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那些級別高的老王爺之外, 到了宮門口, 就得文官下轎、武官下馬,一步步往裡走了。
寒風凜冽, 赴宴禮服又寬大得很, 莊重有餘, 保暖不足,走不幾步路, 車上抱着火爐好容易積攢的熱乎氣兒就都被風颳跑了。
短短几分鐘就四肢冰涼,露在外頭的頭臉脖子指頭尖兒外加雙腳都沒了直覺的杜瑕連寒顫都打不動了,兩條腿木頭樁子似的往前挪。
她發瘋一般的懷念後世的電熱寶……
兩旁引路太監手中提的燈籠被風吹得搖搖擺擺,一點點向前蔓延開去, 如同夜色下河流上空浮動的螢火蟲。
這會兒天色黑壓壓的,又冷, 還下着雪,衆位大臣、誥命也都顧不上寒暄, 甚至連儀態也是勉強維持在不失理的邊緣, 差不多就是相互攙扶着往裡走。
牧清寒將杜瑕的手牢牢握在手中,走幾步就問一句冷不冷,有沒有好一點。
一開始杜瑕還會認真回答, 可後來實在懶得敷衍, 心道果然是在外打仗兩年,已經忘了原先是什麼樣兒了。
都在一個大環境下凍着,做不過是冰糕和冰棍兒的區別,誰能溫暖誰呀?還能怎麼着, 硬抗唄!
在名冊上畫圈兒的當兒,雪勢更大,杜瑕十分擔憂的瞅了瞅前方鬚髮皆白的某位老大人和老夫人,心道若今兒還是在外頭晾着,保不齊吃不到一半就能擡下幾個去。
這個天露天吃宴席,不是要人命麼?
“你們腿腳倒快。”剛畫完圈,後頭白將軍和將軍夫人就趕了上來,笑道:“我們在後面攆了一路竟沒攆上。”
前陣子,牧清寒和相差十來歲的白將軍成了忘年交,也聚在一處吃了幾次酒,相互的家眷也都見過。
白將軍的夫人身材微微有些豐腴,瞧着倒是很和善的模樣,只這會兒也凍得面色發白。
杜瑕忍不住擡手揉了揉臉,含糊不清的苦笑道:“凍得,不敢慢。”
點卯之後,衆人就可以先入外殿等候,順便取取暖,整理下儀容什麼的,誰還愛在外面看風景麼?
白將軍的夫人就笑了,越發慈眉善目的。
兩家人湊在一處胡亂說了幾句話,前頭就開始按照預先排好的官職高低入席了。
直到這會兒衆人才知道,今年竟然改了規矩:
皇宮原先舉辦宮宴的是中軸線三間大殿的第二間,外頭一間原是看戲所在,裡頭一間則是皇帝等人舉行家宴的所在,並不大動。往年都是大家擠在第二間,擠不開的儘管往兩側廊下延伸,或是直接到外頭空地上,十分受罪。
而今年皇太子監國,許是志得意滿,竟十分體貼又大膽的一口氣將三間大殿全開了,他本人和一衆皇親國戚外家三品以上及高等爵位者在頭一間,次之第二間,再次之第三間,這麼一來,竟就都在屋裡坐下了!
至於歌舞戲曲,則在三間大殿之間的兩處空地上,也不妨礙觀賞,就是表演者繼續受凍唄,也顧不得那麼許多了。
一看到這個結果,杜瑕先就聽見身邊一位老誥命夫人低低的唸了幾聲佛,不由得也覺得舒坦了些。
誠然,她們的男人官位高,不管怎麼安排都不可能遭罪,可自己吃吃喝喝,外頭卻還有一羣人凍得瑟瑟發抖,哪裡能心安理得。
她就本能的跟牧清寒對視一眼,齊齊想起來兩人私底下對太子的評價:
摳,但是有小機靈,對這類不需要自掏腰包就能賣好的事兒,還是挺擅長的。
本來麼,那些大殿空着也是白空着,如今只需要叫宮人打掃出來便罷,十分方便。而且又因爲是室內,反而要節省炭火費呢!
第一回 坐的這樣靠前,杜瑕還真有些不習慣,尤其當意識到在這一羣顫巍巍、滿頭白的老大臣老夫人中間,自己和牧清寒夫妻兩個小年輕是何等扎眼時,就更加不自在了……
不知是不是今日殿內燈光和陳設的緣故,稍後皇太子剛一出來,杜瑕就被嚇了一跳:
那太子禮服瞧着竟跟龍袍一般!
驚愕之餘,杜瑕又看向四周,確認不只自己有這樣的反應後才放心。
因爲升官的緣故,文武官又是分兩列對坐着的,牧清寒和唐芽就是斜對面,彼此眼神交流倒也方便。
皇太子神態自若的說了幾句場面話,又帶頭敬了酒,按理說,接下來怎麼着也該聖人出來露個面了,若是實在撐不住,也該打發個心腹出來傳話,說來不了之類的,可這會兒竟還是沒有動靜。
不少大臣都頻頻往後看去,就連皇太子似乎也頗有些意外的樣子,招手叫了旁邊立着的太監來低聲說了兩句話,那太監立刻就往後去了。
衆人就都覺得,哦,這是去請了。
而少有的包括牧清寒和杜瑕在內的幾人卻都覺得心驚肉跳:
聖人昨兒就歿了呀,皇太子竟還能這般平靜,等會兒這戲卻要如何唱下去?
震驚,卻也覺得可怕。
又過了會兒,那太監小跑回來,附在太子耳邊低聲說了幾句,太子又換上一幅帶着笑意的無奈表情,再次對衆人道:“諸位且稍後,父皇即刻就來。”
不少人都覺得可以理解,聖人身子骨不好了麼,卻又極其好面子,面對這樣大宴羣臣的場面,自然是要多花費些時間收拾,於是便又開始吃喝說笑起來。
杜瑕越發坐不住了,忍不住低聲問牧清寒:“等會兒會如何?”
大變活人?還是突然宣佈聖人歿了?
牧清寒飛快的同斜對面的唐芽交換了個眼神,然後拍了拍妻子的手,低聲道:“靜觀其變。”
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後頭竟然還沒有動靜,皇太子準備再次打發人去瞧瞧。
誰知他打發的人還沒出去,後頭已經先衝進來一個神色驚慌的太監。
皇太子眼底迅速劃過不易察覺的喜意,瞬間站起來,急忙問道:“慌什麼!”
那太監隱晦的看了他一眼,神色複雜,似乎猶豫了下才聲音發顫的說道:“殿下,不好了,聖人歿了!”
“啊?!”
這回不光是太子,就是衆朝臣也都紛紛呆住了。
皇太子心跳如擂鼓,努力剋制着心中狂喜和激動,按照預先準備好的步驟問道:“胡說八道!敢咒父皇,該當何罪,速速將此人拖下去!”
“是真的呀殿下!”那太監立刻撲倒在地,狠命磕頭,沒幾下就見血了,一邊磕頭一邊哭訴道:“方纔奴才們見時候到了聖人還沒動靜,便問了一回,也沒得信兒,可因聖人進去前有過吩咐,不許人進,奴才們正焦急,可巧皇后娘娘就來了,結果皇后娘娘進去後沒一會兒就出來喊說聖人歿了!”
皇太子臉上一僵,不由得脫口而出:“皇后?!”
不是本來安排好了是引肅貴妃過去麼,怎的成了皇后?!
那太監抖若篩糠,不知道的人還以爲他是被聖人歿了這個事實給嚇到了,可實際上,只要他自己才清楚,他怕的是太子。
按照計劃,他們本該將肅貴妃引過去的,然後將聖人歿了的事情賴到她身上,哪怕不能一次扳倒,可足以叫她有苦說不出,如此一來,二皇子基本上就沒什麼繼位的可能了。
誰成想,風兒是放出去了,一開始的計劃也確實如想象中一般無二,結果最後來的竟然是皇后!
若此刻殿上無人,皇太子絕對能立即拔出劍來殺了這不中用的奴才!
皇后,皇后,竟然是皇后!
他費盡心思,周密部署,最後引來的竟然是皇后,究竟是哪裡走漏了風聲!
一個早就被禁足,嫡子被圈禁,女兒也險些被流放的失寵、落魄皇后,哪裡還有威脅,自己何苦花心思花精力算計她!
皇太子心中波濤翻滾,着實驚駭不已,而此刻卻已容不得他慢慢思索。
作爲實際上禁軍的最高統帥,牧清寒盡職盡責的下令將皇宮內外團團圍住,衆位參加宮宴的大臣和命婦都在原處不動,各宮妃嬪也不得隨意外出走動,私自傳遞消息者,禁軍統領有權就地格殺。
因宮宴期間,城內外本就戒嚴,如今只控制宮內,倒也不算忙亂。
留下心腹把守皇帝寢宮,皇太子、二皇子等衆位皇子連同四閣老和幾位實權武將入內查驗,順便請皇帝遺詔。
皇后已經被扣在裡頭,見衆人進來,連動也懶得動,只是平靜道:“不是本宮做的,本宮進去時,陛下就已經去了。”
其實就算她不開口,許多人也覺得事有蹊蹺。
莫說皇后嫡子三皇子已然沒了繼位可能,退一萬步說,她如今還是皇后,不管誰繼位都需得尊她爲母后皇太后,哪怕就是爲了做給天下人看,也不可能虧待她,根本不必擔着天大的干係,做這些出力不討好的事。
一進門,皇太子就二話不說跪倒在地,擡頭確認了聖人遺體的位置後膝行至牀前,放聲大哭起來。
他這一哭,就好似開了閘門,其餘衆人有一個算一個,也都哭天搶地起來,周圍的太監宮女跪了一地,也跟着抹淚。
一朝天子一朝臣,這話是說那些朝廷上的大臣的,也是說他們這些奴才的。如今聖人歸西,剩下他們這些先皇的奴才,日子可就難過了,誰知道是死是活呢?
幾名匆匆趕來的太醫也先後試了氣息,確認的確死透了,這才先後簽名,退到一旁。
皇太子的岳父,太子妃的生父,如今的太常寺卿出言道:“殿下,節哀順變,國不可一日無君,還是先請大行皇帝遺詔。”
當年皇太子雖然貴爲太子,可當時皇后育有健康的嫡子,自然不願意叫他成氣候,日後與自家皇兒相爭,於是說親的時候,就特意找了那等清貴、名聲好,卻沒實權,拿出來根本不頂什麼事兒的官宦人家女兒。
聖人確實疼愛貴妃不假,也不是看不出皇后的小算盤,可在子嗣面前,再好的女人也得退一步,更何況還是個早已經死去十來年的女人,於是見太子妃家世不差,也知書達理,端莊大方,也就應了。
她父親如今的官職,還是這些年好不容易纔提上來的呢,這會兒才混到正三品,掌管的也不過是些宗廟、禮樂之事,聽着很唬人,可實際上屁用不管。
論起來,在太常寺任職也算美差了,只要循着舊例老老實實本本分分幹活,略能體察一點上意,就不會出什麼大簍子,日子比較舒服。
可相應的,回報和風險是成正比的,不容易出事不假,也不容易立功!就這提了一點兒,還是皇太子挖空心思,聖人又看在他的面子上給的呢。
太常寺卿的心情自然是激動非常,自己的女婿是皇太子,如今聖人歿了,如無意外,自己豈不是馬上就要搖身一變,成爲聖人的岳丈了麼!自己的女兒,就是皇后!
何等榮耀!
他這話說的也不錯,當即便有幾名官員附和。
皇太子裝模作樣的擦了一會兒眼淚,終究還是哽咽着應了,再次帶頭跪下,迎遺詔。
片刻之後,果然有人捧出一卷明黃的聖旨,展開宣讀,也果然是傳位於皇太子。
太常寺卿正激動地渾身發抖,要扯着嗓子喊,卻聽一直冷眼旁觀的二皇子突然冷嗤一聲,喝道:“慢着!”
話音未落,外頭竟然就響起一陣鎧甲和兵器摩擦之聲,不多時,就涌入一小隊手持利刃的禁軍。
“大膽!”
“放肆!”
這些人剛一出現,方纔出去傳話的太監就已經尖叫“護駕”,又十分奮不顧身的擋在太子跟前,同從後頭涌出的護衛一起將太子牢牢護在中央。
衆人紛紛駭然,有膽小的乾脆就驚呼出聲。
年紀最大,也最重禮法的朱閣老已經跳出來,喝道:“二殿下,您這是做什麼?”
“捉拿弒君罔上,竄朝謀位,假傳聖旨的敗類!”二皇子冷笑道。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方纔的譁然還未散去,室內便又再起波瀾。
短短一句話,包含的意思太多,幾乎要將這些年紀不輕了的老臣擊倒在地。
朱閣老當即晃了晃,狠狠喘了幾口氣,追問道:“殿下有何憑證?”
可憐他從高祖時候就已身居高位,如今已經快要七十歲了,本預備再做個六七年就致仕的,不曾想臨了臨了了,竟還要經受一次這樣的風波。
二皇子指着牀上的聖人道:“因爲父皇根本就不是剛剛殯天,他昨兒就已經歿了!”
說罷,兩隻眼睛裡就滾下淚來,一邊哭一邊說:“可憐他老人家病體纏綿,我等還未好好儘儘孝心,就被那等其心可誅的人給害了啊!”
“簡直是信口雌黃!”皇太子已經不敢去想對方是如何知道的,以及究竟知道多少。
他突然就有種不祥的預感。
兵權,兵權!若但凡自己能摸到一點兒兵權,又哪裡會這般被動!
“是不是信口雌黃,你比我更清楚。”二皇子露出一抹惡意滿滿的笑容,又道:“你口口聲聲說父皇是剛剛殯天”
話音剛落,皇太子就接道:“自然,不信你去摸,身子還熱着呢,若父皇如你所言是昨兒就歿了,只怕這會兒早硬了!”
二皇子一動不動,只是嗤笑道:“太子殿下,你先凍後熱的法子雖好,卻也不是天衣無縫。”
他環視四周,微微擡高了聲音道:“這法子雖然可使人鮮活如初,短時間內可矇混過關,可終究耐不住細究。人體內的血脈,活着的時候是流動的,若剛死不久,也活泛的很,可死過的,就未必了。”
聽他的意思,竟然是要給聖人的屍身放血一驗真僞了!
不要等他說完,以朱閣老爲首的衆人就大罵出聲,說他混賬。
若是杜瑕在場,只怕也要說一句:這是瘋了吧?!
饒是現代社會也有許多人對於損害屍體和解剖這類事情完全無法接受呢,更何況是這個年代,又是這樣的身份。
此刻朱閣老已經悲憤交加,快要哭昏過去,只痛罵道:“真是豈有此理,不肖子孫,不肖子孫!想當年高祖何等英明神武,文韜武略,便是大行皇帝也以仁治天下,兢兢業業,不敢懈怠,可竟養出這般不肖子孫!”、
罵完,又對着城門供奉着高祖牌位的廟宇方向跪下,磕頭不止,捶胸頓足道:“老臣愧對高祖遺訓,誰敢玷污大行皇帝遺體,先從老臣屍體上踏過去。”
且不說皇太子只覺得逃過一劫,二皇子簡直要被這個半路里跳出來的老頑固氣死,可偏偏他又是皇祖父時候的老臣子,輕易動彈不得。
思來想去,二皇子也發了狠,道:“父皇死的不明不白,甚至連什麼時候去的都不得而知,難不成我連追究都不成了嗎?你們口口聲聲先皇先皇,卻一味胡攪蠻纏,也不知是真的衷心爲國,還是另有所圖!”
當即就有支持二皇子的大臣也開始發聲,說此事事關重大,既然有疑點,就和該查明白了,絕對不能含糊。
緊接着,二皇子又傳人證,抓了幾個太監宮女出來,證明聖人昨兒已經歿了。
皇太子不服,立刻說這些人的話不可信。
二皇子咄咄逼人,反問道:“我的話不可信,難不成你的就信得?你說父皇是方纔歿的,可我問你,從昨兒夜裡到方纔,可有誰親眼見過父皇活動,嗯?!”
皇太子身邊那個傳話太監立刻出列,大聲道:“奴才見過,啊!”
他還沒說完,就已被二皇子飛起一腳,踢出去一丈多遠,當即一口血噴了出來。
皇太子氣的臉都白了。
打狗還得看主人,這會兒他當着自己的面對自己的奴才下手,跟結結實實打在自己臉上有什麼分別!
二皇子卻啐了一口,不屑一顧道:“什麼東西,主子說話,也有你這狗東西插嘴的道理!”
他說的粗鄙,旁邊就有人微微蹙眉。
先皇還躺在那裡,可幾個皇子不說先叫父皇入土爲安,竟先就當着他的屍首爭論起來,眼見着就要拳腳相加,兵戎相見,怎不叫人寒心。
朱閣老又哭了一回,卻沒人顧得上理他,不多時就哭的昏死過去。
其他數名幾朝元老也唏噓不已,只說老天無眼。
朱閣老資歷最老,剩下的三名閣老除了唐芽之外的二人卻也都只是先皇一朝才得勢的臣子,如今倒也不敢跟唐芽拿大,只同他低聲商議道:“事到如今,唐閣老,你看究竟該如何是好,也該速速拿個決斷。”
唐芽唔了聲,卻推辭道:“二位都比在下資歷老,也年長,便是官場前輩,經歷的事情自然也多,哪裡輪得到,當然以二位馬首是瞻。”
兩人一噎,心道什麼資歷老、年長的,那些都沒用!便是經歷得多,難不成誰還經歷過這樣荒唐的場面?
你只故意推脫,還不是因此刻出頭干係重大,不願意擔責任?
可總不能你平日裡好處受了,這會兒卻還叫老哥哥們打前陣吧?
兩人飛快的交流下視線,瞬間達成一致,都是鐵了心的要叫唐芽出頭。
槍打出頭鳥,更何況一個不小心就是萬丈深淵,他唐芽想躲,沒那麼容易!
再說了,誰都知道唐閣老是鐵桿保皇黨,從來都是公里公道,對任何一個皇子都沒有偏頗的,此刻由他出頭,確實也最合適。
顯然唐芽也知道這個道理,略推脫了幾個來回,也就應了。
就見他略整了整衣裳,聲音平靜道:“臣同意驗屍。”
話一出口,滿是寂靜,所有人都無限驚愕的望過來,無一例外的表達出同一個意思:
你還真敢說啊!