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芽的話瞬間引發軒然大波, 在場所有人都用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他。
才被太醫掐醒的朱閣老剛好聽見這句話, 頓時胸膛劇烈起伏,狠狠地喘了兩口氣之後, 兩眼一翻, 重新昏了過去。
身體髮膚, 受之父母,就連修剪毛髮也是慎之又慎, 更何況這個人可是聖上啊!哪怕就是死了,也是萬金之軀!
就在此刻,卻聽唐芽又道:“聖人貴爲一國之主,斷然沒有死的不明不白的道理, 也未必會損害龍體,不過還是先找個有經驗的仵作來問問的好。”
倒是沒說一定要剖開了, 且他說的確實有理。
聖人貴爲天子,富有四海, 若當真死的不明不白, 那可真就要成一個天大的笑話:
富有四海又有什麼用,連自己的死後事都這樣窩心!
倒不是唐芽愛出頭,只是他身爲內閣大臣, 本就有這樣的職責。
見唐芽竟真的表示了自己的立場, 皇太子的臉上頓時就不如剛纔好看了,只一味的不許。
“父皇身份何其貴重,如今他老人家崩了,我等該即刻着手準備後事纔是, 你們卻非要在這裡褻瀆他老人家的遺體,究竟是何居心!”
二皇子步步緊逼道:“大哥莫不是心虛了吧?說起來,誰不是父皇的兒子?大家對父皇的心都是一樣的,只想叫他老人家走的清清白白的纔好!自然,人心隔肚皮,是不是有人心中有鬼,我就不得而知了。”
到了這會兒,兩人已經徹底撕破臉,二皇子索性連“太子”都不叫了,只稱大哥,又指桑罵槐、陰陽怪氣的,殺傷力反倒比方纔光明正大指着鼻子罵來得強些,將太子的臉都氣白了。
這些年下來,衆皇子之間早已斗的不可開交。有能力勸架的不愛上,只在一旁樂得看好戲;沒本事的,不敢上,生怕吃了排頭。
十二皇子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連連冷笑,令人側目。
左右自己是沒機會上位了,可這兩個兄長也都不是什麼好東西,不管誰是誰非,單看在父皇塌前露出真面目就令人噁心。
咬吧,咬吧,狗咬狗,一嘴毛!最好你們都咬死了,我這心裡才痛快。
倒是七皇子猶豫再三,好歹找機會插了幾句嘴。
“太子殿下,二哥,莫要吵了,正事要緊吶。”
哪知話還沒說完,他就被兩人齊齊瞪住了,只好訕訕的住了口。
說到底,七皇子不過是這兩年纔起來的,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便是民間聲望也是沾了死去的和親二公主的福。論及背後手段可能不輸旁人,可若是正面對上……還真沒誰怕他。
大祿朝自詡天朝,立國以來也算政通人和,此刻若真請了仵作來,豈不是表示聖人之死真的有蹊蹺?若是傳揚出去,皇家還有什麼臉面!再叫鄰國知道了,更是沒法立足!
這種丟人的事兒,哪裡能出在他們手上!
到底君臣有別,饒是唐芽和另一位閣老傾向於請仵作來看,可只要皇太子不同意,他們就算跪死在這裡也沒用。
不過他們並沒有等很久,因爲二皇子比他們更着急。
眼見着陷入僵局,二皇子乾脆順手抄起案上一隻精美花瓶,狠狠摔到地上,然後殿外立即響起一片兵器碰撞和人的低呼聲。
殿內瞬間又涌入幾十名手持長槍利刃的精壯士兵,進來之後先將衆人團團圍住,又特別“關照”了太子,以及牧清寒和另外兩名高級武官。
尤其是前者,因統領禁軍,地位舉足輕重,幾乎被脅爲人質。
因也是抱着破釜沉舟的心,今日皇太子身邊也帶了許多人,其中就有許多他打小養的死士,這會兒見主子受辱,哪裡忍得?都紛紛上前,同叛軍鬥成一團,殿內登時一片殺戮情景,令人作嘔。
饒是這些侍衛和死士十分驍勇,也架不住準備充分的二皇子人多勢衆,不過一會兒就十去七八,剩下幾個不大堅定的,見狀也紛紛投降。
濃烈的薰香遮掩不住迅速蔓延開來的血腥之氣,地上橫七豎八躺滿了死屍,殷紅的血液不斷在他們身下匯聚,慢慢成了幾處淺淺的血汪,觸目驚心。
桌椅板凳古董擺設和牆壁帷帳上,甚至是在場衆位皇子、大臣的身上都不可避免的被濺上血跡,直將這金碧輝煌、富貴萬千的所在映的如修羅場一般。
莫說當場就有幾個上了年紀的文臣扭頭嘔吐不止,就是許多曾見過死人的青壯年也紛紛色變,對二皇子也從原先的漫不經心瞬時化爲恐懼。
這,這是厲鬼!他瘋了,他瘋了!
二皇子自己竟也用腰間掏出一把匕首,指着皇太子道:“你這沒有人倫的畜生,今兒便是驗也得驗,不驗也得驗!來人,請仵作!”
無論如何,二皇子必須得將大行皇帝的異狀公之於衆,不然就算逼宮成功,到底理虧,也堵不住悠悠衆口。
到了如此千鈞一髮之際,知道自己徹底沒了退路的皇太子反而略略冷靜了些,脫口而出:“反了,反了,你,你這是逼宮!”
“胡說八道,我分明是大義滅親,替天行道,叫世人都知道你皮囊下是何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藐視父上、罔顧人倫的畜生!”
二皇子字字句句都是刀子,直將皇太子割得鮮血淋漓,體無完膚。
說完,他又衝牧清寒陰測測一笑,道:“太尉大人,得罪了。”
牧清寒是剛經歷過戰爭且立下大功的武將,武藝超羣,若他真有心反抗,二皇子必然不會這樣輕易得手。
可奇怪的就是,他從剛纔開始竟只象徵性的掙扎幾下,又強行將唐芽護在身後,然後便面無表情的看着二皇子道:“讓二殿下這般看重,實在誠惶誠恐,想來此刻我手下已無人可用了吧?”
“哈哈哈,不錯,果然識時務,莫要像他們一般做那無謂的掙扎。”二皇子難掩得意的點點頭,輕飄飄的掃了眼地上還帶着溫度的屍體,語氣突然變得十分複雜,“有時候,我真是想不通,父皇究竟是如何想的,竟叫你這廝高居太尉之職!可那又如何呢,你年紀輕輕卻凌駕衆人之上,早就有人心生不滿……”
他沒說完,可在場衆人大約也能猜到:
二皇子素來覬覦軍權,可聖人卻將禁軍交於牧清寒管轄,偏偏牧清寒也學着唐芽一般,並不買哪個皇子的帳。二皇子拉攏不成,只好趁對方初初上位、根基不穩的當兒大挖牆腳……
牧清寒黑了臉,到底沒說什麼。
在絕對的武力跟前,一切反對力量都是紙糊的。
仵作很快來了,兩股戰戰,一邊大汗狂流,一邊結結巴巴的說了自己的打算,是要在聖人腕子上割開一道口子,通過流出來的血液分辨死亡時間。
可憐他也不過是個不起眼的仵作,平日裡兢兢業業的,還因爲職業的關係不受人待見。如今大半夜的,卻突然一口氣將這世上最尊貴的王公貴戚都見了個齊全!且還是叫他在大行皇帝身上動刀子的!
乍一聽這話,仵作幾乎要被嚇死,可來人卻哪裡管他的死活,直接硬拖着就來了。
二皇子哪裡耐煩聽這些?只叫他去做,又盯着面如死灰的皇太子冷笑連連,還不忘出言擠兌:“來人呀,好歹別委屈了我的好大哥,且與他搬一張凳子坐,沒瞧見腿都軟的站不穩了麼!”
此刻的皇太子面前一片森然兵器,尖端寒芒閃爍,上頭還沾着他的侍衛的血,哪裡還生的出反抗的心。
活人和死人的血是不同的,而死人和死人的血也是不同的!
仵作雖然怕得要死,可果然很有幾分本事,只用鋒利的小刀往聖人腕上一割,瞧了一眼就跪下道:“回殿下,聖人龍體約莫是被人,被人凍過……”
“哦?”得到預期答案的二皇子輕笑一聲,又看着皇太子,繼續問道:“你說的可是實話?方纔可是有人說,聖人是纔剛歿了的。”
“殿下饒命,殿下饒命!”那仵作越發的磕頭如搗蒜,涕淚橫流道:“小人敢拿項上人頭擔保,聖人絕對不會是纔剛仙去了的!”
“你有何憑證?!”不必二皇子開口,悠悠轉醒的朱閣老猛地咳出一口血,追問道。
然後那仵作就講了一通活人死人、剛死之人和久死之人,以及常溫血和受熱受冷之後血液的區別。
到底是專業仵作,又受了驚嚇,說的難免顛三倒四、支離破碎,又有許多外行人不大清楚的術語,可饒是這麼着,一盞茶工夫下來,衆人也都聽明白了:
皇太子果然說了謊,聖人根本不是纔剛歿了的!
殿內轟的一聲炸開,朱閣老更是直接掙扎着跪趴在地,老淚縱橫。
“祖宗在上,老臣,老臣無用啊!”
二皇子實在是受夠了這老貨動不動就搬出祖宗來的舉動,想要一刀捅死他吧,又怕全天下的文人造反,只好忍了。
可怒氣也不是好忍的,二皇子忍了半天,終究沒忍住,轉頭就一腳將皇太子踢翻在地,然後單腳踩着他的胸口,居高臨下道:“太子謀害聖人,我便”
“孤沒有,孤沒有!”皇太子突然如瀕死的野獸一般瘋狂掙扎起來,兩隻眼睛瞪的大大的,幾乎要脫筐而出。
他大聲喊道:“孤真的沒有!確實是父皇自己死了的!孤沒有害他!”
“廢話少說,若不是你謀害在先,又爲何費盡心機的將父皇屍體這般作踐?”
皇太子被問住了,喃喃着說不出話來。
原本,他確實是打算在宮宴這日假借肅貴妃之手謀害聖人,然後順理成章的登基的。
不曾想人算不如天算,那裡就能想到,聖人竟然會在計劃的前一日凌晨時分歿了呢!
皇太子不甘心呀!
若是真的立刻傳出消息,哪裡還能順勢扳倒二皇子一脈?留下他們母子把持軍務,豈不是個禍害?
再者父皇確實不是傳位給自己的,只要二皇子立着一日,他們就還有其他選擇……
無奈之下,皇太子只能出此下策。
可這會兒被二皇子當衆揪出,他怎能照實說呢?
見皇太子果然啞口無言,在場衆人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呢?做不過就是相互算計,一個算計贏了,一個算計輸了罷了。
眼見着再這麼下去,二皇子說不得便要登基,殿內幾個大臣就開始掉淚。想當年我大祿雖說也是奪了別家天下,可好歹是因爲暴君不得人心,高祖不過順勢爲之,誰能想到纔不過兩任帝王,子孫後代就已經成了這般模樣,不思同心協力,抵禦外侮,反而一門心思的內鬥,只將一股子勁兒都使在父母手足身上,怎不叫人痛心!
這樣目無尊長,又連親兄弟都不放在手中的暴戾之徒,即便登上皇位,又怎敢指望他愛民如子,振興朝政?
正當幾位老大臣在猶豫是該咬咬牙追隨先帝去了,好歹留個好名聲呢,還是忍辱負重之時,就聽到外頭今日第三次亂了。
且這一回似乎比之前兩回更加激烈,殺伐之聲不絕於耳。
就在外頭亂起來,殿內諸人的注意力本能的有所分散的當兒,卻見今兒一直安靜的過分的牧清寒突然動了!
他一個健步上前,將用刀逼迫自己的那名侍衛的手臂猛地往反方向折去,順勢奪了刀,一個刀花就將左右叛軍逼退。
牧清寒一動,殿內竟也有十來個侍衛跟着動了,下手的對象竟然也是自己的“同夥”。
這些人訓練有素,手段老辣,比方纔二皇子摔杯爲號之後的行動利落了不止一個臺階。又因爲打了對方一個措手不及,竟轉眼扭轉局勢,先將一衆皇親國戚和王宮大臣們圍到安全的角落後,便開始清繳起了二皇子的人。
眼看着牧清寒好似虎入羊羣,戰場上磨練出來的手段和意志逼的衆人節節敗退,竟無人能擋,直衝自己而來,二皇子嚇得臉都白了,哪裡還有剛纔小人得志的模樣,只大叫起來:“來人吶,護駕,護駕!”
不喊還好,一喊出口,朱閣老先就呸了聲,憤憤罵道:“爾等亂臣賊子,謀朝篡位之輩,只衝這一句就該殺!”
你如今不過還是個皇子,哪裡敢說護駕!
牧清寒眼神一凌,低頭避過迎面而來的一槍,反手就是一刀,將兩名叛軍穿了葫蘆,瞬間沒了氣息。
他也不花費時間和氣力抽刀,只隨手奪了另一人的長槍,竟以槍爲鏢,揚起手臂,直直的衝着二皇子拋去!
他的臂力驚人,長槍脫手之後便傳來破空之聲,唬的二皇子臉都白了,本能的拽了一個死士擋在自己身前。
那長槍來勢兇猛,竟直接將那名死士戳穿,的虧得二皇子也是從小習武,電光火石之間猛地將人往旁邊丟開,這才卸去力道,沒將自己也扎個對穿。
然而就在這眨眼之間,牧清寒已經接連踢翻三名叛軍,踩着其中一人的肩膀高高躍起,擡腿正中二皇子的肩膀!
二皇子雖然也常年習武,且武藝在一衆皇子之中獨佔鰲頭,也有不少武將誇讚,可且不說這些誇讚之中有多少水分,單單他沒上過戰場,沒親手結果過人命,沒真正經歷過生死一瞬,就足夠他落敗一千回的了。
衆人之間新上任沒幾個月的牧太尉勇猛無匹,如入無人之境,一路上殺翻叛軍無數,緊接着就將二皇子踢翻在地,只如砍瓜切菜一般!
二皇子吃了這一擊,整個人哼都沒哼一聲就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昏死過去。
牧清寒穩穩落地,單手將二皇子提起來,衝衆叛軍喝道:“賊首在此,爾等還不速速投降!”
殿內本就已經所剩不多的叛軍面面相覷,見果然大勢已去,也先後繳械投降。
又過了會兒,外面殺鬥之聲慢慢平息,一陣鎧甲的鏗鏘之聲迅速逼近,衆人正本能的瑟縮,卻見以盧昭爲首的一衆禁軍將士俱是滿身血污,渾身煞氣,大步流星的進來,誰也不看,直直去牧清寒跟前單膝跪地,齊聲道:“大人,叛軍已然清繳完畢!”
話雖如此,可這些才從死人堆兒裡殺出來的殺神們身上的血還在滴滴答答往下流,一步一個血腳印,滿身血氣薰得人胃裡一陣翻滾,誰還敢正眼看?
牧清寒點點頭,叫他們起來,自己也隨手將二皇子丟給幾個親兵,又對殿內衆人道:“叫諸位受驚了,已然無事了。”
說完,他又對唐芽一抱拳,道:“唐閣老,接下來該如何,還請幾位閣老速速拿個主意出來。”
叛亂是平息了,可這些重獲安全的大臣和王公貴戚們盯着牧清寒和唐芽的眼神卻又不對了。
瞧這個意思,是牧清寒他們早就得到消息了?卻依舊半個字不吐露,只等着引蛇出洞……可這不是拿他們這些人做誘餌麼?
正想着呢,有人一擡頭,還沒等流露出點不滿來,卻直直對上盧昭那雙血污之下依舊不斷翻滾着殺意的眼睛,登時一個哆嗦,又飛快的將腦袋埋到胸膛裡去了。
了,了不得,這些武夫……有二心!
不少人心中也是這個想法,如今幾個成氣候的皇子要麼早就被打殘了,要麼今兒被一鍋端,剩下的殘的殘,不中用的不中用,且這廝手握十萬禁軍,若真動了壞心,天下還有誰能擋他?!
完了,完了,天要亡我大祿朝啊!
哪知就在這個時候,唐芽卻忽然朝七皇子跪下,恭恭敬敬的磕頭道:“請殿下登基!”
他話音剛落,牧清寒也一撩袍子,單膝跪地,“請殿下登基!”
身後盧昭等衆人見狀,也不遲疑,跟着跪地:“請殿下登基!”
“請殿下登基!”
這聲音如海浪一般一層層傳了開去,只叫人一顆心都跟着顫抖起來。
七皇子此刻已然呆住了,他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良久才反手指着自己,結結巴巴道:“我,我?!”
他不是沒奢望過,可後來發現許多事情真想想要實施起來實在太難太難。
他沒有錢,沒有權,甚至因爲過去二十年一直不受重視,連最起碼的招攬人心都做得十分吃力。若說背後捅刀子,倒也勉強算得心應手,可爭奪皇位這種事?
七皇子已然被這天降之喜砸昏了。
而方纔數次昏迷,奄奄一息的朱閣老此刻卻表現的好似一個活力非凡的年輕人,竟也毫不猶豫的跪下,在唐芽之後虔誠叩頭,大聲疾呼:“請殿下登基!”
放眼整個朝堂內外,還立着的成年皇子也就那麼三兩位,真要論及年紀、個人才學、能力甚至是名聲,還有母妃位分高低,確實非七皇子莫屬。
他雖然出來的晚,可也因爲早年經歷的關係,爲人謙和,名聲不壞。難得學識也好,又是個健全、清白的……
當然,朱閣老心中還有另一重擔憂:唐黨權勢太過!
之前牧清寒沒出頭也就罷了,可如今看來,唐黨幾乎把持文武兩道,牧清寒手下的人也非善類,若七皇子執意不肯登基,誰也不敢想象接下來皇位懸空會發生什麼事!
爲今之計,只有趕快推舉一位像模像樣的皇子上去才能穩定人心,也好叫某些有心人徹底斷了念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