由人,哪裡輪得到我們說話?”

那邊總是病病歪歪,卻總是吊着一口氣的周氏竟聞聲跑出來,泣不成聲的道:“是不是我那可憐的四丫?她竟如何了?”

杜江越發羞惱,一把扯住她,硬叫跟出來的三丫帶回去,又強行送走了報信的人。

再回房一看,周氏已然哭倒了,只伏在炕上淌眼抹淚道:“你怎得這般狠心,算來我們孃兒倆足有六七年沒見了,我也不知她如今高矮胖瘦,眼下竟不知被誰連累,下了大獄,那哪兒是姑娘家待的地方,出來可不要脫一層皮?便是名聲也毀了,你便略交一二兩銀子贖她出來又如何,主人家還惡了你不成?”

“略交一二兩銀子”?說得輕巧,你當這寒冬臘月的銀子好掙麼!

不說倒罷了,一說杜江放到暴跳如雷: “你且住嘴吧!她那樣能,幾歲時候就知道買賣自身了,誰能連累她?如今更叫人拿了,她不毀了旁人便阿彌陀佛。還什麼名聲,你我的名聲,這一大家子的名聲哪裡還有,早些年就給她毀個一乾二淨,如今我出門還有人戳脊梁骨呢!”

周氏的哭聲越發大起來,杜江卻聽得煩躁,只道:“現如今你知道哭了,往年卻做什麼去了!現下二弟家裡起來了,你有擔心那孽障的工夫,怎得不去走動一二?眼見着寶哥接連兩次都不得中,往後且還有的熬呢!”

話音剛落,周氏就一臉不能相信的仰起頭來,哽咽道:“你,你這是怨我了?我哪裡是不想爲寶哥謀前程,之前跪下的難不成不是我?你只怨我不能教導孩子,卻不曾想,我拖着這副身子,竟要拉扯五個孩子……”

“怎得,你卻還有理了不成?!”杜江卻也迸出火星子來,漲的臉紅脖子粗,額角鼓起青筋來,大吼道:

“我還沒說你呢,你反倒說起我來!誰家的女人不是這麼過來的,偏你嬌弱,一點兒活計也做不得,我賺的銀子倒不夠你幾服藥吃!便是爹孃說你,也是我頂了,我何曾抱怨過一星半點兒!如今竟裡外不是人,何苦來着!”

“你平日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萬事不操心,不管孩子還能作甚!如今四丫又做出此等醜事,怕不要連累了寶哥,我說幾句你還委屈上了?我這些年受得氣又往哪裡去撒!”

大房兩口子久違的吵了個昏天黑地,縣裡杜瑕一家卻也多少受了連累,外面有風言風語傳出來,說這家人看着識文斷字,其實最是心黑手很,親侄女兒求到門上也閉門不見……

又有石瑩等巴不得杜瑕出醜的,難免不在私下推波助瀾,將她說的十分不堪,又故意下帖子,請她參加自己小團伙的茶會,預備叫她當衆出醜。

殊不知那帖子杜瑕接都沒接,只往小燕手上瞥了眼,便嗤笑一聲,繼續埋頭練字:“不去,丟到火盆燒了吧。”

小燕正巴不得,聞言毫不遲疑的丟進去,一邊上前替她磨墨一邊道:“姑娘不去也好,那石姑娘素來與您不睦,這次指不定憋着什麼壞水呢。”

陳安縣一衆姑娘圈兒內早有杜石二人有隙的傳聞,上回中秋遊玩,杜瑕公然出聲與石瑩難堪,更直接將這矛盾表面化,現在怕是誰都知道她們兩個不對盤。

杜瑕自認並非寬宏大量之輩,石瑩更加錙銖必較,自己前次當衆給了她沒臉,如今她竟能好心給自己拜年?

杜瑕輕笑一聲,寫完一張紙才吐了口氣,直起身來,叫吩咐小蟬打水洗手,又反覆打量剛寫的字,最後滿意的點點頭,笑道:“上回我託人捎了自己寫的字給哥哥他們看,回信都說長進了,我瞧着竟也好了。”

話裡的“他們”不必說就知道是誰,小燕也不點破,只過來幫她挽袖子道:“我原說姑娘有天分呢!什麼時候再寫一個,索性叫小鶴繡成屏風,必然雅緻出衆。 ”

杜瑕原不曾想到這上面來,聽她一說,也跟着想了一回,點頭:“你主意倒多,也罷,趕明兒我抄一首詞吧。”

外頭寒風一陣緊似一陣,聽得叫人心裡發毛,杜瑕洗了手就去炕上窩着,隨手拿了本書看。她又想到最近竟也存不住雪,聽說城郊山下的小河水位也下降不少,再這麼下去,明年開春……

“姑娘!”小燕輕聲叫了一聲,卻是從門口接了個包裹進來,道:“外門上王大哥剛叫他媳婦遞進來的,說是外門書鋪的夥計送來的。”

月初“指尖舞”先生頭一回出了畫本,書鋪那邊跟杜瑕也不是頭一回販買賣,如今對她十分信任,都是刊印出來,扣了成本後直接將利潤銀子送來。

跟一包銀子一塊送進來的還有友情贈送的幾本《陰陽迅遊錄》,杜瑕正無聊,便興致勃勃翻開看。

這是她來到大祿朝後創作的第一部 漫畫,還是連載的形式,手頭這是第一卷,待正式發售後根據銷量和讀者們的反響,再對第二捲進行內容和刊刻數量方面的微調。

跟前面幾本話本字畫比重約莫七比三不同,這《陰陽迅遊錄》的字很少,完全是後世漫畫的形式,就是目不識丁的人拿了,只靠畫面也能明白講了個什麼事,所以受衆面更廣。

又因爲每一頁都要刻一版,正本足足有將近兩百頁,成本極高,饒是最後售價高達四百八十文,實則一本也賺不了幾十個錢,果然對貧寒人家是可望不可即,尋常人家也需斟酌再三才敢買了。

《陰陽迅遊錄》講的是一個從小被神秘老道士收養的女棄嬰阿玉,天生陰陽眼,學了通身本領。可突然有一天,那老道士離奇的消失了,女孩兒便踏上了一邊斬妖除魔渡鬼,一邊尋找師父兼養父的故事,其中自然遇到了無數離奇的人,經歷了無數匪夷所思的事……

相類似妖魔鬼怪題材的話本小說自古就有,可主角無一例外的是男子,且內容要麼征戰天下,要麼情愛繾綣,還真沒有一本是女子頂天,披荊斬棘的!

況且這是畫本,本就比純文字的話本子佔優勢,杜瑕的畫技又十分細膩,諸多場景都畫的大氣磅礴,或是細膩婉轉,直叫人看的拔不出眼睛來。至於內容,也比傳統話本豐富許多,簡直揚長避短、與時俱進,不僅有萌妹子大戰惡鬼之類的反差萌,更有諸多有關親情、愛情、友情交織的故事,讀來不覺脣齒留香,回味無窮。

而且幾乎每一個故事都能帶出一點線索,女孩兒便循着這些線索,一步步接近不斷反轉的真相。

老實說,杜瑕作爲後世漫畫大V,創作的幾部作品在圈內也頗有名氣,如今到了這片漫畫荒漠,自然更是不怵,

只是苦了書鋪,饒是大祿朝雕版刻印水平極高,像他們這種小型刻印作坊,還真是從沒接到過如此複雜的構圖!

要不是看準了這獨一份兒,還有之前“指尖舞”先生打出去的名聲基礎,沒準兒他們就放棄了。

合作過幾回的掌櫃着實嚐到了甜頭,如何會眼睜睜的放走到嘴邊的肥肉?竟硬是憋着一口氣應下來,然後便將一衆老師傅召集起來,日以繼夜的研究,不斷嘗試,期間刻壞了無數板子,足足試了一個多月才真正摸出門道。

杜瑕先大略翻了遍,不由得再次感嘆起古人的智慧來:除了字跡大了些之外,其餘的,當真是不差什麼了!

說機械先進靈巧勝過手工的,那純粹是沒見識過真貨!

書鋪一共送了杜瑕五本,杜瑕自己拿了本,又見小燕在旁邊乾站着可憐,便笑着丟給她一本:“得了,眼下我無事,你便玩去吧。”

小燕推脫一番,到底應了,翻開一看竟俱是精美圖畫,並不必費力辨認字跡,先就歡喜起來,也不遠去了,就蹲在旁邊腳踏上,圍着火盆看的如癡如醉。

杜瑕將剩下的四本都仔細檢查一遍,見果然沒有一點兒毛病,正打算分盒子裝了送人,可一算,不夠。

如今親孃王氏爲這一雙兒女,也是拼命交際,又逼着自己識字,不敢再當睜眼瞎,也好與一衆讀書人家的太太姑娘們有話可說,眼下也勉強能蹦出幾個成語來了。只是終究不是她所長,杜瑕便時常聽她抱怨,說讀書果然是辛苦活兒,竟比她早些年洗衣做飯縫針線更加勞累。

現下好容易有了不大用識字便可的消遣玩意兒,如何能不孝敬?

再者肖雲、方媛、萬蓉皆與自己交好,說不得要送一本,不然左不過幾百文的事兒,難不成還要巴巴兒派人轉達消息說“指尖舞”先生有了新奇畫本,再叫這幾家打發人出來買?說不得要一齊送了,也是個姐妹情誼。

再者哥哥他們那邊,杜瑕難免想找個知己分享一二,也得些認同感……

想明白之後,杜瑕就派王能家的出去買,又分別用精緻的匣子裝了,順便再裝兩個自己閒來無事戳的羊毛氈胖子小雪人,按着箋子送了去,回來的時候王能家的不免又帶回來小半車的謝禮。

至於濟南府的那兩本,想必再過半月牧家的人又要來了,到時候一起拿回去也便宜。

畫本送出去之後,反響最強烈的莫過於方媛。

因冬日酷寒漫長,她也不好去院子裡練武,且她年歲漸大,小些的杜瑕都有了人家,方老爺方夫人也留心起來,又拘着她練針線、讀書。

方媛自然是頭大如鬥,只三天打魚兩天曬網,急的方夫人了不得。

“我的兒,你且安穩些吧,如今都這般大的人了,還當是小孩子呢?眼見着你女紅不濟,裁剪起來正反不分,便是字兒也寫不好,日後可如何做當家主母?便是不耐煩學好歹也強忍着些,總得有一樣拿得出手去的吧?”

可巧天寒地凍,方夫人也不大準她出門閒逛,又時時拿杜瑕和萬蓉來同她比較,只聽得方媛耳朵都要生繭子。

是以這時候杜瑕叫人送來的畫本,便如那久旱逢甘霖!端的是雪中送炭!

女孩兒得了新東西,便總想着跟要好的朋友分享,交換心得。

方媛捧着那畫本看的入迷,當真是飯都顧不上吃,夜裡也捨不得熄燈,便是做夢也夢見阿玉同她身邊形形色色的人鬼魔怪。一時覺得自己彷彿就是那阿玉,又一時覺得說不得自己出門轉身也就遇上了個癡情的孔雀精,再或者某座舊宅子牆根兒底下的石頭縫裡就有老道士的線索……

只是好景不長,方夫人正疑惑女兒怎得突然知道用功了,竟還一反常態的挑燈夜讀,只把原先避之不及的書本做了寶貝,便挑了一天親自去給她送宵夜,結果就抓了包。

於是那本被蒙了《詩經》封面的《陰陽迅遊錄》順理成章的被方夫人沒收,臨走前她還語重心長的教育了女兒一番,方媛十分悔恨,半夜揪着被角翻來覆去的睡不着,腦海中全是還沒看完的畫本圖像。

當晚,方媛做了一個夢,她真的成了阿玉,同一衆奇人異士和妖魔鬼怪上山下海好不驚險熱鬧,結果一隻小鬼還沒收服呢,她就被丫頭叫醒了。

方媛難得發了脾氣,嚇得丫頭跪下請罪,結果就聽自家姑娘無比懊惱的喃喃道:“哎呀,阿玉到底找到老道士了麼?那隻千年雄鹿精到底是好還是壞呀……”

畫本沒了,方媛接連幾天都無精打采,做什麼也提不起勁頭,然後又過了幾天,她意外發現,孃親方夫人竟也眼中微微泛着血絲!

她暗自留心,悄悄問了方夫人房裡的大丫頭,卻聽那大丫頭憂心忡忡道:“年底老爺十分忙碌,接連幾日都與二爺三爺湊做一堆,又是盤賬又是販貨,晚間三位爺就都住在前頭宅子裡咧!倒是太太也不睡呢,只是點燈熬油的看什麼本子,奴婢們苦勸不下,夫人還不叫我們往外頭說呢。”

方媛一怔,隨即哭笑不得:孃親您沒收了我的畫本,竟自己偷偷的看!

大約實在是心虛,幾日後方媛藉口縣內最大的綢緞莊子來了上等貨色,要出去逛逛,方夫人竟也允了。

好容易出門的方媛顧不上許多,連忙派人傳話,跟杜瑕與萬蓉約好了在綢緞莊對面的老茶館包廂見面,然後自己出門便直奔書鋪而去……

指尖舞先生的大名如今在一衆太太姑娘們看來真是如雷貫耳,便是自己不出門,閒了也時常派丫頭婆子過來詢問,因此剛一開賣,就出了幾十本。

先買到的又酷愛四處炫耀,口口相傳,你說給我聽,我說給她聽,不多日就陸續來了好些,待方媛去問,竟只剩下零星幾本,登時呼出一身冷汗,暗道好險好險。

之前方媛來過幾回,夥計和掌櫃的也都識得她,笑道:“姑娘不必擔心,您這還是頭茬兒,明日又有第二茬兩百本,還有外頭幾家書鋪訂了貨,又有熟客預備過年買了送人當節禮呢。”

方媛也不理會,心道我已經是看了半本,如何等得了那許久,說甚的二茬三茬,我自然是要緊趕着頭茬兒的!

一時去了綢緞莊,萬蓉和杜瑕已經先一步在那裡說話,見她來都笑道:“往日你總腳踩風火輪似的趕早,今兒怎得反倒落後我們一步?”

方媛不急着說話,先自己倒了茶來喝,又吐了口氣才從懷裡掏出畫本來訴苦道:“原先那本給我娘繳了,沒奈何,只得再買,這幾日着實叫我焦躁,做夢都想知道結果。”

杜瑕和萬蓉就都笑,後者故意劇透說:“這卻是不能夠了,末一頁說了,這只是頭一卷,後頭還有好幾卷吶。”

方媛又喜又氣,恨不得拍案道:“真真兒吊的好胃口!”

現下既然已經買到手,她也就不急了,預備回去慢慢品味,歇好了便同杜瑕和萬蓉一起看布料。

這家綢緞莊是陳安縣內有名的老店,規模甚大,極敞闊的十幾間大屋,上下三層樓,後面更有老大一個院子。主人家還供養了幾個老裁縫,也能幫忙現場量體裁衣。

綢緞莊的老闆娘原先所嫁非人,頭一個男人好吃懶做、朝打夕罵,偏她性格剛強,並不認命,硬是和離,自己賃了間小巧房屋織布賣錢。因她手藝出衆,漸漸做大,又嫁了現在的男人,兩人一邊自己織布,一邊從山南海北販貨到自家來賣,終究做到如今規模。

做大了之後,綢緞莊就逐漸起了格調,現下並不與小店鋪爭利,只出售上等好貨,又兼着裁剪買賣,給一衆有錢人家的太太小姐們縫衣裳,十分紅火。

一樓大堂的布匹雖不便宜,倒也常見,殷實人傢俱都買得起,自然入不得方媛等人的眼,便徑直去了二樓。這裡的布料價格昂貴,每一匹都在五兩以上,其中更不乏幾十兩乃至百兩一匹的名品,當真尋常百姓幾年不吃不喝也買不起這一匹布!

其實杜瑕對穿衣打扮並沒有很深的執念,只是愛美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年輕女孩兒,看到這種流光溢彩的漂亮東西堆在一起,總是會忍不住伸手摸摸,順勢往身上比劃幾下的。

臨近年底,但凡手頭有點餘錢的人都會扯點布料,做幾身新衣裳,好歹圖個喜慶吉利好意頭。是以今日店內客人尤其多,往日只零星幾個人的二樓竟也有三幾堆,約麼十來位客人,此時也都正埋頭看布料,不時說笑。

有專門的小丫頭上前招呼,待認出來人身份後又叫上好茶,笑吟吟的領着去靠窗八仙大桌坐下,問道:“幾位貴客先歇歇腳,本店剛來了一批新貨,是江南上進的料子,流出來都是有數的,這就取來瞧瞧?”

這丫頭瞧着約莫十六七歲年紀,可行事十分穩妥,語音清脆,誠意滿滿,麻利而不慌亂,叫人看了就頗有好感,可見是訓練有素的緣故。

普天之下,皇室爲尊,各地每每要選了最出衆的貢上去,而宮裡也格外挑剔,略有一點兒不如意,或是犯了什麼忌諱便要蓋了戳打回來。故而這些打回來的也並非本身不好,不然也不敢送上去,亦是下頭富貴人家難得一見的稀罕物,搶手得很。

方媛一聽,果然中意,便點頭,又對萬蓉和杜瑕笑道:“這鋪子果然是老字號,竟也能弄到這等好貨。”

她們家雖富貴些,也只敢在陳安縣稱霸,不要說全國,便是放眼整個省也就泯然衆人,排不上號了。又因爲身份不夠,平日還真是甚少見得與皇家沾邊的東西。

少頃,那丫頭果然取了幾匹料子過來,但見織的繁複不已,紋樣無比複雜,有九天仙女反彈琵琶騰雲駕霧,還有百花織錦滿鋪蝴蝶,更有無數山水花鳥、福祿壽喜等吉祥如意的花紋等。

紋樣不同也就罷了,並不值什麼,只是當中卻有幾匹着實摻了金銀綵線,十分華貴。又有不知使了什麼秘法的,對着窗外落進來的陽光一擺弄,整匹緞子上頭竟似攏了一層淡淡流光,如霞似錦,當真一眼望去滿目生輝。

方媛哎呀一聲,面露喜色,道:“果然好東西。”

那丫頭也十分得意,略抖開一小段,道:“這是我們掌櫃的好容易拍來的,一樣的只有兩匹呢,前兒剛到,昨兒剛收拾好擺上,這不小半個時辰之前,就有人買走一匹吉祥如意花紋的,便是湊不得一對了。”

他們老店底氣十足,往往上了新貨都不夠賣的,便從不上門推銷,不然還沒等到店就都能訂出去,如何能等到現在?

方媛和萬蓉都伸手摸了下,但覺觸手滑膩無比,溫潤如玉,經緯線極細,湊近了也幾乎看不出紋路,果然巧奪天工,便都不住點頭稱讚。

方媛挨着看了一回,也知道可遇不可求,就想買回去給自己和爹孃都縫製幾件內裳外袍,只還想問問同來的萬蓉和杜瑕是何打算。

算上包頭和尾數,一匹布足足四丈有餘,寬二尺有二,多少衣裳做不得?即便她們三個都喜歡,不過全包下來,相互勻一下也就足夠了。

正轉頭呢,卻見杜瑕一直無動於衷,表情也有些微妙,方媛不由得奇道:“難不成你竟是不喜歡的?”

杜瑕乾咳一聲,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下臉頰,含糊道:“我還有呢,你們喜歡買了便罷。”

方媛正愣神,萬蓉已經瞭然的笑出聲。

她看看這個,再看看那個,只覺得滿頭霧水,也跟着傻笑起來,又氣鼓鼓道:“好啊,瞧你們一個兩個諱莫如深的樣兒,盡在我跟前打官司使眼色,還不從實招來!”

杜瑕忍不住噗嗤笑出聲,萬蓉也撐不住樂了,過了會兒纔拿帕子抹了抹眼角淚痕,語帶笑意道:“果真是個呆子,濟南府什麼沒有?她若是那等愛招搖的,怕不早就穿上了,這會兒又稀罕什麼?”

方媛又頓了頓,這纔回過神來,不禁大笑,又衝杜瑕擠眉弄眼的,一臉促狹。

饒是杜瑕自以爲習慣了,也被她們兩個弄得雙頰緋紅,竟覺得有些熱了。

這些料子,她確實上月就得了,待到幾日後牧家來人,怕不又要得一批過年。

牧家豪富,關係人脈遍佈大江南北,又有什麼是他們接觸不到的?便是上進的供品,怕也能從生意夥伴那裡先得一份提前留下的,卻是又比這些新鮮好樣了。

又因爲牧清輝下手的早--媳婦兒也幫忙挑了些適合年輕姑娘穿的花色紋樣,東西送到杜瑕手上的時候,也不過按規矩略慢宮中貴人們幾步,尋常京師貴女也無法與她齊肩,更別提在經過反覆篩選、打回、收購之後才輾轉來到小小陳安縣,自然又晚了一個月有餘。

三個人說笑幾回,方媛同萬蓉略一商議,便決定一口氣全吃下,哪知就這麼一小會兒工夫,綢緞莊的丫頭便回覆說,方纔她們說笑的當兒,反彈琵琶與福祿壽喜、吉祥如意的三種共計八匹已經全給人要走了,山水花鳥、落雪紅梅也各自少了一匹,眼下只餘百蝶穿花、落葉秋景、明月孤舟共計五匹,另有山水花鳥與落雪紅梅的各兩匹。

方媛與萬蓉不由得都悔恨交加,後者趕緊招呼人算賬,前者又問是誰買走了。

那丫頭也會說話,只笑道:“陳安縣內自然無人能與幾位姑娘家比肩,然本店好歹有那麼些許名頭,也時常有人從外地過來採買,方纔看貨的就是幾位臨縣的鄉紳太太。”

方媛的心氣兒這才平了,只是終究難掩遺憾。

見她這樣悵然若失,杜瑕不由得笑了,說:“我家裡還有幾匹,除了方纔咱們瞧見了,還有其他幾個花樣,也都十分靈動別緻,你們若真心喜歡,回頭我打發人送過去便罷了。”

偶爾杜瑕也會覺得頗爲無奈,牧家一年幾個節日必然要整幾十匹幾十匹的往這邊送,就是尋常日子裡,偶爾牧清寒瞧見什麼換季的好料子了,也必然立即買了送來。

可她家內外只有四個正經主子,只自己一個年輕女孩兒,也不大招搖,牧家送來的又有七八成是給她的,便是一天一換也用不完,如今都堆在庫房裡。且這些布料俱都是外頭有錢也輕易買不到的好東西,等閒人家享用不起,也不好隨意賞人,只得她們一家人狠命穿,或者過節挑對象送人,都十分體面。

方媛有些意動,卻還要推辭。

這樣的上等布料十分難得,不僅價格昂貴,一匹織造最簡單的少說也得五十兩銀子,更多代表的還是人脈臉面身份地位,堪稱厚禮。她們幾個姑娘家平常相互送個手帕啊荷包啊話本點心也就罷了,可這個?

杜瑕看出她們的顧慮,又說:“我們這樣要好,誰家也不缺這幾匹布使,自己用不完的,難不成還不能送人了?旁人要我還不捨得給呢,難道白放着發黴不成?再者我也沒有很多,一樣勻你們一匹罷了,說不得回頭你們也要給回禮,值什麼。頭你年你們還送我厚禮呢,若總不要,豈不見外?”

話說到這份上,方媛和萬蓉也不再推辭,當即決定選些精緻討巧的首飾做回禮,也算有來有往,大家心中也都過得去。

三個姑娘商議訂了,那邊招待她們的小丫頭也覈對了銀子,開了票據,雙方驗定無誤後便着人包起來,稍後徑直送到兩家府上去。

這裡三人正心滿意足的品茶,就聽樓梯那頭又穿了一陣輕巧的腳步聲,隱約夾雜着年輕姑娘們的說笑。

真是了不得,方媛略聽了一耳朵就當場拉下臉,冷笑道:“真是屬蒼蠅的,哪兒哪兒都能碰上。”

作者有話要說:

在這裡集中說明幾點:

第一,還是有部分讀者總是囫圇吞棗,三行兩行看完就急忙忙來評論了,注意“不是趙老爺這幾個主子傻了吧唧到處嚷嚷,他們雖然就是個城鄉暴發戶,不大精明,可也沒傻到這種地步”,文中我清清楚楚的寫了,是因爲他們家平時就規矩不嚴,約束下人不利,是“大嘴巴的下人偷偷傳出去了,他們回過神來早就木已成舟”,ok?

第二,故事剛開了個頭呢,大家就跳出來說杜瑕一家子藥丸,杜文日後也沒前途了,因爲外面的流言會把他們殺死,必須解釋清楚。

唉,這可叫我咋說?

這個世界呢,並不是那麼和善的,人活一輩子,誰都想一輩子白玉無瑕,跟那出水荷花似的,可這麼現實一點來說吧,你能讓自己一生行的正坐得直,不犯大錯,就已經夠難能可貴鳳毛麟角了,身爲大家族普通的一員,還想用自己的標準去把所有人約束的跟苦行僧似的?

打從開頭我就寫了,當今聖人還時不時被御史啥的抓住出身的污點攻擊呢!

哦,就因爲杜文的一個早八百年就分了家的堂姐品行不好,所以滿朝文武就能底氣十足的攻擊杜文品行也不夠好,所以我們堅決不能選這樣的人爲官?拜託,污衊人也是講究證據的好麼?分了家的親戚啊,那就是兩家!

難道就因爲村口老王言行粗鄙,可他跟你家沾親帶故,所以你這個人就不行?我就能搞死你?那麼滿朝文武的智商和對付政敵的手段也可以說非常黔驢技窮叫人擔憂了,這王朝可能藥丸。要是出這事兒的是杜瑕,他親妹妹還差不多!

第三,關於流言。

我看好多人都說這麼解釋不行,外頭還有流言啊,一定得解釋清楚。

嗯,咋說呢?所謂流言,流言!感嘆號,本身不就是具備不爲人力所控,並且噁心人的特性麼?

解釋,怎麼解釋?分明是早就分家了的叔叔嬸子一家急急忙忙跳出來,滿大街敲鑼打鼓力圖讓每個人都聽見,說哎我們兩家沒關係啊真沒關係,這事兒真不是我們叫她乾的啊真不是……

外頭的人又要說了,“既然不是你們乾的,既然跟你們沒關係,你們着什麼急?心虛是吧?”

說白了,哪怕就是天王老子,你也不可能控制所有人的想法和言行,四丫在外面鬧起來,杜瑕一家做什麼都是錯,因爲他們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句話都會成爲流言進一步肆虐的推手和助力,唯一能做的就是什麼都不做!

【重點:就因爲外頭說四丫品行不端,所以杜瑕一家要越俎代庖的跟趙大戶家合作,將她明媒正娶,重塑成社會典範?這跟給自己埋定時炸彈有什麼區別!就因爲外頭的人可能會謠傳他們家心狠,所以要溫柔和善如同春風般對待所有人?呵呵……還是牛氣的殺人滅口?】

因爲誰也不可能做到叫全天下的人都信我愛我,說服了一個,還有另一個呢!誰知道你順着A的意思做了解釋了,會不會反而把B搞炸毛?

第四……

這件事才寫了個開頭啊喂!後面咋發展,最後結局如何,你們都沒看呢,着嘛急!

就解釋這麼多吧,反正我綜合考量之後,認爲自己寫的就是最佳處理辦法,也是比較成熟的一種,當然我解釋了肯定也還有讀者不認同,甚至在心中暗暗攻擊我的智商……那就沒辦法了,因爲我也沒辦法做到讓人人都愛我嘛!就像我永遠不可能做到讓親愛的讀者朋友們都沉下心來看清看見文中明白寫出來的所有細節,或是等我一件事處理完了再下結論一樣,麼麼噠,愛你們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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